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往事和情书
学习委员将卷子发给他时,顺口說了一句,犹豫了下,“你物理分好高,我有几個地方错了,待会儿可以问你嗎?”
全校人都知道,谢秋节是個耳聋,戴着助听器,而且人很冷,表情冷话也冷,总是一個人独来独往。
但他长得好看,成绩還好。
“可以。”谢秋节接過卷子說了声谢谢。
女孩子有些受宠若惊。
晚自习后谢秋节跟学习委员讲了几個题,整栋教学楼已经黑了,学习委员收拾好卷子笑:“谢谢,你讲了之后感觉思路清晰多了。”
“沒什么。”
谢秋节說完收拾东西要走。
女孩子是走读生,背着书包小跑到他身边,仰头看他,装作不经意地小声說:“谢秋节,你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
“那你喜歡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谢秋节装作听不见。
他的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他低头去看,看见女生脸红红的,声音含糊不清的羞涩,“我……有点喜歡你,所以、所以就问一问,我可以努力学习的,以后和你考同一所大学。”
“我、我們能试一试嗎?”
谢秋节看向操场的路灯,风从他耳边拂過,树叶发出轻微摩擦的沙沙声,花枝弯着腰,草在不停摇曳,衣角被吹起。
他喜歡听风吹過万物的声音。
就好像一切都很美好。
零零散散的学生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他收回目光,看向女生,“很晚了,早点回家。”
女生脸上是很明显的难過,不死心道:“不能……试一试嗎,一点机会都沒有?”
谢秋节摘下助听器,摊在手心给女生看。
女生摆手說:“我不介意的,我……”
谢秋节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将助听器放进校服口袋,嗓音冷淡,“我不谈恋爱。”
這话拒绝得已经很明显了。
“好,我知道了。”女生忍着难受跑走了。
谢秋节慢慢往宿舍楼走,男生宿舍附近有一小片树林,谢秋节走小道,看见树林影影绰绰的光线下几個男生对着一個瘦弱的男生拳打脚踢。
他去看唇语,一個男生狰狞着脸說:“死变态,死同性恋!老子洗澡的时候你是不是偷看了?是不是!恶心死了!”
“老子弄死你,你這娘炮干嘛住男生宿舍!!”
被打的男生似乎在辩解,结果就是被打得更狠。
谢秋节本不想管闲事,打算绕道而行,但看见那群男生在脱他的裤子,满是嘲笑和玩弄。
于是他戴上助听器。
“操恶心死了,叫你偷看老子偷看老子!他妈的,你還看!”
“哈哈哈哈脱他裤子看他几把是不是不一样。”
“别动,他妈的别动啊。”
“抓過来!老子就要看看你他妈有沒有那玩意,怎么会喜歡男的,恶心死了,死娘炮!”
“我沒看……沒偷看你,”男生死命地抓着自己裤头,“不要……不要!”
“把他几把扯烂!我看他還敢不敢!”
“反正同性恋要這玩意也沒用,哈哈哈哈脱他裤子!”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就那么容易說出来,這個世界如此肮脏,谢秋节很突兀地踢旁边的树。
树叶摇晃沙沙作响,动静太大,那群男生看過来,只看见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
“谁!谁他妈站那?滚過来!”
“不会是教导主任吧?!”
“你瞎啊,教导主任有這么瘦?谁他妈,滚過来!”
谢秋节走過去,目光平静,冷冷看着他们,地上的男生蜷缩成一团,挣扎着把被脱到一半的裤子往上提。
“你他妈谁啊?!别多管闲事!”
“卫哥,這好像是那個……那個谢秋节。”
男生目光落到他耳朵上的助听器,语气不屑道:“哟,這不是我們学校有名的残疾嗎,老子劝你一個聋子不要多管闲事!有多远滚多远!否则连你一起收拾!”
谢秋节收好助听器,轻轻揉了下手腕,声音平静,“挡着我回宿舍了。”
一個男生拉着他们所谓的卫哥,小声說:“卫哥,别别别,别跟他动手,咱们会被处分的。”
“卫哥,咱们先走,今天先放過這死变态,当初谢秋节和喇叭哥他们打群架都沒输,别惹他。”
高一时,几個人好奇扯谢秋节的助听器玩,骂他聋子,后来谢秋节直接和那群人打了一架,并让什么喇叭哥背了個处分。
而他只是被口头教育,什么事也沒有。
后来,再也沒有人敢来捉弄谢秋节,指着他說残疾。
以暴制暴确实不是好办法,但很奏效,谢秋节从小被人欺负,早就在摸爬滚打中学会了還手和打架,谢秋季還教了他一些技巧。
只要他想动手,他就不会让自己输。
卫哥狠狠踹了地上的男生一脚,說:“他妈的,今天算你走运,死娘炮!”
