霜降(6) 作者:未知 不知为什么, 這话让他有种掉泪的冲动。 本沒什么出奇的, 只是一句家常的叮嘱罢了, 叮嘱他不要见往常不近身的人, 然后等她回来。這样小小的個子, 三言两语竟很有气概, 仿佛她回来了便能保护他。皇帝觉得有点可笑,自己是這山河主宰, 所有人都活在他的庇佑下,他何尝需要她来保护?可是为什么這样一句话,让他生出了诸多感慨,是不是一個人砥砺太久,也会乏累?他本以为自己不需要谁来关心,其实不是。人生多艰,他想听那句话,她恰好說出来, 一切便正逢时宜。 青嫩的指尖, 细细掂着那片织金盘绣, 轻微的一点牵扯便让他迈不动步子。他回過身来看她,满肚子话恨不得一齐涌出来, 话一多就发堵, 加上他有动不动捅人肺管子的毛病,因此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嘤鸣到這会儿才觉得有点尴尬, 他似乎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会忽然对他說這番话。是啊, 为什么要說這番话,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就是话到嘴边收势不住,脱口而出了。她甚至在他迈出门槛前一刻拽住了他,如果换做以往,這种行径简直不可思议,难道是因为迟迟等不来他的表示,自己按捺不住了嗎?懊恼虽懊恼,但懊恼之余還存了一分希望,盼着他能有所回应,结果当然是以失望告终了。 她收回手,觉得自己像個傻子,這种难堪的境地真叫人沒脸透了,只好硬着头皮转圜,“我也不愿意大婚前有任何闪失,望主子保重圣躬……好了,您回去吧,奴才恭送主子。”边說边蹲安,见德禄快步上前,复细细叮嘱,“近来御前的一切都要愈发仔细才好,万事多留個心眼儿,总不会错的。” 德禄连连說是,“請主子娘娘放心,大婚就在眼巴前啦,宫裡处处留神,连侍卫都增派了好几班儿,断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她点了点头,“那就好。伺候主子回去,早些安置吧。” 皇帝就那样浑浑噩噩被簇拥着走出了头所殿,心裡有一盆火,烧得他几乎续不上来气儿,走了好几步,越想越后悔,他怎么就這么出来了?她分明对他表示了关心,他应该回答她的啊! 肩舆就在宫门上停着,他走下台阶,忽然顿住了脚。 德禄呵着腰,不明所以,“万岁爷怎么了?” 皇帝沒有应他,霍地回身绕過影壁,重新往前殿去了。 嘤鸣回到梢间,心裡還惘惘的,才要坐下,猛一抬眼发现他又出现在门上,着实吓了她一跳。她說怎么了,“万岁爷落东西了?” 他憋着一股劲儿,冲口說:“朕会仔细的,不见外邦使臣,也不会让薛派的官员近身,你放心吧。”說完了转身欲走,忽然想起還有话沒交代,重新转過来又补充了一句,“朕……等你回来。”這回不再逗留,匆匆往宫门上去了。 嘤鸣站在那裡,聚耀灯的光芒都照进心裡来了。先前因得不到他一句话,沮丧得不知该怎么自处,谁料他又折回来,起誓般郑重交代了一通,沒有缠绵缱绻的语调和措辞,却分外让她心头笃实。她轻轻笑起来,回身往裡走,走過那架大铜镜,看见镜子裡的人笑靥如花。以前她以为自己的這桩婚事少不得惨然开始,惨然收尾,后宫三千粉黛,君心不可捉摸,自己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能挣個相敬如宾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可是沒想到,现在竟是這样光景,她遇见了一個少年般满怀赤城的人,手握生杀,内心澄明,她除了感激老天眷顾,還有什么呢! 松格进来,抚着胸說:“主子,才刚吓死奴才啦,万岁爷雷霆震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奴才已经想好怎么给家裡报信儿了,沒想到最后雷声大雨点儿小,這事儿就翻篇啦。”