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天子托孤
东风吹绿日初长,桃李争春绿柳黄。
西园春景依如往年,就中之人心情大为不同。
荀柔跟随小黄门,一路经過阳光灿烂的春花、春草、春水、春树,再一头扎进昏暗密闭的宫室之中。
膏烛和天光作用下,室内光线并不算按,但屋中宦官晦暗面容,以及死气沉沉的气氛,却将一室渲染得如同悬疑惊悚片裡的鬼屋。
躺在宽大龙床之上的刘宏,低沉的喘息着,四肢浮肿,腹部隆起,如同一個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
依礼制,天子生病,先有太医令进药,若病更深,则公卿朝臣轮流问候起居,再不愈,由太尉告請南郊,再不愈,则由司徒、司空依次告拜宗庙、五岳、四渎
這些流程,刘宏已经全部走完,然后宦官就紧守宫门,不再让外朝臣子入内。
幸好刘宏久不上朝,朝中大臣自我管理能力极强,朝中政务,也不需劳烦天子,故而這几個月来,朝廷继续运转,倒也沒有太严重影响。
算起来,就他一個因为不再进宫授课放了大假。
心中想着,荀柔并沒耽误行礼,弹袖提衣,跪下伏拜,“见過陛下。”
“卿且进前来。”刘宏声音沉沉。
“是。”虽然未唤起身,但荀柔自我管理能力也很强,故而不必人叫,自己就起身来,走到床边。
才一靠近,荀柔便闻到一股甜腻腐烂的味道,像熟過头的苹果或者西瓜,齁得人作呕。
“多日不见,卿依旧光彩照人。”
荀柔一扯嘴角,“陛下谬赞。”
“听說,丁建阳已入京?”
“不错。”
刘宏呼出一口气,缓缓道,“天下之士,皆欲从大将军乎?”
這话怎么答?
荀柔立在旁想了想,干脆不回答了。
刘宏不是觉得自己聪明嗎?這种問題他心中难道沒有答案。
“卿向来能言,为何不答?”刘宏催促。
“不過想起盖元固、傅南容。”你自己不干人事,還怪人家?忠心不都给你自己撵走的?
“朕似听說,盖卿与荀卿似有嫌隙?今日又为其不平了?”刘宏轻轻笑了一声,“的确,荀卿向来与朝中公卿不同。
“忠贞之士啊”
荀柔抬眼一望,总觉得刘宏大脑不至于糊到這等地步也未必,将他召入雒阳,给他儿子上课的,不就是刘宏本人嗎?
“說来有趣,朝中忠臣,向来张口诛杀宦官,荀卿却从无此言。”
說什么,知道你抬举宦官制衡朝臣,绝不会自断手臂,他为什么要自讨沒趣?
刘宏掀起浮肿的眼皮,看向沉默而立的青年,渐渐收起虚浮的表情,“卿以为,天下为何反乱如此?”
“太史公曰:今亡已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柔以为,差可相比,民不畏死,故天下乱耳。”
司马迁在陈涉世家中,写的這一句话,未不可說千古之至理名言,人被逼到绝地,或许有默默从死者,但也绝不会缺少醒過来,想打破這间密闭铁屋之人。
“放肆!”蹇硕挺剑大声道。
荀柔面无表情回望過去。
還未等他开口,蹇硕旁边的张让就拉住其人,急声道,“御前安敢如此。”
“退下吧,”刘宏无力的摆摆手,“今日能出此肺腑之言,唯忠诚之士,”他叹了口气,“满朝大臣,托言忠诚,不過自图名尔,朕心中如何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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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卿能深体朕心。”
荀柔愣了愣,忍不住生出犹豫。
自己過去言行,难道真将刘宏忽悠住了?
不過以理解刘宏心思论,這句话或许也不算夸张?众人都想国家如何,只有他,在第一次面见刘宏,就见其人让人自房顶摔下,而毫无同情之时便知,刘宏眼中的世界,显然和天下众生不同。
百姓黔首图生存,朝廷公卿争权势,而对于刘宏来說,天下、权利,這些天经地义是他所有。
某位太后曾說過极其直白的一句话:宁予外邦,不予家奴。
這才是封建统治者的真心话。
相比起来,刘宏显得還更有觉悟。
不過话又說回来,某末朝在社会制度上,是几乎倒退原始社会,汉朝天子還沒到敢称朝中公卿是“家奴”的程度。
沒有人“深体朕心”,当然是因为,沒有人会以刘宏天子的角度,来理解他的行为。
荀柔从来不說宦官,因为对于刘宏,宦官是他必不可少的翅膀,作为深居宫中的皇帝,他需要依赖宦官的力量在控制天下,制衡外戚和士大夫,他绝不可能除之,說了沒用。
荀柔低了低头,以表谦虚。
“朕亦读《史记》,卿之所言,如何不知,朕亦不愿如此,”刘宏叹了口气,“早年朕亦广告天下,上书陈事,可那些士人,說的都是些什么?诛宦官、诛宦官、還是诛宦官,否则便言宫中事,光武修北宫南宫,高祖筑未央宫,为何无人說话,朕不過稍修缮住处,便有无数谏言。”
“就仿佛只要朕无享受,這天下就会太平,他们自己家中难道不是仆从侍婢成群,奢侈丽服?何进当初不過一介屠夫之子,如今高厦广宇,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如何众人便毫无意见?”刘宏看向荀柔,“侍中你說,天下至此,难道真是因朕一人奢侈?”
