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月有阙时
折腾了半夜,皇帝无心在掖庭久留,顾自回了宣室去休息。伏寿也拖着疲惫的身体,在董皇后略带讥讽的神色中告辞回去,昏迷的宋都早已被伏寿亲信的赵采女移至鸳鸾殿安顿好,听闻伏寿回来,赵采女顾不得修整便赶過来看她。
“宋贵人已经睡下了,女医肚裡胎儿受了些惊动,但并不妨事,這些日子只需安静修养,不要再被惊吓就好了。”赵采女伸手扶住伏寿的胳膊,将她扶向殿内。
伏寿沒有话,疲惫着舒了口气,慢吞吞的往殿内走去。
“时候不早,先休息吧。”赵采女這样建议着,脚步却试图把伏寿带到床边去。
然而伏寿此时脱离了她的引导,兀自往旁边的席榻上坐去,尽管在椒房殿经历了一次交锋,伏寿早已身心俱疲,但她仍旧固执的坐在席榻上不肯去安歇。在赵采女疑惑的目光下,伏寿一手撑着额头,脸色在灯光下有些憔悴,怔怔的出了会神,她這才幽幽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赵采女往前走了一步,又发觉不妥,往后退开,手裡紧攥着一块手绢。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伏寿抬起头来,眼神复杂的看向对方:“从你知道的那一刻起,你便打定了主意瞒着我,是么?你知道我一定会出手帮她。”
赵采女仿佛被破了心事,但仍试图狡辩遮掩:“贵人在什么?這种事可不好乱,陛下正在气头上,要是被皇后抓住了把柄……”
“你還想瞒着我!”伏寿拍了一下桌案,這阵动静立时将外间的邹氏、冯方女等人引了进来,她们疑惑不解的看着原本关系亲密的伏寿与赵采女两人如今形同对质的局面。
伏寿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她摆手让邹氏等人都下去,待殿内又只剩下她与赵采女后,這才放缓了语气,轻声道:“整個未央宫都我仁厚,這是個好词。但陛下曾经過,‘老实顺从、沒有主见’也是仁厚的一种,你以为我是這种人么?”
“不、当然不是。”赵采女从来沒有见過這种模样的伏寿,她慌张的跪了下来:“贵人是真正的仁厚……”
“我是這种人。”伏寿很沉重的看着赵采女,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睛裡滑了出来,她凝噎着:“所以我就任你瞒着我!”
“贵人!”赵采女终于承受不住,她忙膝行几步,来到伏寿跟前,手抱着伏寿的小腿,戚戚然将事情和盘托出:“是奴婢不对,那天奴婢看见郭采女对一只箱子百般重视,千万警惕。奴婢心裡便起了疑心,私下裡让人去查,结果……奴婢当时知道這是大祸,就谁也不敢,又怕贵人心裡担忧、更怕贵人因此惹上麻烦,所以才……千错万错,只求贵人不要用這個理由来罚奴婢,今日穆黄门因为迟报消息而遭痛斥,贵人這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贵人事先就知道了风声……”
“好、好。”伏寿有些吃力的道,她双眼无神的望着空荡荡的桌案某处,口中道:“你出去歇息吧。”
“贵人。”赵采女仔细观察了遍伏寿神色,跪坐在地上岿然不动,甚至大着胆子道:“其实這件事贵人事先不知道也好,這样贵人就不至于在最初就陷入两难的困境,今夜還能仗义出手,救下宋贵人与未来的皇嗣。”
她的法很有道理,伏寿若是一开始就知道了消息,就会陷入帮宋都遮掩污点、或是告诉皇帝這样两难的選擇,到时候裡裡外外都不讨好。而像现在這样,作为‘事后’才知道消息的伏寿来,她大可以凭借局外人的身份劝皇帝止息怒火、又能出手救下宋都母子。宋都虽一时得安,但生产之后注定是不会再得到昔日的宠信,不单是董皇后,所有人都会因此少一個大敌。