一头說,一头觑她脸色,挨過去轻声道,“以前咱们都畏惧万岁爷,人家是天下之主,一個眼色就能叫人脑袋落地。這会儿看来怹老人家脾气也沒那么坏,您說是吧?” 嘤鸣听着,觉得這丫头還是有点儿傻,“他对咱们算是优待的,但咱们也不能不存敬畏之心。要說他脾气好……”她惨然牵了下唇角,得看你身处什么立场,如果自己现在是薛家人,哪裡会觉得他好?薛公爷到底被秘密解决了,主帅的暴毙甚至沒有引起军心动荡,最后不過兵分两路,一路护送灵柩,一路继续前行而已。還有薛家的长子,按了個名头就杀了,薛家如大厦倾倒,颓势难以补救。他对她自然是顾念的,如果不是這样处置,按着正当的做法将薛尚章下狱,然后细数罪状,那么她阿玛就该进去,老哥俩作伴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那天薛福晋的话也沒错,临了可不是這样嗎。她叹了口气,复又笑了笑,“明儿咱们上慈宁宫告假,万岁爷准咱们大婚前五天家去。” 松格啊了声,欢天喜地說要即刻收拾东西。其实也沒什么好收拾的,要收拾的,无非是心情罢了。 那厢太皇太后知道皇帝答应了,自然沒什么二话,只在她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家少不得亲朋好友来拜见,你要拿出主子的做派来,该见的见,不该见的一律叫免就成了。宫裡试膳的规矩,不能因到家就乱了,還是照原样,知道么?天底下歹人多了,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你哪裡知道别人在盘算什么。” 嘤鸣笑着說是,“皇祖母,奴才回去几日就又进来了,您不必担心。” 太皇太后颔首,“祖辈上的继皇后虽也尊贵,但礼制上到底不及元后,大婚亦不能逾制。這回皇帝爱重你,一切都以元后规制进行。你也晓得,先头孝慧皇后和他是名义上夫妻,在他心裡,這才是他头一回大婚呢,說要让你从乾清门堂堂正正进来。”老太太含笑捋了捋她的鬓发,“好孩子,留住爷们儿的心,可是最大的造化,万不能出乱子。” 嘤鸣红着脸,抿唇轻笑,“奴才记住了。皇祖母也保重身子,等奴才进来,再侍奉皇祖母膝下。” 她回去了,出宫的仪仗都是以皇后的规制。不過回娘家不能带着熊崽儿,因此杀不得暂时被送到养心殿照看。 养心殿裡军机章京往来,它被拴在围房前的棚子底下,穿着它的花衣裳,眨巴着眼四下观望。可能是和嘤鸣处久了,找不见熟人就嗷嗷叫。這头殿裡正议事,才說了几句就被它搅乱了,皇帝气得拍桌子,“把它的嘴给朕绑起来!” 可那是皇后的爱宠,真绑起来也不大好。小富拿着绳子過去,它坐在地上可怜地望着他,小富沒辙,喊来了扁担,說:“你报答娘娘的时候到了,别让它叫唤。要是真惹万岁爷生气,娘娘回来看不见它,头一個唯你是问。” 扁担点头哈腰应了,上膳房要了点儿蜂蜜,一人一熊对坐着,眼见它要张嘴,就往它鼻子上抹点儿蜜。杀不得忙着舔蜜,后来就不出声儿了。 皇帝的政务很忙,喀尔喀隔日便有八百裡加急送达京城,清剿薛家余党的大網也暗暗铺开了,因此嘤鸣离宫的這几天,他忙得抽不出時間去想她。最后一拨叫起散了,他才从东暖阁出来。上围房前看看那熊崽儿,见它老老实实睡着了,睡相和二五眼竟有点儿像。于是他开始睹熊思人,隔了很久问德禄,“皇后回去几天了?” 德禄說:“回主子话,今儿是第三天了。听說齐家都炸锅啦,八百年沒走动的亲戚,個個盛装登门呐。今早纳公爷见了奴才闲聊,說這会儿门槛都要给踏平了,家裡比庙会還热闹呢。” 皇帝听了无关痛痒,他知道皇后有她自己的小院子,那些闲杂人等也是一律不见的。他就是想她,想得心裡空落落,不知怎样才能熬過剩下的两天。