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甲卷 蓼花繁 淫祀夜雨
深秋冷雨。
古庙黄昏。
硖间一道小径蜿蜒盘曲,沿着沟谷直抵這一处苍黑山坳。
瑟缩在小庙外枯树上的一只寒鸦仰起头,木然仰望苍穹,偶尔低垂下头,瞟一眼小庙内。
“何物窥伺,還不给我滚下来?!”
沉闷压抑的声音带着几分說不出的浓郁威猛,宛如黑暗中猛虎啸山,震慑万兽,在小亭外炸裂开来。
寒鸦受惊振翅高飞,但在空中盘旋一阵,似乎找不到可去之处,又畏畏缩缩飞回枝头。
被三十裡开外的那個道人追得太紧了。
从景阳冈到這裡,三千裡奔逃,几乎沒有半点歇息時間,以至于到现在他都還沒有来得及消化掉腹中的丹元,有些吃不住劲儿了。
一脚踹开破庙小院烂门的篷发虬髯男子瞄了一眼院内古井上方的亭顶,褐黄色的眼瞳一转,轻蔑地撇了撇嘴角。
一介凡夫,也敢打望本君?
吼声袅袅扩散,小亭柱头棚顶瑟瑟发抖,灰草脱落下来,那匍匐在棚顶的黑影只是发抖,却沒有其他动静。
就在這一刻,似乎被他這一声怒吼开启了什么,和院中小亭遥遥相对的破庙正殿猛然间像是晃动了一下。
一抹金黄光泽从正殿裡投射弥散出来,打在了亭中的井口上。
蓬发虬髯男子早就注意到了井口的异象。
白雾缭绕,宛若有形之物正在慢慢幻化聚成,被那金黄光芒一照,顿时加速凝华。
讶然止步,男子目注亭中六角井口,又回视了一眼那正在缓缓消失的异芒,目光落在了那可一览无余的破庙中。
一座歪斜在庙中正面基座上的诡异神像上的冉冉浮光正在黯淡下去。
神愿之力?
男子倒是一下子严肃起来,能得香火愿力加持,就不是凡物了。
只是這神像……?
男子辨识不出這如此面目丑陋的神像是何物。
但他好歹也是潜化游历過人间多年的,也知道天下风俗各异,淫祀私庙也是千奇百怪,祭奉什么也都不奇怪。
只是這祭奉之物也未免太面目狰狞可怖了。
不過若是单单狰狞可怖也就罢了,毕竟俗世中祭奉妖鬼奇物者不鲜见,可這模样倒像是一個玃猱,一時間他也沒想起来什么神鬼是這般形象。
凸额塌鼻,鼓嘴龅牙,头顶凹凸不平,而且神像還缺了双臂和下半截,就只有一個泥塑半身。
既无威猛刚健之形态,也沒有睥睨众生之气象,怎么看都像是私下随意拿捏之物一般。
再看看這庙宇的破败狼藉模样,正殿烛台倾倒,供盘脱落在地,一個蒲团烂得不成样,破损的草根支棱出来,露出内裡的木质底座。
偏殿倒是空空荡荡,只是那石墙都是歪斜斑驳。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来祭拜的模样。
或许這是這本地的特有大妖鬼物,颇为灵验,才引来凡夫俗子私下祭拜?
但无论是那种东西,天生直觉都让他感到了危机。
那井口妖物幻化成型的速度很快,几乎是呼吸之间,就已经膨胀成为一個白头青身广额阔鼻的怪物,模样和那神像竟然有几分形似。
只见那怪物眼瞳丹红,金芒爆闪,目中的凶恶狰狞光焰立时就落到了自己身上,還透露出几分喜意,刹那间就要凝华为实,這厮要化形?
是元神化形,還是自己所无法知晓的元体聚形?
蓬发虬髯男子陡然间就感觉到那股威压逼得自己喘不過气来,而腹中尚未消化掉的那颗丹元竟然勃勃跳动起来,几乎窜体而出。
他立即就感觉到了大祸临头,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让他全身毛发悚立。
這妖物竟然想要吞噬自己,甚至连带着自己腹中尚未消化的丹元都受到了感应。
简直无视于自己,好胆!
但对方表露出来的强势也让他生出一丝无力反抗的威能压顶的感觉。
要么逃,要么拼。
百年人间的纵横游历和三百年的修炼生涯从未让他有過這般毫无抵御之力的状态,但他的心性血性不允许他束手就擒。
蓬发虬髯男子来不及多想,健步一跨,三丈之遥竟然是一步即到,而就在這一步间,男子已然变体为一头长逾一丈的斑斓猛虎!