赵采女试图将事情的很明白,但伏寿已经沒有心思去听了,她转過脸来,眼泪无声的流下:“是我对不起她啊……”
夜晚很快過去,掖庭发生的事很快便随着宫门的开启传到宫外,朝臣公卿皆因這個消息而猝不及防、反应不及。当时宋都的父亲、左中郎将、都乡侯宋泓正与在五官中郎将杨众、右中郎将牛亶商量三署郎考选的事情。
杨众对眼前這個炙手可热的人物抱有几分笼络之心,三署郎考选虽是由他這個五官中郎将做主,但還是给足了宋泓的面子,事了,他笑着道:“贵人還有半月就要生了吧?国家亲政将近十年,膝下一直无所出,虽然還年轻,但還是要早有皇嗣,才能安天下士民之心啊。”
“不敢有瞒,已請方士看過了,必然是皇子无疑。”宋泓得意的抚着胡须,只是喝了些茶,他就像醉酒了一般有些醺醺然:“届时皇长子降诞,天下同庆,老夫請你饮酒。”
“好!”牛亶拊掌赞同道:“禁酒诏书即下,我可是有三月不知‘酒’味了。”
杨众若无其事的看了牛亶一眼,正要牵扯着些什么,眼角忽然看见一個熟悉的杨家苍头站在不远处的角落裡,悄悄地向他拱手示意。杨众心中一动,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找了個借口出门,跟着那苍头一路走到府衙的另一处,也就是光禄勋杨彪日常所在办公的地方。
他们三個中郎将在制度上、名义上都是光禄勋的属下,但杨彪从来不会在他们三人面前摆架子,为了避免见面时因为行礼的問題尴尬,几人并不经常见面。如今杨彪特意将杨众請来,却不是特意要在杨众面前摆上官的架势,而是有话要劝:“不要在宋泓身上费心思了。”
“怎么了?”杨众语气十分生硬的道:“刚才我很快就要聊到弘农的事了。”
在杨氏内部,他与杨彪的关系并不算友好,听了這话,還以为杨彪眼红他与宋泓相处亲近、马上就要解决一個难题。孰料杨彪蓦然叹了口气,悄声道:“脂令一清早就派了人从宫中传消息来,宋贵人犯事,被降为宫人,移居伏贵人殿中。整個披香殿上下人等,都被打入永巷刑讯……”
杨众倒吸了口凉气,震惊的道:“怎会如此!”罢,他立即降低了声音,小声道:“宋贵人正得宠信,又将生产,這时节還能犯下什么事,得到這样的惩处?”
“宋贵人有孕,是因为对国家用了药。”杨彪此时脸色十分难看,好在脂习第一時間就派人出宫给他传递消息,而皇帝接下来对宋氏的惩处也還需要一点時間去布置人手。所以他還有時間劝杨众早早脱身,免得把麻烦揽在自己身上,将事故的负面影响扩大:“用不了多久,或许還有一個时辰、或许就在下一刻,诏书恐怕就要来了。”
“這、這、這该如何是好?”杨众六神无主,在席榻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捅了马蜂窝一样。
“你慌张個什么?”杨彪有些奇怪,疑惑的问道:“這几天你虽然与宋泓走得近,好在并沒有做什么,只要撇清干系就是了。”
“我是在想弘农家裡怎么办。”杨众這些天接近宋泓正是为了這事:“高眹才因不肯下力气去查弘农民户而被罢免,国家紧接着又派了……”
杨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中藏府令壶崇是你举荐的?”
“什么?”杨众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声音中明显带着惊慌:“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现在就在廷尉狱,审讯后也难逃一死。”杨彪脸色白了几分,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他深深的看了杨众一眼,叹了口气,不再多:“我想宋泓也不会有這個主意,你好自为之吧。”
“等、等等!”杨众忙拉住杨彪的衣袖,近乎哀求的道:“我现在该怎么做?”