那晚上要是沒答应让她提早回去倒好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三庆上来回主子话,說进酒膳的时候到了,他听了返回勤政亲贤,让人把杀不得牵进来。满桌佳肴铺排开,他食不知味,二五眼在的时候总是抢他吃食,现在沒人抢了,实在不习惯。 “给杀大爷拿個盘儿来。”皇帝一肘撑着膳桌,苦闷地說,等盘儿拿来了,让侍膳太监往它盘儿裡布菜。杀大爷的胃口像二五眼一样好,吃完了瞪着花椒小眼看着他,皇帝搁下筷子叹气,“你說,你是不是想你主子了?” 杀大爷想不想主子不知道,但万岁爷肯定是想娘娘了。情热时候的男女都一样,德禄說:“主子爷,要不奴才安排下去,主子爷移驾,上齐家看看娘娘去吧。” 皇帝一瞬心动,要问他愿不愿意去,那還用问嘛!但他也有顾忌,要是去了,未免有失体面。皇后虽然嫁进宫来,他对于齐家仍旧是主,怎么能弄得上门女婿似的。君君臣臣,本分要恪守,如果丧了皇帝的威仪,就会纵得外戚不知天高地厚,這是执政最大的忌讳,决不能乱了规矩。 他咬着牙,摇了摇头,可是那一夜睡得一点都不好。第二天起来精神也有些恍惚,内务府送了大婚用的吉服来,他站在镜前试穿,心裡只是惦记着她,问皇后的送去沒有。 三庆道:“云大人才刚回禀了,皇后主子的吉服也已预备妥当,今儿册立礼一毕,主子爷上太和殿阅视了皇后册宝,就由纯亲王和庆贝勒持节往娘娘府邸去。吉服是随册宝一道送過去的,這会子时辰還沒到呢。” 皇帝哦了声,是啊,竟忘了太和殿阅视了。早前孝慧皇后册立礼上,這一项是越過的,如今不一样,也许是因为重视,每一项他都不敢懈怠,唯恐哪裡不周到,犯了忌讳,再引出不吉利来。 德禄不愧是御前第一心腹,听了這话,脑子转得风车一样,压嗓上前說:“主子,回头册宝都要封匣的,您视阅過后除了主子娘娘,谁也不能打开。您要是有什么话,就写下来封进匣子裡,這样娘娘一揭盖儿就看见啦。” 這是個好主意,皇帝大觉可行,忙上书案后面去,翻出一张桃花笺来,提笔蘸墨,大喇喇写下了“朕亦甚想你”。 德禄在边上看着,觉得万岁爷這自說自话的劲头儿算是沒治啦,可他不好评断主子,便和声细语地提点:“万岁爷,您不和主子娘娘人约黄昏后嗎?” 皇帝发愁,心道哪能不想呢。問題是自己早前下令亲军严密保护直义公府,這会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他自己也进不去了。 德禄急主子之所急,信誓旦旦說:“主子爷,您要是想见娘娘,一点儿也不难。” 皇帝瞥了他一眼,“朕倒要看看你肚子裡有什么牛黄狗宝。” 德禄嘿嘿笑着,“让三庆子跟着纯王爷他们上直义公府去,這不就见着娘娘了嗎。回头和娘娘說定了,让她把院儿裡上夜的人撤走,到时候咱们找国舅爷,請他领着您进园子,這么着您就能和娘娘见上啦。” 皇帝不言声,這就表示已经认同了。 只要万岁爷首肯,世上就沒有不好办的事儿。三庆按计划跟随正副二使进了齐府。皇后的册立礼倒也不繁琐,重头全在交付册宝上。那赤金的皇后印玺装在厚重的紫檀匣子裡,分量委实不轻,皇后只要走個過场,双手接過来交给大长秋1,礼就算行完了。 纳公爷請纯亲王等叙话喝茶去了,嘤鸣到這时才来视宝。紫檀盒子揭开了盖儿,便看见金印上放着一张桃花纸,她不知那是什么,打开一看发现上面端端正正书有皇帝墨宝,直截了当写了五個大字,她惊诧之余又鄙夷又好笑。 真是個不害臊的人,“亦”字用得居心叵测,倒像她想他想得厉害了,他赏脸也想想她的意思。 三庆瞧准了时机上来传话,把德禄交代的說了一遍,嘤鸣听了赧然:“那哪儿成呢……” 三庆說:“主子娘娘放心,那有什么不成的,成事在人嘛。” 既然命人来知会,必是打定主意了,她只得应下。从册立礼到天黑這段时候,心裡惴惴揣着小秘密,真是等得心焦又甜蜜。 半开的支窗下,斜照进来的光带渐渐细下去,最后变成游丝般的一缕。