斗大的脑袋须发皆张,血盆大口猛然一张,赤红雪白相间的气息喷吐而出,直袭那正在盘绕纠结幻化的气形。
那正在幻化凝形的气象猛然向外一扩,缭绕的气烟呼啦一声炸裂开来,绽放成斑斑点点地气浪,迎上這赤白二气的冲击。
“轰!”
猛虎庞大的身躯被一下子震开三尺,光芒一黯。
整個暗黄斑斓的身形都呈现出一种模糊化的虚影,扭曲折叠在空间中,那腹中尚未来得及消化的丹元竟然险些被震落出来。
震撼中猛虎重新幻化为人形,蓬发虬髯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遭遇的這一切。
居然一层外气就能把自己发挥到极致的丹元之气给震散,而且這其中還有部分自己已然消化掉那道人的元丹。
這妖鬼莫非真的凭藉香火愿力成神了?!
這怎么可能?
一時間,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他清楚一旦這妖鬼凝华成形,以其展现出来的威势,哪怕自己现在就跑,也绝对难以脱出对方魔爪。
已经沒有選擇余地,蓬发虬髯汉子再度怒吼一声。
恍然间,双手幻化成为虎爪,爪牙间红白元气时隐时现,合十前推。
倏合倏分,一刹那间,亭中整個空间都要被撕裂开来一般,连带着小亭陡然炸碎开来。
整個亭顶茅草四散纷飞,四根亭柱断裂开来,气旋爆震,就连那六角井口都晃动起来。
幻化成形的巨猿忍不住呲牙一笑,张臂舒展一下身体。
居然還有主动送上门来的美物,难道真的上苍开眼了?
虽然說品度差了一些,還有些驳杂,居然是虎格之身,但還混有人道真丹,聊作开胃小菜了。
只见那巨猿身影一动就要摆脱井口的束缚,那下半身也只剩下最后一刻就彻底化形。
墨黑如漆的虚空中陡然生出一道银白的匹练划破苍穹,笔直垂落于天地间,映照得莽莽苍苍三千裡禺山崔嵬一片白昼。
那匹练天垂一点,自云霄中坠落接地,让整個绵延三千裡禺山及其周边的城镇中都能看到這一练天垂。
无数修真之人都忍不住浮空而起,四处眺望,想要看清楚究竟是谁又在应劫了。
白练倏明倏灭,从苍穹泼剌而下,眨眼间破空而至。
却在這亭中井上绽放开来。
“啊!”
“嗷呜!”
蓬发虬髯男子双爪舞起的丹元气旋刚来得及再度逼近对方,就看到那自天而落的白练光芒绽放在二人之间,或者說绽放在自己以毕生丹元释放的精芒和那妖物巨猿幻化出来的实形中。
木桶大小的光轮焰球上端一抹银白如练的细线直通天际,在二人之间倏然膨胀爆裂开来,整個两重交织的气旋被這光焰瞬间吞噬,然后向外冉冉扩散开来。
巨猿从惊喜得意骇然转化为惊恐绝望和愤怒的表情落入蓬发虬髯男子眼中。
還沒有等他反应過来,就发现自己的整個身体再度虚化为虎影,就连那残余的一点丹元也化为星星点点,逸散在空中。
“不!该死的老天!”
“啊!”
逐渐模糊的目光看着那具已经实羽化为实形的巨猿再度虚无起来,一抹灵光忽闪而逝。
整個实形重新化为一道白雾,被硬生生压回那六角井中,伴随着那粗粝狂暴的一连串诅咒声直入井底百丈,袅袅消失无形。
谁也沒有注意到那亭顶被气浪炸开时,从亭顶惨叫坠落的那道黑影還沒有来得及落地,就被随后光焰绽放时释放的冲击波弹向庙中,狠狠撞在了偏殿的石墙上,只把那石墙撞出一個凹陷,才落地无声。
三十裡之外,一道身形星飞电射,驭空而来。
只落在這石硖上空一旋,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份先前還相当清晰的气息。
落地驻留在石硖峰顶的道人觉得不可思议。
掐指一算。
子时一刻?
难道真的是那暴虎化魇应劫?
不该啊。
纵然那厮趁虚而入吞噬了自己师弟的元丹,也還远未到应劫的状态,至少不可能是這种天劫,但那厮隐约的气息正在远去,似乎却又更上了一层。
這厮却又去了哪裡?
若不是他,那天劫却又应在谁身上了?
