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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個熟悉的醫生,我沒指望他記得我,但他看就診記錄的時候說噢,是你啊。
我頓時很尷尬,說哎,您好。
他倒也不是很介意,只是說你這次不要再逃跑啦。
真可愛一叔叔,於是我不是很緊張了,我說我倒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他也樂了,說小姑娘你還挺好玩。
我所有技能中嘴炮點得最高,其次是苦中作樂,這點騷話我信手拈來,很輕鬆自在了。他和我說了一些關於服用藥物的禁忌事項,並且給我打了一份醫囑出來,大概是怕我第一次吃藥副作用太大或者嗑藥過量在家裏掛掉。
我心說至於嗎。
然後第二天下午我是爬着下牀的。
操,我很昏厥,我和陸星嘉說我懷疑我吸毒了,陸星嘉笑着說沒事,一開始都是這樣的。我點點頭,又覺得哪裏不對:“你媽的,你到底揹着我幹了多少事?”
“……替你查了查資料。”
唉,陸星嘉,絕世好男人,打着燈籠都難找。我昏乎乎地在想我可能該給陸星嘉徵婚了,他以後要找的人一定他媽的得過我這關,誰再辜負他,老子立刻提刀出征。
這些藥的後勁真的很大,我連着一個禮拜才感覺稍微適應了那麼一點點——也只是一點點。甚至由於副作用,我連去諮詢的狀態也全無了,我倆交流全靠微信聊天,她知道我開始吃藥之後給了我一些指導性意見,我說行,等我下次去找你再詳談。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我在家裏待的這段時間裏,聯繫列表就只剩陸星嘉和諮詢師,秋歷今年也去了時裝週活動,沒空找我。我開始吃藥之後他才從歐洲回來,大概是還有後續的工作要忙,我倆也沒見面,他就微信問候了我幾句,這麼一想我倆的感情還怪虛僞的。
秋歷作爲所有人裏第一個察覺到我應該去看病的人,我也沒有對他隱瞞我的情況,但也沒有讓他了解得太詳細。他還有一些後續工作要忙,所以等到我差不多適應了藥性我倆才約出去見了面。
他和我談時裝週的事,抱怨我沒去,他一個人壓力太大快要崩潰了。我問攝影部的弟弟妹妹沒和你去嗎,他說去了倆,但一個能打的都沒有,不如我們阿肖啊,一個能當十個用,婦女能頂半邊天,革命家的醒世恆言是真的。
我好想笑,但又覺得他變着法地嘲諷我,要不是一杯咖啡四十塊,我立刻潑他臉上。
他抱怨之後又和我聊了聊其他模特的事,我認識不認識的都有,但我聽到最後都沒聽到藍山的名字,想了想,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問出口:
“藍山沒去嗎?”
“藍山?藍山辭職了。”秋歷一拍腦袋,“我最近太忙了,這事沒來得及和你說。我以爲陸星嘉能和你說——哦對,媽的,忘了他遠走高飛了。”
我一怔:“辭職了?”
“嗯,半個月前的事。”
我算了算,大概是飛光之後的事。
我有些懵,心說不至於吧。一是因爲藍山確實天生就是喫這碗飯的,二是我和藍山處着的時候也沒瞧出來她有任何轉行的情緒或者本領,她離開得這麼突然,搞得我現在很摸不着頭腦。
秋歷說她的簽約都是三年的短約,別人的都是五年起,大概是她自己早有安排吧。
然後他問我知道她什麼情況嗎。
我搖搖頭,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因爲藍山,從來什麼都不和我說。
藍山消失得這麼突兀,像一滴水消失在水裏,我驚覺我的朋友圈裏一個和藍山相識的人都沒有,反而是我去問了別人之後,大家都來反問我說“你不知道嗎”,這樣就很好笑了,在所有人眼裏我和藍山都是靈魂伴侶一樣的關係,嗑cp一樣地盼着我和藍山好,實際上我和藍山只是真情實感地營業過罷了,說到底誰都沒走進誰的心。
我曾經還算明確地覺得我已經不愛藍山了,但我還是會想起她。尤其是在她毫無下落的情況,就更令人擔心了,我一邊找人瞭解消息,一邊安慰自己:藍山可能只是去國外旅遊或者找她爹去了。然後我又轉念一想藍山對她爹的態度,得,我想太多了。
季節漸漸接近春的尾聲,原本應該逐漸熱起來的,天氣仍然還在十幾度徘徊,真他媽奇怪。我一整個冬天都沒夢到過小花,她大概是冬眠去了,但最近又開始頻頻見到她,我說你是冬眠結束了嗎,她不回話,就只是盤在我的腿上,很安靜地躺着,像從來不會說話那樣。
小花從一開始對我劍拔弩張到現在的溫柔和善,像是換了個人,不是,換了條蛇一樣奇怪。我有爲了她去找周公解夢的網站,跳出來第一條說我性.生活不美滿,我當場就給關了。
媽的,氣死老子。
