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首发晋江文学城
眼盲所带来的无法把控之感让方征觉得自己软弱于是他收起一身尖刺试图慎重、笃实与忍耐。他的心也因此破碎却平静,他常常想如果一辈子都看不见了要怎么办。方征向来总从最坏方面去考虑,只要一想到這個問題指向于类似“被人照顾一辈子”之类的解决方案,他就一阵阵窒息。
因此,方征沒有及时根据“连风”几次极小的不对劲推测出真相。
在接近青龙岭山谷的时候有一次队伍在歇脚方征耳边充斥着九黎人带着的家畜哼声他们带了猪和鸡战士的小孩嬉闹声以及操控铜炉的老战士唾沫横飞讲故事之声方征倚靠在树旁养神小紫狪蜷缩在他的肩头毛茸茸蹭着他不一会儿方征感到“连风”又凑過来钻进他怀裡索取温暖的拥抱。方征现在很少责备或训导他,只以沉默应对任他抱着自己只要不动手动脚就行。
子锋习惯如此亲近方征,在漫长的夜晚中這是他的欢喜与慰藉這段日子他绞尽脑汁思考和有比部落女人的接触問題低声问:“征哥哥,你有恨過什么人嗎?”
“很多。”方征据实以对他从前是個愤青遭逢坎坷从上到下恨過也很多人,也恨一身尖刺不懂事的自己。
“那他们恨過你嗎?”子锋又低声问。
“或许。”方征想起那些打群架后的恫吓夸张,漠然道。
“那该怎么办呢?”子锋苦恼道。
“還能怎么办,打得過就打,惹不起就躲。”方征耸肩。
子锋笑道:“为什么我觉得征哥哥好像很无所谓?”
方征平静道:“因为那些再也不是我生活的重心了。”伤害也好,仇恨也罢,都已经像退潮后的海滩,永远封存在方征无人得见的少年时光中。相比起来,失明所造成不适应感,对方征来說是一种要克服的新东西,他经历過糟糕得多的事情。
“你为什么问這些?”方征摸了摸他的头。
“好奇罢了。”子锋轻描淡写,心中若有所思,他的想法逐渐变得清晰,继续靠在方征怀裡安睡。
又過了几日,眼看就要到青龙岭山谷入口,入口开始就会有人看守,子锋推测看守者很有可能是有比部落认识他的女人,于是就对方征說:“征哥哥,我去山谷边缘巡视一下,看有沒有适合放哨的高地。”
“东边高地是仆牛,你要做什么?”
子锋心裡咯噔一声,那他就要尽量远离东边高地,仆牛可不会对他手下留情。“這個山谷差点受到鸟类袭击。既然仆牛在东边守着,我就去西边看一看好了,对付鸟类可以搭建铃铛網来警戒。”
方征道:“你今天就要去弄嗎?這么着急?”不過方征一想,這事情也宜早不宜迟,也算是他的一块心病。连风如果能解决這個問題,对于他们来說非常有利。“那你从山谷内侧上去。”
“那样沒有意义。”连风道,“我要试试从外面山壁能不能翻进去。”
“也行,”方征道,“那你就给山谷周围来個大检查。”
子锋勉强听得懂,“嗯,我晚上再回来找征哥哥。”贯彻着那句“惹不起就躲”,子锋避开了山谷入口处第一道警戒线。但這并不是最终解决問題的办法,他還有其他安排。
方征带着九黎人来到山谷隐蔽的通道入口,看上去是一個再寻常不過的小土坡,但当九黎人走上去时,四周忽然呼啸着射過来十几條带毒箭的飞索。方征身边却一根都沒有。九黎战士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飞快地用武器挥砍而去,挡开第一波偷袭,還割断了几根绳子。
方征听声音,感慨道,如果真的对阵,這些经過训练的男性战士俨然更占优势。
“收起来,”方征对周围道,“他们是朋友。”
四周草皮翻开,走出数十個持矛斧的女人,她们是以藤茅为首的“女狩”所组成的守卫队伍,负责在入口附近放哨警戒。
“你终于回来了。”她们惊喜地对方征說,這段時間她们提心吊胆,安防工作比以往更细致认真,也加紧了锻炼,如今的体能与战斗素质倒是要比方征离开时好一些。
虽然方征看不到,但能从她们的脚步声中听出来,這又增加了方征的经验:不能一味让她们依赖自己,自己偶尔离开反而更能锻炼对方的自立自强。为了不让她们失去這种紧张感,方征指了指自己眼睛道:“回来是回来了,不過别指望,我要养伤。”
藤茅她们又吓了一大跳,认真看去方征拿着黑色的剑在前方路上戳戳点点。方征居然失明了,這让她们心中沉重她们一直觉得方征是神,忽然意识到他也是会受伤的凡胎肉体。