“自然不是。”
刘宏换了口气,“朕這些年,刻石经,印经书,建门学,平黄巾,平西凉,不可谓不尽心,這些人却只盯着朕之私事,于国朝之事,毫无用处但为何這些人名重天下,朕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荀柔注视着重病的天子,其人浮肿黧黑的面庞上满是不甘。
或者說,终于,当生命将终,刘宏终于承认,他自己根本无法像以为的那样,掌控天下,翻云覆雨。
是他不够聪明嗎?
荀柔在心中问。
其实刘宏所作之事,串联起来,很可以看出,对方想加强中央集权,打击地方豪强之意,其中开鸿都门学,招天子门生,此举不可谓不妙。
早年有天灾,刘宏也曾下令安抚,疫病之时让使者布施草药,甚至罢掉士族出生的宋皇后,而让平民出生何氏为皇后。
以封建帝王角度来看,刘宏的方针并沒有走错,他就算懒一些,贪婪一些,奢侈一些,但還沒有到达夏桀、商纣、周幽王的档次,甚至在许多事上颇有手段,但为何最后结果却完全相反?
难道真的只因为汉朝积弊日久?
“荀卿可知,为何如此?”刘宏问。
“臣也不知。”荀柔垂眸,他是真的不明白,最根源的問題在何处。
古之帝王,就沒有一個是经书裡那样,相信其人不好色、不奢侈、无私心、无幸臣、不擅杀、无以私废公,那是傻瓜,如這样說来,刘宏到底败在哪裡?
荀柔過去从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刘宏失望的深深叹了口气,却也沒苛求,转而說起别的事,“如今天下至此,非寻常之人能理之,侍中以为二位皇子谁可当之。”
荀柔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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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语气平平,但他绝不敢将此句,真的当做其人随便一语。
他打起精神,“陛下說出此言,意有所指啊。”
刘辩嫡长子,将刘协与之并言,天子之意图已明显。
“荀卿直言就是,朕听闻皇子协亦曾得卿授课,卿当知其聪颖有胜其兄多矣。”刘宏疲惫的眨了眨眼睛。
荀柔暗暗深呼吸,定了定神,沉声道,“陛下独不见王莽,以聪明失天下?”
刘宏猛一抬头,与荀柔四目相对,片刻缓缓道,“荀卿如何看待袁氏?”
荀柔垂眸,眼睫一瞬,“私心過重。”
“如之奈何?”刘宏继续追问。
“使袁氏族人,俱锢留京中?”
“好!好!”刘宏使劲拍床板,“襄氏果不欺我!卿果然璇玑入命,有佐世之才!”
什么?
荀柔眉心一蹙。
“還請陛下明示。”
刘宏露出‘本人在大气层’的微笑,“襄氏有观星之术,当初黄巾初败,便来雒阳,以性命担保,称君为天降之星,璇玑入命,当佐天下,必不为乱。
“朕原本不以为然,其人便与朕打赌,說他自己夜观星象,知自己当死于中平五年四月,若时至不死,朕在处置,若死,则其先前說称璇玑入命,必为真。”
“朕于是起了好奇,召卿进京,不想确实惊喜,去年襄氏自投,并揭发王芬等人,朕本不欲杀之,其人却自請求死,便为实现其所预言之事。”
荀柔忍不住睁大眼睛。
沒明白他的逻辑所在。
不過不明白无所谓,刘宏让人拿来经书一卷,让他好生研读。
荀柔捧着白绢。
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会从刘宏手裡拿過的东西——《太平经内卷》
“何进与皇后虽承诺過不伤幼子,可朕不能相信,母后亦不足相信,荀侍中,日后卿且同蹇硕等共力,同保朕之二子及汉室江山。”
两個皇子,从屏风之后牵手出来,年长的刘辩固然神色感动难耐,年幼刘协睁大眼睛望来,满脸沮丧失望。
“待朕去后,宫中托与常侍与蹇硕,宫外便托付于荀侍中,辩儿,你继位之时,便在大殿之中封荀侍中为太傅,可记住?”
“是,孩儿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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