這之後我就只是隨緣地和她相處,從我們和解之後夢裏就總是晴天了,太陽照着,她躺在我腿上睡覺,於是我夢裏也總在想,這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可究竟爲什麼。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知道藍山辭職這件事約一個星期之後,夢裏的場景和舊時如出一轍,但這次不同的是她沒有再安詳地睡在我膝上,而是纏着我的手臂一言不發。我雖然和她是老朋友了,本性還是很怕蛇,她這樣歪歪曲曲地黏着我不放,我反而會感覺很陰森恐怖,於是想把她甩開,但夢裏小花纏着我越來越緊,我幾乎要叫出來,伸手去撥開她的時候發現她整個身子完全僵硬了,我一愣,再去摸的時候,那裏什麼都沒有了。
我被活生生嚇醒了。
我至少緩了整整一分鐘才意識到我在幹什麼,再去摸小花待過的那隻手臂,完全是被我壓麻了才喪失知覺,無語。
我又氣又想笑,一看錶已經接近十二點了,打算起來弄點東西喫。然後點開手機一看有三個未接來電。我剛睡醒,有些懵,還在辨認這個陌生號碼是不是我忘記存的某個朋友,屏幕就跳了跳,它再次打過來了。
我接起來,準備下牀,聽到那邊在問:
“您好。您認識藍山嗎?”
我的人生如果是一座雪山,那麼接到這個電話之後應該就是全球氣候變暖的開端,每一秒過去就升溫十度,我不知道它的崩塌是應該以融化還是以雪崩的方式開始,可能兩者都有,這樣雪落下的時候也會下雨,還挺浪漫的。
但我除了至死的浪漫,還有雪融之後無盡堅硬和不可穿透的冰川。
我從接到那個電話之後整個人都非常冰涼,我麻木地刷牙洗漱換衣服出門,甚至我知道我這個狀態完全開不了車所以還打了個車去警察局,現在想起來可能人類的所有行爲都只是無意識再現,我只是個負責實行命令的載體,不配去思考。
但說實在我也的確不能思考,尤其是在面對一個死訊。
他們找我來目的很簡單,讓我認人——我挺難受的,我說不出那個字,它會明確我現在和藍山之間最大的區別,我做不到。
他們調查了藍山這半年來的經濟情況,有確實的證據表明藍山在《空空》的拍攝地附近買了一棟小別墅,在兩個多月以前,也就是拍完這套圖之後沒幾天。這事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包括我。
在這之後她被人發現,身邊只有一盆燒盡的炭火。
在講這些情況的過程中我完全記不起來自己是什麼反應,只知道警察一直在反反覆覆地提醒我不要走神,一個調查報告至少和我講了一個小時,最後他們說調查了藍山所有的個人物品和人際關係,已經排除了他殺的情況。
我點一點頭,什麼都沒說。
“她的家人我們已經聯繫了,只有她父親一個人是吧?”
“叔叔在國外,恐怕需要一點時間才能趕過來。”
“但還是要走確認關係的流程,請問你是她的——?”
我愣了好一會,說:“朋友。”
我又咀嚼了這倆字好久,艱難地重複了一次:“……很好的朋友。”
事後想起來這事其實講起來很苦情,藍山和我說過她父親可能沒辦法接受自己喜歡女人這種事,可她一點也不在意。但我在意,連帶着此時此刻我去見她這一面,都不能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講起來好心酸喔。
阿sir帶我去另一棟樓的小房間裏時腰帶上掛着那串鑰匙總是叮噹響,以至於我以後再也沒辦法聽到鑰匙在狹小空間裏迴響的聲音,對我來說那就是一個非常陰冷的信號。我在走那條路的時候忽然找到了當初和陸星嘉去看醫生時的那種心悸和恐慌,可我現在往身後看去空無一人,陸星嘉在國外,這個點他在睡覺,我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我想摸出手機,至少給他發一條信息也好。但我剛摸出來,大叔已經給我開門了。他讓我站在門外等一會,一分鐘之後才把我叫進去。我嚥了咽口水,手在衣襟上磨蹭了好幾次,全是汗。阿sir對我好有耐心,他說第一次見,你可能會有點怕。
我搖搖頭,其實我沒什麼感覺,就是覺得有些荒唐。
我在門外深呼吸一口氣,我一點都不想嗅到門裏的氣味。但實際上這些工作都是徒勞的,因爲我看到藍山躺在那裏的時候,就又覺得很荒唐了。這樣的荒唐是非常窒息的,以至於後來警察問我什麼問題,我完全是憑着自主意識在回答。
我直勾勾地盯着藍山看,除了面色蒼白,她還是好漂亮。
我把她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次,她裸露出來的皮膚和臉一樣蒼白得像石膏,很適合用來作畫,然而我的確看到了一點與衆不同的顏料——
我指着她的腳踝,說:
“不好意思,您可以讓我看看這裏嗎?”