男生捂着肚子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露出一张鼻青脸肿的脸,泪痕未干,小声說:“谢谢你。”
谢秋节沒看他,直接走過,“不用,我沒帮你。”
谢秋节的校园生活就是三点一线,教室食堂和宿舍。
但那天后,那個男生似乎总是往他身边凑,谢秋节总会在身后看见他。
去食堂吃饭的路上。
谢秋节顿了下,把人堵住,冷着脸沒好气道:“别跟着我。”
烦死了。
男生受惊一样被吓了一跳,他脸上的青紫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不安地搓着校服衣角低头不敢看他,“我、我不打扰你,已经跟得很远了,我怕他们打我,就……就偷偷的,行、行嗎。”
谢秋节烦死了,觉得那天晚上就不该多管闲事,眼不见心不烦,他沒說话,转身继续往食堂走。
男生踌躇不前地跟着他,跟了好一会,谢秋节都沒再說什么,就知道他懒得管了。
可能是谢秋节纵容了他。
后来男生就敢慢慢地往谢秋节身边凑近,端着盘子坐到谢秋节旁边吃饭,“那個,你要吃鸡腿嗎,我刚打的,還沒碰。”
“不要。”
男生說:“你每天只吃這么点,不会饿嗎?”
“那個,我是文科班的,叫吴郁。”
“我以后可以每天跟你一起吃饭嗎?”
“你好厉害,长得那么好看,成绩也好,還会打架……”
谢秋节忍无可忍,冷声道:“闭嘴。别跟我說话。”
“哦……”
吴郁像那种容易受惊的小动物,听见這声小幅度抖了一下,然后低头扒饭。
有一段時間,谢秋节课桌上总会出现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零食,谢秋节把那些小零食收好,然后在吃饭的时候丢给吴郁。
“别在我课桌上放东西。”
吴郁拿着攒了好几天的零食,小声问:“你都不喜歡嗎?你喜歡吃什么,我去买。”
谢秋节沒戴助听器,不想听他說话,只认真扒饭。
后来可能是两人走得太近了,独来独往的谢秋节每天都有一個跟屁虫陪着吃饭,然后众人发现這個跟屁虫還是個喜歡男人的。
班裡男生跟谢秋节說:“谢秋节,你跟文科班那個谁关系很好嗎?”
谢秋节停笔,抬头看他们,“谁?”
“就文科班那個啊,說话娘们唧唧的那個,叫什么来着。”
“吴郁,对,就他,他是個同性恋啊,你不知道嗎?”
“听說這是一种病,会传染的,你還是不要跟他走太近,而且万一他喜歡你,你就遭殃了。”
谢秋节顿了一下,问:“同性恋,什么意思?”
“不是吧,全校都传遍了,你這都不知道!你别只看你的书啊,偶尔跟人說說话,那么冷漠干嘛。”
谢秋节面无表情看他。
男同学說:“就……男的喜歡男的,那意思呗,真不知道怎么会有這种人,女生软软的又漂亮,干嘛不喜歡,非得喜歡跟自己同性别的。”
又一個男同学笑:“诶,你說两男的怎么做那個啊,他们脱了裤子看见对方那玩意不恶心嗎?”
這個世界真的很脏,总是以自己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以偏见看待众人,很多时候,谢秋节宁愿摘下助听器也不想听那些充满恶意的话语。
不管是对他的,還是对别人。
他看着班裡那几個男生,倏地笑了,笑意很冷,“喜歡男人怎么了。”
谢秋节从来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反正从小就是這么過来的。
吴郁還是每天跟着他,谢秋节也沒赶他,某一天谢秋节看见他脸上有伤。
他问:“他们打你了?”
吴郁伸手遮自己脸上的伤,眼神闪躲,“沒、沒有,我不小心撞到了。”
既然他不想說,谢秋节也懒得過问。
吴郁从怀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书递给他,封面有些复古,還有些厚重,像一本歷史书。
吴郁說:“這個送给你。”
“收回去。”
他语气有点着急,固执地塞到谢秋节手裡,“你收下吧,求你了。”
谢秋节头疼,他讨厌這种全是干巴巴文字的书,他又不会看,破天荒地解释:“我是理科生。”
“我知道。”吴郁小心翼翼地看他,“今天是我生日,我送你那些东西你从来沒收過,就收這一次行不行,就一本书,你放在家裡也不会很占位置的,拿回去当摆设就行,好不好。”
“就算我生日愿望了,你收下吧,求你了。”
犹豫良久,谢秋节收下了,然后說:“生日快乐。”
吴郁笑起来了,谢秋节印象裡他第一次笑那么纯粹,沒有低垂着头躲避谁的目光,沒有說话时眼神左右闪躲,沒有畏畏缩缩小心翼翼。
那天后,吴郁再也沒出现在谢秋节面前,鲜少的几次碰到谢秋节也只是躲着。
谢秋节后来才知道,学校裡關於他也是同性恋的传言不攻自破。
只是那是很久之后了。
直到下個学期,谢秋节偶尔见過吴郁几次,他似乎過得越发抑郁,整個人精神状况都不太对劲。
记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谢秋节从食堂吃完饭回教学楼,刚走进教学楼。
“砰——”
身后一声巨响,一個人从楼顶跳了下来了,好像還有血溅开来的声音。
“啊!”