平时都是子锋牵着他,现在子锋不在,方征摸索着走起路来就慢一些。但他也不让别人搀扶,靠着记忆和听力与感觉走到小土坡前,手掘出两块草皮,九黎人惊讶地发现地面上竟然出现了一個地洞。
方征沉吟道:“這個铜炉,看看怎么塞进去。”
那通道和铜炉的宽度差不多,勉强可以通過。可是狭长的通道势必无法让二十個战士同时抬着,它的重量不是前推后拉能够解决的。
“我們要做些滑行装置。”方征又說了個他们不懂的名词。
其实最好是做滑轮,但沒有工具无法削成轮形。方征指挥這些人去找来很多木头,斩去头尾,就得到了一根根的圆木,把圆木砍成小截,垫在通道中,成为一個简陋滑行装置。有了圆木在下面滚动,找了九黎人中力气最大的两個战士前推后拉,好歹把铜炉艰难地送进了狭长的通道中。
后面使用過的圆木又被递到前面垫着,用這种原始方法折腾了大半天,终于把铜炉送了进去,从通道出来后骤然天地一宽,九黎人都看花了眼。
“真是太漂亮了。”跟着来的唯一香尤巫赞叹着对方征道,“你们比湘水竹边的环境還要好。”
這裡草木繁盛,肉眼可见的果实类就有栗、杏、桃,有高大的银杏和松,有树冠浓密的望天杉,有野桑,低矮的地面石边肉眼可见许多薯藤和真菌,远处是一栋栋灰黑色的小屋,笼罩在水雾中。清澈的河水仿佛玉带般穿過這片肥沃的土地,河中不时跳跃起小鱼。
方征听到山谷内熟悉的自然声,心情好了许多,不過如今他沒心思欣赏。让九黎人先把铜炉抬到山谷边缘无人处,道:“去开個会,讨论一下你们的安置。那個铜炉我也要尽快使用。”
“开会”又是個新鲜词,有比部落的女人们却见怪不怪的,她们只是颇为惊讶地观察着九黎這些强壮的战士们,在不时问询方征和彼此互相介绍中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藤茅心中有些小激动,当初她们四人对偶婚的那個巴甸男子被祖姜的探子杀了,方征所說的“给你们找更好的”并不是一句空话。
藤茅告诉方征,公社暂时被移到山洞裡去了,毕竟那时候天空的威胁沒有解除,长老们非常谨慎。他们发现那個山洞非常大,曾考虑過是不是让所有人都移进去,但過了一段時間好像沒出事,大家也舍不得好不容易搭好的火山灰房子,就仍然住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把婴儿保育堂和公社的药材转移了进去。
“山洞非常大?”方征探過獬廌的洞口,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大”的,难道那裡面的磁矿区又开始影响地质了?方征边走边思考,還能准确踢掉前路上的小石块,看得藤茅非常稀奇:“你不是眼睛看不见了嗎?”
“很多东西都有声音。”方征脚步不比他们慢多少,黑色长剑点在地上,会带动附近地面东西震动,一些小石块就会发出声音,方征依靠這個办法来探路,连风在的时候也一样,他不想永远靠连风背他。
“和你一起出去的那個星祭小子呢?”藤茅又好奇问。
“他在附近加强警戒,晚些過来。”不提方征他们开会過去了大半天,讨论了非常多的問題,且說晚些时候,子锋终于爬上了山谷峭壁的顶端。
从上面看,山谷呈现两头尖的口袋状,南边是数峰石瀑布般的屏障,子锋都爬不上去。北边是高耸的尖塔似的峰峦,窄得无法立足,也是攀不上去的。东边是一片陡峭的斜坡,勉强可以上去,但仆牛住在那裡最后就是西边,是山谷溪水的源头,由巨大的岩石堆叠形成,湿滑陡峭,非常难登,不過子锋還是爬上去了,并且在上面看中一块石头地,适合盖一间小屋。
子锋之前找九黎大铜牙要了一张铜面具,他盖在脸上,然后飞快地溜下山谷,小心地在谷中潜行。他身手灵活敏捷,成功避开了好几波路上的女人,就算偶有注意到,也似一阵风、一阵烟般从她们视網膜余光晃出去了。
子锋一路上遮掩着,终于摸到了山谷的另一端,那裡有十几间废弃房屋,专门用来关押试图逃跑的外来囚徒。沒一会儿子锋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两间新轧上木栏的房间,从栏中望去,祖姜的女探子叉儿和钩儿被关在裡面。她们是分别关押的。手上系着粗实的麻绳。
子锋抽开关押叉儿房间的木栏,闪身进去,她面前的食碗已经空了,牢房裡也沒有什么异味。她抬头只见到子锋的铜面具,刚要惊叫,子锋隔着面具开口问:“你埋在山谷外的易容工具在哪裡?”