他把筆記本放進內袋,伸手去把那裏的白布揭開:
“這個姑娘啊,有一個正紅色的紋身呢。”
我說嗯。
我停一停,又說,我認識它。
之後我向警方提出了認領藍山個人物品的請求,這些東西本應該是移交給直系家屬的,但藍山情況特殊,一是家屬身在國外,二是他們在走訪過程中大概是發現了我和藍山關係特殊,只是沒和我挑明,所以最終經過商量又打電話聯繫了藍山父親,他同意我先帶走,到時候再交給他。
藍山父親在電話裏和我說:“阿藍這個孩子沒什麼朋友,她的東西請麻煩你先保管着吧。”
我說好。
回家之後我把那些東西放了整整一天一夜沒去碰它們,我在牀上躺了一天,起來的時候還是很恍惚,今晚我的夢裏沒有小花,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我醒來時坐在牀上忽然就醒悟了:她陪我曬了那麼久的太陽,如今走了,的確是該日落了。
我起來吃了點東西,翻開藍山的日記本和手機,密碼我都知道,查起來也不困難,但沒什麼好看的,非常普通平常,微信裏還有辭職之後和經紀人寥寥幾句的聊天,消息最多的是微信支付和運動,唯一置頂的還是我的名字,我們的對話停留好久以前。
我想起和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天還在下着雪。
我還在惆悵藍山的手機什麼信息都沒有,這樣叫我怎麼相信她是自殺嘛。但又轉念一想藍山只有一部手機,工作時要經無數人的手,是我的話也不會輕易留下信息的。於是我去翻開藍山的筆記本,封面和扉頁之間夾着兩張洗出來的照片,兩張都是她拍的腳踝,但我分得清哪張是口紅畫的,哪張是的的確確紋上去的。
後者看得出來傷口流過血結過痂,疼痛得更真實鮮活。
我靜靜地看了一會,把它們翻過來,各寫着一個字,我的單字。
舟舟。
在這樣無濟於事的事後回憶裏她連我的姓氏也不叫,也不知道是習以爲常了過去的親暱還是根本就動情太深,可惜無論是哪個選項我都再也聽不到她親口回答了。後來藍山父親回來在國內辦了她的葬禮,墓地選在外婆身邊——但說實在也不是叔叔或者我選的,因爲我們從墓地管理員那裏得知,藍山在很早之前就買好了兩塊連在一起的墓地。
我又一次沉默了。
清明過後仍然還是小雨紛紛的季節,我默默着陪叔叔完成一切事宜,這其中最一言難盡的是叔叔從她所有的照片裏挑來做遺像的照片還是我拍的——在那盞溫柔的小紅燈下,我說你不用勉強自己,於是藍山真的沒有再強顏歡笑。
我拍完之後對着這張照片看了很久,最後叔叔說這張她沒有笑,會不會不太好。我搖搖頭,輕輕說:“藍山本來也不是很愛笑啊。”
於是最後還是用了這張照片。藍山的葬禮很小,只有她幾個普通朋友來參加,秋歷也來陪我,最後我們去到墓園,他站在我身邊打着一把黑傘,很憂慮地說:
“阿肖,你和我說過的,你放下了。”
是嗎,原來我真的這樣講過啊。我覺得我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肯定非常的真情實感,但那個時候的感情也不會影響我現在的狀態,我現在自己在想什麼,連自己都完全弄不明白了。
人是會變的,也是不會變的。
我好累啊。
我從傘檐之下擡頭去看那些落在山上的雨,它們輕飄飄地落了下來,漫山遍野都是。
“我先送你下去吧。”
“嗯?”