“啊啊——!!”
“死人了死人了——有人跳楼了!”
他听见无数的尖叫声,转身,看见一個瘦弱的男生,蓝色的校服,他的脸和胳膊全是伤痕,一摊血在他身下漫开。
红色,血红色,鲜血蔓延。
谢秋节仿佛石化一般静静站着,四周慌乱,脚步声、尖叫声、嘈杂的人声,那声巨响在他脑海裡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砰的一声又一声,夹杂着细声细气的男音。
“谢谢你。”
“我、我不打扰你,已经跟得很远了……”
“那個,我是文科班的,叫吴郁。”
“今天是我生日,我送你那些东西……”
……
嗡嗡嗡——
谢秋节耳朵裡忽然开始出现尖锐的嗡鸣声,他下意识伸手摸自己耳朵,眼前是那片血红色。
然后他看见校领导们過来了,好像在大声呼喊,所有的学生嘴在不断地张合,但是沒有声音,死一般的寂静。
他好像又听不见了。
彻彻底底地听不见了。
谢秋节从医院出来,很平静。
只是听不见了而已,他又不是沒经历過,至少這次,他還会看唇语不是嗎。
跳楼那事闹得很大,校方干脆给所有的学生放了個小长假,然后焦头烂额地处理。
回家,谢秋节深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然后从床上爬起来去翻找吴郁曾经送给他的书。
复古的封面,厚重的手感,他不喜歡看干巴巴的文字,所以从未翻看過這本书。
他拍了拍表皮,抖着书上不存在的灰尘,一封信从纸张间掉出来,落在地上。
是一封粉红色的信。
写给谢秋节:
从始至终,這些话我一直不敢跟你讲。
正如他们說的,我是個同性恋,我喜歡男人,所有人都說我有病,他们捉弄我欺负我,你是我在這個学校遇见的第一個给我善意的人。我很感谢那個晚上你救了我,也很感谢我遇见你,或许在你眼裡并沒有什么,你只是从那裡路過。
只是当时的我或许真的太過绝望了,我被他们踢打拼命挣扎时满脑子只有——要是我死了就好了,世界上怎么会有我這么奇怪的人。算了,你不爱听我說话,你话好少。但我還是想說,如果世界真的有英雄,在我眼裡大概是你那样的。
如果我像你一样厉害就好了,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不被别人欺负。
你可能不知道我喜歡你,說出来或许会让你感到恶心,所以只敢用這种方式告诉你(至少這样我看不见你厌恶我的样子)。我喜歡你那天晚上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我面前,喜歡你戴着助听器坐在顶楼听风的模样,喜歡你总是一個人写着作业发会儿呆,喜歡你每一句冷冰冰话语裡藏着的善意,喜歡跟着你偷偷看你眉毛旁边的痣……還有很多很多,不過,都该结束了。
我答应我妈去治病了,如果能治好的话,我就是個正常人,再也不会喜歡男人了,不会被别人欺负了。或许能治好,或许不能治好,但是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希望你幸福。
下辈子,我要是個女孩就好了,你会不会多看我一眼,好想被你喜歡啊。
——吴郁。
下面還有一條被黑色笔划掉的句子——你应该不会打开這本书,這样也好。
后来谢秋节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那滩血红,想起那封遗书一样的情书,想起活生生的生命在他眼前消失。
想起他亲眼目睹過的死亡。
他在心理咨询室对老师說他害死了人,崩溃哭着說吴郁是他害死的,无数次的崩溃,哭到嗓子嘶哑。
谢秋节将那些回忆挖出来时,不知道原来那么久過去,再想起来還是一样痛苦。
他窝在墙角忍不住地崩溃,发出压抑的泣音,如同当年心理室裡那個无数次崩溃的自己。
我只是個累赘,喜歡我的人自杀了。
夏犹清不可以自杀,不可以。
不能,他不能喜歡我。
活着好累,真的好累。
我害死人了,是我害死吴郁。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有病,我是残缺的。
谢秋节,别想了。
求你了,别想了。
不准想了,忘了,都快忘了。
好讨厌這個世界啊。
我累了,我放弃。
不敢回想的回忆收不住地在脑海裡播放,他喘不上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掉,呼吸都变得疼痛,用指甲抠着自己的胳膊强制自己冷静,胳膊生疼,好疼。
痛了就清醒了,他告诉自己不能這么死,還有人在乎他。
但他又不可自拔地很讨厌這個世界,讨厌那些恶意,讨厌所有人的偏见和歧视,讨厌他无能为力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谢秋节想消失在這個世上。
痛苦麻木了他的理智,谢秋节神情木然地推开窗户。
夜风灌了进来,忽然想起天台上那個吻,夏犹清带着明朗又温柔的笑意对他說:“好,多久我都等你。”
他想要夏犹清。
喜歡男人怎么了。
谢秋节看见黑夜,将窗户关上,不管不顾地去敲夏犹清的房门,带着经年压抑的痛苦撞进他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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