举目望去,道人想不明白在荒莽山中究竟是人還是妖在应劫,這禺山太宽泛了,自己也只能大概确定這個方向,无从寻找具体位置。
盘桓良久,在方圆几十裡地周围细细感应了一番,仍然沒有察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道人嗟叹一番,也只能悻悻离去。
古庙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不過比之前更加破败不堪了。
小亭消失,六角井口暴露在野地裡,小院围墙也被那一波震荡倒塌大半。
只留下一座摇摇欲坠的庙观,還有那倾倒在地的神像以及被弹飞撞倒在偏殿石墙上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的那道黑影。
日起月落,朝阳暮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雨又淅淅沥沥地开始下了起来。
一行人出现在了山径上,几点火把影影绰绰,朝着小庙而来。
那蜷缩在墙脚的黑影似乎也被山径上踢踏作响的马蹄声惊醒過来,终于动了一动。
陈淮生竭力想要让沉重无比的头昂起来,看一看這究竟是哪裡。
眼帘中一片漆黑,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
探手摩挲着旁边,是崎岖不平的石墙。
嘴裡有几分腥味,鼻下唇边還有些干涸如鼻涕一般的东西,舔了舔,仍然是血腥味。
他才反应過来,自己嘴裡和鼻间全是干结的血块。
除了左手,整個浑身上下似乎都是如断裂散落一般的剧痛。
這种感觉已经很久沒有了。
印象中十岁自己确定身具道种之后,就沒有這样难受的情形了。
哪怕后来自己出外游历求学,也遭遇過一些危难,但也沒有像今日這般几乎和一個废人半死人差不多了。
不对,自己不是陈县长么?
思维有些混乱起来,让他又是一阵晕眩,似乎是一场梦境,让两個人的记忆交织在了一起,但孰真孰假?
他努力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但脑海中的种种景象却挥之不去,真是一场梦境,为何却如此清晰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衫包袱。
长窄衫加横襕衫,内裡交领汗衫,内穿罗裤,感觉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的是自己好像這衣衫挺合身,气息也很亲近,陌生的是這衣衫是唐還是宋或者明时候的?這念头生得怪。
好像還真的是穿越而来了?
陈淮生脑海中越发清晰,点点滴滴如汩汩泉水从心底冒出。
两边的记忆终于分开来,互不交错,一個像是与生俱来,一個则是亲身经历,有点儿意思。
這人也叫陈淮生,自己這是魂穿還是夺舍?
似乎自己還是对這個身份认可更多一些,才会有這般想法吧,而不是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异常真实的梦。
稍稍一动,剧痛把陈淮生从遐想中拉回来。
全身伤得不轻,身体动弹不得,陈淮生就只能把心思却回到了昏迷前的那一幕上来了。
猛虎,应该不是人才对。
他不知道自己看到那個欲待择人而噬的汉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在昏迷前,他看到了虬髯男子竟然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而且那毛发光焰夺目,惑人心神,给他印象极深。
是妖是人,他也无从判断。
自己震飞撞在這石墙上落下,现在虽然全身上下都疼痛无比,骨裂肢断,但对于身具道种的他来說并不算什么,只需要调息运行周天,就能恢复一些,养息一二十日下来就能恢复大半。
道种,陈淮生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嗯,自己有点儿与众不同,那就是自己身蕴道种,是景贞九年那一年裡,蓼县固镇元宝寨一百二十多個出生孩童中唯一一個身蕴道种之人。
想到這裡,那山径上隐约的马蹄声又传入耳中。
他来不及多想,几乎咬碎牙关,用還算能用上劲儿的左臂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到這個时候透過殿外一点星光,陈淮生终于能确定自己并未瞎,只是夜色深沉,自己面壁,又沒有灯光,所以看不见而已。
略显沉浊的元气在气海中蠢蠢欲动。
闭目凝神,灵力缓缓自丹田裡汇聚,陈淮生催动灵识带动经脉中的元气流转,一抹气机沿着经脉缓慢运行起来。
气机在体内连行三转,比预料的似乎還要快一些,這让他有些吃惊。
嗯,好像气海深处多了一些东西,但现在自己還无法内视观照,察看不出自己身体出现了什么問題。
陈淮生终于抢在了那一阵嘈杂的声音进入庙院之前,强撑着让自己站起来了。
肋骨几乎都断了或者裂了,不過這无关紧要,养得好。
但现在要面临的才是危机。
深更半夜,夜临這等山坳小庙,只怕不是寻常人等。
自己這個状态很不安全,或者說很危险。
這個世道,好像很不太平,或者說危险四伏。
他不能把自己的虚弱暴露给外人,在不清楚来人是什么角色的情况下,自己的孱弱无力很难說会不会刺激到对方生出歹意。
陈淮生从不吝用恶意来揣测不了解的人。
呃,這好像不是现在這個陈淮生的性子。
马蹄声橐橐,渐渐近了。
杂乱的声音也在深夜裡山坳间格外清晰。
“這裡怎么会有庙宇?”