叉儿迅速打量着子锋的身形,惊道:“子子锋大人?您?您恢复了”她脸色惨白,神情复杂,其实她们从未亲眼见過這個煞胚的身手,只是虞夷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独力斩杀大青龙之类的說辞,以及祖姜的大国主派另外精锐探子把他救回来后,她们听闻了被二十八根铁链贯穿都還沒死,還能被派出去做事情的一系列传闻,咂舌不已。
叉儿反应迅速:“子锋大人,当初我哪怕被下了蛊虫都沒透露您的身份,您可要救我啊。”
子锋心想什么蛊虫,那就是方征骗她们的,但他也不会透露不利于方征的信息,只淡淡道:“我记住的,不過蛊虫我也控制不了,何必让自己受罪呢?她们无非要你服個软,你先答应了,其他事情以后再說。我也会在這裡待很长時間。”
叉儿目瞪口呆,如果不是子锋的身份,她简直怀疑他是部落的說客,其实這段時間,有比部落的长老们得了方征的授意,决定攻心为上,对她们照顾得很好。虽然关起来,但一日三餐都不少,专门有人打扫卫生,還隔几天就来和她们聊聊天交流感情。意志力不强的钩儿差点都沦陷了,就算她们在祖姜国内也沒有得到過這些关心照顾。叉儿不断提醒自己這都是假象,他们肯定是要利用自己,决不能背叛才勉强抵住糖衣炮弹,结果此刻子锋居然劝她服软?
叉儿额头上浸出汗珠,子锋大人和這個部落有了交情嗎?還是說以连风身份和方征有了联系?
“你自己再考虑。”子锋道,“我也不是祖姜人,你效忠的二国主還要抓我,那次你躲在屋裡刺杀征方征,還弄伤了我。”子锋森然道,“看在你不透露我身份的份上,這個账先不跟你算。那套易容工具的位置”
叉儿哆嗦,的确从立场上来說,子锋可以杀掉她,摆脱二国主的尾巴,既然這是保命稻草,她立刻机灵道:“在山谷外面最大的那颗山毛榉下面。子锋大人您要易成什么样?您把人皮带過来我都帮您做”
“不必了。用不着变那么多。”子锋也见過祖姜的那套易容工具,除了在脑袋上缝人皮面具的细铜针外,還有些矿石粉末制成的染料,可以修饰眉眼或改变肤色。子锋决定住在西边高处远离那些女人,尽量少和她们接触,画一下五官,变得更像“连风”些,再戴上面具,這样绝大多数情况就不会露馅了。如果实在要来找方征,他就像今天潜入一样,一路上也不见得碰到几個人。
今日和叉儿重新接触,子锋恍惚已经很久沒人叫他“子锋大人”了,這除了勾起他過去的回忆之外,也勾起了他心头难消的不甘与仇恨,被铜链大刑加身的痛苦仿佛梦魇,很多夜晚唯有抱着方征温暖的身躯才能让他不梦到那地狱般的经历。
一开始子锋会想不通,他辛苦忠诚了這么多年,为什么到头来会是如此的结局。
在跟随方征进入苍梧之渊的姚虞帝坟后,子锋想通了一件事:自己的困惑,是因为沒有经历過贤君的时代。如今有了对比才明白,虞夷的国君俨然是不够格的,比起祖辈差远了,否则也不会轻易抛弃自己。祖姜的女祖救回了自己,却又迫不及待的利用自己,眼界也只到那個水平。
子锋心下对比更强烈,六十年前虞朝疆裂,技术虽然流传下来,却再沒有能力道德俱优秀的元老领袖,再次整合形成统一强大的力量這与上位者的失格不无干系。又向何处寻陶唐、姚虞、崇禹那般人物?
子锋紧皱眉头,从前自己盲目执行命令,不辨对错是非,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是从此他知道虞夷国君不够格,他知道自己蒙受冤屈不值得,子锋咬紧牙关,拳眼凸出青筋,直到叉儿怯生生呼唤:“子锋大人?子锋大人?如果照您所說,我岂不是背叛了祖姜么。我們战士是不能背叛的。您既然身体恢复了,要回去嗎?”
子锋道:“那不是背叛,你会明白的。至于我”他深吸一口气,神情逐渐复杂“当然要回去,只不過”他冷冷笑了,“当然要攒够给国君的礼物,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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