“你還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你是想要我帮你怎么做?”杨彪冷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走了。
杨众脸色煞白,正惶然无措之时,只听外面忽然吵吵嚷嚷乱成一片,杨彪已经起身走了出去,而杨众仍惧怕的坐在原处不动。未過多时,外面总算安静下来,宋泓已经被抓走了,這是不用打听就能知道的事,而杨众却并沒有因此轻松多少。
椒房殿,董皇后正斜躺在榻上看着长御一盏一盏的点灯。
“這盏灯看腻了,换一盏。”董皇后随口一手,便立即有人恭敬的将那灯吹灭,换上另一盏独具匠心的青铜灯。
长御不厌其烦的拿着火折子去点灯灭灯,嘴角含着得意洋洋的笑:“披香殿的宫人都关到永巷去了,是死是活,全凭殿下一句话。如今虽是只死了一個郭氏,但殿下還想听到什么话,大可以让這些披香殿的宫人们去,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能出来。”
“用不着了,让永巷令自己看着办吧。”董皇后此时很无所谓的道,如葱白细嫩的手指轻轻一指:“全赶出宫去是最好。這個灯更不好看,再换一盏。”
“這個如何?”长御捧来一盏朱雀样式的铜灯,鸟嘴中衔着一只灯盘:“刚铸出来的,瞧這颜色,不比真的黄金要差。等点亮了灯,金光灿烂,這朱雀就像是活過来了一样。”
董皇后百无聊赖的看了半晌,最后還是摇了摇头:“這些都先放着,你去一趟鸳鸾殿,把常满灯借来。”
“诶。”长御立即会意,她想起了去寻郭采女借灯,但对方倨傲不予的事,如今形势倒转,看对方還肯不肯借:“奴婢顺道再瞧瞧宋宫人怎么样了。”
“去吧。”
长御很快到了鸳鸾殿,伏寿似乎精神有些不好,沒有站起来迎她,在听了对方的来意后,只是迟疑了一下,便转头低声吩咐了赵采女几句。
宋都昨夜来的仓促,身边就随便收拾了几样常用的东西,其中恰好就有那盏被宋都珍视的常满灯。
伏寿朝造型精致的常满灯打量的看了好一会,這才点点头,让赵采女拿去递给长御身边的宫女。
“奴婢這次過来,還奉了皇后的令,要看一看宋宫人的身子如何了。”就這么顺利的得到常满灯,长御心裡并不觉得快意,她還想亲眼看看宋都的脸色。
“不用看了,回去转告皇后,就宋宫人在我這一切都好。”伏寿简单的了几句,便对长御下了逐客令。
长御一时慑于对方的近乎冷漠的气势,也不敢太放肆,匆匆拿着灯回去了。
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长御将常满灯放置在桌案上,点起一豆火焰在其中。這盏铜灯已经很有年头了,跟其他保存完好、浑身金黄的铜灯比起来,常满灯上满是青绿的铜锈,丝毫沒有任何华丽的样子,反倒徒添了几分朴素雅致的美感。
橙黄的灯火瞬间点亮了一方角落,将整座铜灯的裡裡外外展示清楚,其上的芙蓉、莲藕、翠鸟等奇纹异饰栩栩如生,灯中分为内外两层结构,当灯火燃烧正旺的时候,有几條龙凤的影子缠绕飞舞在常满灯的内壁上。
“殿下,你看這桌案上、還有墙上。”长御新奇的指着墙壁,只见墙壁上投满了各种花鸟的影子,稍加转动,這些影子仿佛在墙上活過来了似的。饶是铜灯的外表做了镂空的设计,也丝毫沒有减弱它应有的明亮光芒:“听此灯一旦燃起,可经数日不熄,光芒下照,光晕浑如月圆,花鸟盘绕其间,故称之为‘常满’。殿下,這真是個好东西,让宋都留着实在是不配,此灯合该留在椒房殿。”
“确实奇妙,听能铸出此灯的匠人世上已经寻不见了。”饶是拥有无数珍奇铜灯、见多识广的董皇后,在见到常满灯的奇妙后仍是不可避免的失了神,她喃喃的着,似乎在感慨良匠不存:“太可惜了。”
“世上再也铸不出来才好呢。”长御却有不一样的想法,难怪宋都和郭采女当初不肯将這個灯借她,原来此灯竟如此奇妙!她慢慢的转动着铜灯可以活动的机关,让影子在墙壁上慢慢移动着,口中道:“這就意味着這常满灯是世上最后一盏,只有這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才配得上殿下尊贵的身份。”
“是么?”董皇后好不容易将视线从墙上的投影收了回来,神情恢复了几分冷清:“别人用過的东西,我還留着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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