她命人放下撑杆儿,倚着引枕說:“宫裡来的嬷嬷们辛苦了這几日,今儿册立礼办完了,也该歇一歇了。着人引了,到垂花门外的倒座房裡去,命厨上预备些果子酒菜,好生款待款待。” 海棠道是,出去传令儿,嘤鸣复笑了笑,“你们也一道去吧,我這裡沒什么要伺候的,你们去了,也叫我一個人清静清静。” 這是主子的体恤,跟前的人纷纷谢恩,都依着懿旨退到院门外头去了。她从屋裡出来,看着月亮一点点升上树梢,心裡只管纳闷起来,這人打算怎么进来?别不是要跳墙吧! 果真的,正门不能进,国舅爷把姐夫领到了与皇后所在院子一墙之隔的小跨院。厚朴战战兢兢說:“皇上,奴才只能帮您到這儿了,余下的得瞧您自己。奴才先前从院门上走了一回,门上有人把守,如今连我這兄弟都不许进去,也沒法子给您打掩护。您瞧這女墙,它一点儿都不高,翻過去很容易,您要不信,可以试试。” 穿着侍卫马褂的皇帝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這回听了德禄的,真是亏大发了。他一辈子也沒干過這么荒唐的事儿,打扮成這样就为了夜会一個快嫁给他的女人,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眼下不单這样,還得跳墙呢,他觉得尊严有点儿受不了。 正想打退堂鼓,国舅爷小声說:“其实也沒什么,奴才上回還叫人打下来了呢……嗳,万岁爷,您瞧!” 皇帝穿過墙上花窗看過去,一盏八角料丝灯慢悠悠在微风裡旋转,有個纤纤的身影倚门而立。只一眼,他忽然又觉得不虚此行了,不由分說提袍乘着月色一跃,跃過女墙,摔在了东墙的芭蕉树下。 ※※※※※※※※※※※※※※※※※※※※ 1大长秋:皇后官属的负责人。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6470215 3個;倾儿1115、ee49333、休卿、36414089、ariesliu 2個;yuyuyu、暗搓搓等你撩、takayama1102、小六爱十七、阿必必酱、梦话鱼、小鱼、昀息、kd、念、limitele、尽染、kts0227、禅心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玉蜻蜓 60瓶;尽染、lonelygod 50瓶;陪xxx玩玩 40瓶;32719103 30瓶;18296089774 29瓶;小叶子 21瓶;时时刻刻、加更加更、暫無、霸气侧漏、打农药的大可爱、yuyuyu、薛小离、禅心、四爷的阿蘅、阿六、葳蕤 20瓶;小火火户、瑞雪兆丰年 19瓶;梦之翼/hx、刘 15瓶;九树 11瓶;7136、李晓莫、蠢曲家的糯米团、fennybaby、半本书、蕙菲苧、南衣nn、ponnette、阿必必酱、大冰雹、柠檬草的味道、小懒猫moo、经济小吃、1119858、昵称被我吃掉了呢、cytheria、彭于晏老婆、17253607、阿衍、诺米、厘米、0刹那之殤0、带俩宝的女超人、陳耳朵erduo、michelle、湉、ice、叶小宝 10瓶;白夜孤行 8瓶;风清云静、嵩妹儿 7瓶;wangjjang、sunny 6瓶;餹and咚呱、喵了個咪!、sherry、玛雅、玫瑰糖、章鱼哥、36824435、文刀亦心、呱呱妈要瘦、21577462、小鱼、傲雪梅、西瓜的眼泪、梧桐晴月、谬谬、freya、aass 5瓶;那就這样吧、弗及 4瓶;陆上行走、辛巴帕杰罗劲、吸血小猪啦、請叫我萌物、美好、并非天吃星 3瓶;吃土追星少女、蜗牛、宝木草西央、雅琴 2瓶;喜歡蔷薇的老虎、呼噜噜、cutelaimao、离离、vivien、溪流之声、凡欣、36215439、mycissy、裴可爱、娜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