“你去車上等我,等會我送你回去。”我說,“這把傘送給我吧。”
秋歷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問。他也沒要我送,說就這麼幾滴雨,淋一淋壞不了,我把車鑰匙給他,讓他至少開個熱空調別感冒,秋歷說好,他要走的時候和我說:
“你最近都沒理陸星嘉,他找不到你,來聯繫我了。”
“我太忙了。”我說,“我會聯絡他說對不起的。”
“嗯……他也忙,那邊的確抽不開身,不過他已經買了下禮拜的機票了。”秋歷說,“他要我轉告你:‘阿舟,千萬別出事。等我回來’。”
……
我點頭說我知道了,然後秋歷轉身下山去。我蹲在藍山的墓前把雨傘放下來:
“你聽到了嗎,陸星嘉這個人,說話做事,真的好好哭啊。”
“如果我和你說過這句話,你會不會好一點呢。”
我想一想,又說:
“這把傘送給你,最近常下雨,你不要感冒。”
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和叔叔一同下山去,他在路上和我說了謝謝,爲了我陪他辦這些事。我說不客氣,然後問他藍山的隨身物品什麼時候要,叔叔說不用了,藍山和他不親近,這些東西留在我這裏,她可能會更開心。
我想也是,不過如果叔叔要的話,我還是會把那兩張照片私自扣留下來。
叔叔又說:“藍山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比我以前看到她的時候開心了一些。”
藍山父親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也沒有確定他是否參透了我和藍山曾經情深至不可分割的關係,所以我只是從容地說您言重了,但他這句話的確又是讓我雪上加霜了一些,以至於我這幾天反反覆覆地都在想:事實的確如此嗎。
但世上是從來沒有後悔藥的,我也不能倒帶回去看從前的事實。我只是日復一日地沉默和日復一日地疲倦,諮詢師那裏我已經很久沒去,她發的微信我已經不回了。其餘最關心我的兩個人一個是秋歷一個是陸星嘉,前者要求我把每天的外賣訂單截圖和甚至喫完飯拍的照片都發給他看,生怕我死在家裏。陸星嘉和我語音直播改簽,發現更早的日期壓根沒票的時候難得爆了粗口。
我真心爲他倆覺得沒必要,現在他倆都把我當做即將殉情的高危病患,我只說我不會那麼做的,應該吧。
我這人從不食言,所以我惦記着我答應過陸星嘉說要好好等他回來,我不想再讓別人失望了。
在家裏這幾天我斷斷續續地在看藍山留下的筆記本,裏邊其實也沒什麼實質性的內容,藍山很懶,尤其在寫字這方面,她的心血來潮永遠是斷斷續續的,有時會連續寫上一個禮拜,有時會隔好幾周都不更新,我要是個讀者大概能被她氣死,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筆記本里的內容也很冗雜,有時候會記錄好天氣,有時候會抱怨工作辛苦,我在字裏行間想努力找出我存在的痕跡,但很少。我第一次的出場被寫在前年的九月一日,她寫:
我昨天遇到了一個有趣的人,希望還能見面。
隔了幾行,藍山又寫:夢想成真了。
那也是全本里的唯一一篇有後續添筆的文字。能在同一天讓藍山動筆兩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也是非常厲害的人了。
從這一天的筆記一直往後翻,藍山動筆的頻率比以前高了一些。搞得我看的時候忍不住在想我和藍山那時候一整天都黏在一起,她到底在用什麼時間去偷偷寫的這本筆記,看來又得成爲一個未解之謎了。
我的出場次數不是很多,大多數時候都和喫的掛鉤。有一點很奇怪的是藍山在這本筆記裏從不把我和工作掛鉤,相反記下來的都是一些瑣事,比如某年某月我們一起去吃了一家非常好喫的壽司,後來再去的時候它倒閉了,藍山不開心,但我後來在家裏做了一頓壽司,幾乎還原了那一家的口味,藍山就不再抱怨了;或者是我們還沒買洗碗機之前,我和藍山猜拳她輸了,洗碗出來的時候我坐在靠陽臺的沙發上看書,她站着看了我一會,轉臉就在筆記本里誇我好看。
……諸如此類還有很多事,我記得的和不記得的,挾持着回憶的浪潮滾滾而來。
我溺亡了。
我從前常在想一個人的人生是不是轟轟烈烈才足夠有味道,但看到這本筆記時我覺得不對,因爲藍山那麼有魅力的一個女人,筆記本上卻記錄的都是瑣碎的不起眼的事,像一個極其普通的女孩子一樣天真可愛,我甚至看不出她生病的痕跡,偶爾幾句過分悲傷的話語,大概就是藍山曾崩潰而留下的痕跡。