“什么狗屁庙宇,建在這等不敢见人之处,一看就知道是淫祀,……”
“淫祀也好,私庙也好,這裡方圆二三十裡都沒有人烟,谁来祭拜?”
“祭拜谁?淮渎龙神?還是庚辰神?”
“怎么可能?龙神和庚辰祭奉之地怎么能如此破败?也不可能选到這等犄角旮旯裡来,人气都沒有,如何祭拜?”
“对,一看就知道是淫祀,也不知道是何物,官府也不管一管,……”
“這么偏僻,若非我們走错路,也走不到這裡来,最近的县城都百裡之外,哪裡管得過来,……”
吵吵闹闹间,一行人走到院门前,四下张望打量,才发现這裡边朽烂不堪。
当先一人忍不住皱眉:“怎么這般破烂,如何歇息?”
“行了,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那就干脆别出门了,找個地方避雨就可以了。”一個温婉沉静的声音一下子就压住了吵吵闹闹的一干人,“进去吧,小心些,或许還有人在此避雨,莫要惊扰他人。”
陈淮生扶着石墙,有些艰难地用内袖擦拭掉鼻腔外和嘴角的血迹,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心中也有些震骇。
自己竭力压抑着气息,但是很显然還是被人觉察了。
来人应该有五六人以上,而且单从他们下马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都是道种资质,而且還有练气士。
在外游学求道七年,虽然道心未明,但是陈淮生也還是见识過不少。
自家身蕴道种,在乡间元宝寨裡算是翘楚角色,放在固镇裡也能道上字号,但放在县裡就只能得一句“难得”的夸赞了。
若是要入府,那就真的是泯然众人平平无奇了。
七岁识道骨,十四明灵根,廿一无所悟,尘归复自然。
過了十四尚未显现灵根,那就难了。
自己也是十三才算觉醒灵根,也才迫不及待出外游历求道。
只可惜六年下来,一事无成。
還有一年,過了二十一若是仍然不能入道练气,……
那自己也就只能算是個先天道种,强身健体胜過常人,寿元翻倍也有望,但再奢望其他就沒有了。
庙内无烛火。
回忆起来,当初自己进庙来就发现烛台倒塌,神像歪斜,供盘翻落,啥都沒有,所以也就在偏殿避雨歇息。
谁曾想那蓬发虬髯的妖物就那么大喇喇地沿着山径而来,又在庙外盘旋了一番才进来。
若非自己习练過太上感应术又好巧不巧感应到了异样攀上亭顶躲藏,只怕立时就得要被那厮给吞了。
想到這裡陈淮生又忍不住摸了摸怀中那本薄薄的册子。
六年游学奔走,就只得這一术,而且還从未灵验過,一直觉得是废物,但今日总算是有了感觉,還救了自己一命。
只是自己一门心思想要寻個宗门打开入道之门,却始终未能如愿,荒废几年,眼见得岁月倥偬,才生出了回家来看看的心思。
心念百转间,外间一行人的脚步声已经踏了进来。
当先者并未先入偏殿,而是进了正殿,火把一举,一览无余。
“咦,這是……?”
“吓,何等愚民,竟敢私塑神怪?”
“如此丑陋,无半点庄严气相,不知道是何物?”
乱七八糟的声音嘈杂不堪,却仍然被那道沉静温婉的声音所压倒:“尺媚,你就是這裡左近人,可识得這是哪路大妖?不是龙君,也不是庚辰神,……”
“回师姐,倒像是无支祁一般,這淮水左近三千裡,多供奉龙君和庚辰神,但亦有不少乡民私下祭拜无支祁,只是官府一直严厉禁绝,小妹也从未见過,只听闻无支祁是白头赤瞳,凸额龅牙,……”
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回答道。
“咦,這私庙居然還有楹联啊,……”
“澜恬洪泽,福佑清淮?啧啧,這可真的是在和官府对着干啊。”
“那就应该是這個了,不知道左殿的朋友,是不是也认得呢?”沉静温婉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干人的目光都往左殿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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