而這些痕跡被我讀到的時候,我就是下一個受害者了。我默默地看完心裏就有些堵,但也還是沒有嚎啕大哭,老子八百年前就不做這種事了。所以最後我選擇睡覺——
我發誓這是我還記得的最後一件我後悔的事。
我看完筆記本睡過去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左右,醒過來的時候大概是傍晚六點。我服從着人類趨光的動物本性,牀挨着窗,這樣下雨的時候窗戶映着燈光就特別好看,飄絲或者滂沱,怎樣都有它自己的美,我會永遠記得。但這次我醒來的時候窗外沒有下雨,就只是非常單純地被夕陽照着,橘色的,溫暖的,好像我家裏又被額外附贈一盞燈,大概是因爲我已經是個寂寞貧困戶了,所以額外得到一點垂憐。
但這不好,很不好。
我就這樣靜靜地側躺着看太陽的饋贈,身邊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可能睡了一覺起來就失聰了,或者關於我的電影劇情被按了靜音鍵。我看着光又要仔細聽着聲音,我好忙,但我腦子裏其實什麼都沒想,它們空空一片。
唯一一個變故是我在扯被子的時候把藍山的筆記本給摔下去了,它本來就攤在我身邊,我挺對不起它的,所以再難受也起身去撿了。本子在地上癱瘓,牛皮封底翹起了一條縫,像一條張嘴的死魚。
我看到底頁上寫着幾個字,就像看到死魚嘴裏又吹出一個垂死掙扎的泡泡。
我伸手去撿起來的時候在思考我之於藍山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假設這本本子是藍山的一生,那麼我所佔的篇幅其實寥寥無幾,這麼少,都不夠我領盒飯的,我還得去別人的筆記本里打工,再心甘情願地回這裏倒貼我的戲份。
我這樣不甘,但又忽然很甘心了:
因爲藍山在最後一頁只寫了四個字,她說。
“我好想你。”
它沒有指名道姓,沒有落款日期,但妨礙我知道她講的是我嗎?當然不會。如果我沒有自作多情或者她沒有另尋新歡的話,那麼這個“你”可能也就是我了,可能也就只有我了。
怎麼講,就好像我已經在懸崖邊上眺望了,忽然一股邪惡勢力就在我背上踹了一腳,我一聲呼救都沒來得及喊,立刻摔得粉身碎骨了。
——是真的好碎。
我沒辦法去形容當時的感受,我腦子是很清晰的,但做的這些事又全部被碎片化了,我甚至記得我是把本子撿起來端端正正地放好之後纔開始崩潰,當本子在桌子上合上的時候,我就完全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還挺高興的,甚至埋怨這種感覺爲什麼不早點來,如果來得早一點,我大概就可以把藍山這個名字整個從我生命裏消除掉。但它來得太晚了,晚到颶風過境我整個人生都夷爲平地,這時候才姍姍來遲說你剛剛是不是打了119,我只顧着悼念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我一句話都講不出來了。
最慘的是我好像已經可以明確藍山的確愛我,或者說是曾經愛過我,但我還是不知道她爲什麼不講呢。她父親離開她太早太遠,身邊所有愛她的親人也已經去世,我沒辦法再對她過去的人生補課,可我有錯嗎,我覺得也沒有,就像看一本推理小說到半作者忽然去世,那些未解的謎團和未知的結局,就誰都再問不了了。
……人的一生啊,就是被很多事不知不覺,又後知後覺地反覆折磨着。
而現在受折磨是我,我是我自己的人質了。在今夜我喪失了所有對光線的感知和對時間流逝的觸覺,我只記得我撿起筆記本的上一秒還是黃昏,掉了一滴眼淚就他媽十二點了,我甚至有心報警,說有人偷走了我的時間。警察大概會覺得我有病,所以肯定不會接警也不會上門來調查,那爲什麼在這個時候我還能聽到有人瘋狂敲我家的門,大聲叫我的名字呢——
媽的,今天好像陸星嘉回國,我沒去接機,可能要被他殺了吧。
對陸星嘉我是真的很抱歉的,沒別的情緒,就真的是抱歉。
我想起我第一次見他甚至能給他遞紙巾,我覺得我能理解他,我們能當最好的朋友。但我現在一直在拖他的後腿,他去了la都不得安心,我是罪人一個。
陸星嘉吼我說,你他媽放屁,你再多講一個廢話我殺了你。
操,絕了。我居然第一次看到陸星嘉這樣罵人,此生無憾了。
然後陸星嘉又去吼別人,讓他馬上下樓開車。我看到被使喚的人是秋歷,一時有點無語:倆男人私闖民宅,我有一個報警的合理理由了。他從我衣櫃裏扯出一件襯衫在我腿上打了一個很緊的結,我痛得叫出來:
“你媽的,那是老子最喜歡的襯衫!”
“我以後給你買十件。”陸星嘉說,“傻.逼!”
?媽的,我怎麼又被罵了。但陸星嘉沒給我回嘴的機會,他抱起我就往門外走,又趕又急,我要吐出來了,按道理我應該很不爽,但我已經沒有力氣生氣了。電梯門關上之後我只聽到陸星嘉在喘氣,我說我很重嗎,陸星嘉又讓我閉嘴。
我想一想,又說:“你不該罵我的。”
陸星嘉一副被噎到的樣子:“……還有哪個傻.逼像你這麼欠罵。”
“不是。”我很認真地講,“我答應過,會好好地直到你回來,我沒爽約。”
講真,這句話很煽情嗎。
陸星嘉不講話了,他只沉默,我看到他眼睛紅了,和他襯衫上的血交相輝映,美得過分殘酷凌亂。
我再有意識的時候就已經出現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腿上纏着很厚的繃帶,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想去摸一摸它們,因爲我完全不知道它們是怎麼來的。陸星嘉從我身後的沙發上站起來,把我的手打開,用哄小孩的語氣說:“不要碰,會疼。”
“……什麼時候?”
“昨晚。”陸星嘉大概一夜未眠,非常疲倦,但還是很耐心,那個失態的陸星嘉已經消失了。他又試探着問我,“你是想畫出什麼嗎?”
我說,我想畫一隻鳥。
陸星嘉就點點頭,溫柔地說喔,那下次不要用刀了哦。
……我很困惑:我有這麼做嗎。
我問陸星嘉說這裏是哪裏,他給我報了個醫院的名字,我聽過,還挺有名的,專治精神科。我看起來大概是有些茫然和害怕了,陸星嘉就把他的手腕伸過來讓我握着,說阿舟,不要怕,會好起來的。
我的天,我這個時候真的過分感激陸星嘉。或者說過分感謝他身上那股味道,水生調的香水,我幾乎要命令他就把這一瓶用到死了——當然我還是沒這麼講,我只是說我去警察局的時候,找不到人陪我去了。
陸星嘉說,你可以拒絕的,這事不該由你去幹。
我說不行,那藍山就孤零零地在那裏了,比起她爹,我覺得她更希望我去看她。
陸星嘉說那下次遇到這樣的事,不要再自己一個人擔着了。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醫生開門走進來了。
我看到這個醫生的第一眼就覺得很崩潰,因爲他身上沒有我喜歡的元素,雖然他面相也很和善,看起來四十有餘,戴着眼鏡一副精英模樣,但我不行,我把凳子往後邊拖,不想去和他講話。護士和陸星嘉小心地靠近、安撫我說的話我全然不記得了,我縮在牆角,假裝自己是個仙人掌,恨不得穿到牆裏去。
最後陸星嘉才意識到了什麼:“不好意思,能麻煩找個女醫生來嗎?”
我重新坐回到辦公桌對面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了,我那時候看起來冷靜了很多,至少有點像正常人。對面坐着的女醫生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這個年紀是合適叫姐姐的,但我對她沒什麼反應,直到她把頭髮放下來,長髮,微卷,據她所說我那時候輕輕眨了眨眼,像是一瞬間放鬆了警惕,甚至安心到能夠讓陸星嘉暫時到門外等候,留下一個我們倆面對面的空間。
午後陽光很好,流金一樣從窗裏淌進來。我看着她的臉——或者說你的臉——其實你們倆是不像的,一點兒也不,但因爲她就是長髮,我喜歡長髮。
話講到這裏,後來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你那時候給我倒了一杯熱茶,聲音好溫柔,輕輕問我說:“可以和我說一說,你在想什麼嗎?”
我說,可以。
然後我靜一靜,收拾了思緒。我說:
我一直認爲女人半敞着襯衫很美,遇到藍山時這樣的慾望就更爲強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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