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春心 第27节 作者:未知 事实是刚诸位内阁辅臣回来,於闾丘請他入内,被衡景和师建义直接拦住,师建义指着文渊阁门口的石碑道:“太祖皇帝曾在此立下戒碑。傅掌印可识字?读得懂上面說什么嗎?” 他问傅元青是否识字,分明是羞辱人。可傅元青垂眼道:“傅元青识字,读得懂太祖训诫。上面說的是:内宦宫奴不可干政,违者斩。” “這戒碑,皇极殿下一块,文渊阁下一块。上朝议事是先帝的遗诏沒错。可這下了朝,来到内阁的话,傅掌印還是应该有几分敬畏吧?” 傅元青躬身作揖道:“傅元青明白诸位辅臣的意思,傅元青就在外等候诸位大人议個章程出来。不敢入内窥探。” “内阁重地,那边烦劳傅掌印在此恭候了。”於阁老客气道。 “应该的。谈不上烦劳。”傅元青說完這句话,诸位大臣便进去议皇后人选直到现在。 刻意搓磨人的事儿多了,也不必事事說得清楚。 傅元青回答:“按照规矩,外朝议事,内侍官非召不可入内。” 浦颖语塞,半天后道:“今日查办侯兴海贪墨案的圣旨下来了,赖立群已经带着锦衣卫在各衙门抓人了。” “浦大人過来送吏部的折子?”傅元青沒接這句话,只說着侧身让开,“浦大人請进。” 浦颖经历了春场跑马那日的事,又在前几日御门前有所反思,十几年的怨怼消散了些许,更多的无所适从和手足无措涌了出来。他从傅元青身边走過,又顿了一下,說:“倒忘了。” 然后浦颖在怀裡胡乱摸了摸,掏出一個信封:“老爷子托我带进宫给你的东西。” 傅元青一怔。 “昨儿杨凌雪送過去的山参,因为是带了皇命的东西,我爹不敢再扔,给老爷子送過去了。老爷子知道是你送的,大哭哀嚎,提笔写了八個字,让我进宫拿给你。他浑浑噩噩的,以为還是傅家刚出事那会儿,要是写了什么东西犯了忌讳,傅掌印大人大量别往心裡去。” 傅元青看着那封着的薄薄一张笺。 他伸手去拿,指尖微微发抖,将那信接了過来。 “啊……還在发愁怎么带给你呢。”浦颖有些故作轻松道,“沒想到竟能在内阁遇见。太好了。” 傅元青沒有說话,从信封裡拿出那张笺,只觉得薄薄一张信笺竟有千斤重。他小心翼翼的打开信笺,折痕清晰,浦夫子熟悉的字迹显露,肆意洒脱、力透纸背。 上书八個大字——慎独、慎微、慎言、慎行。 一時間,傅元青内心气血翻涌,千百种滋味堵在了嗓子中,眼眶酸热。 “夫子病重中,還担心我在宫中安危,让我审慎行之。”傅元青低声道。 “……他年龄大了,总活在十年前的记忆中。你不用为他担心。”浦颖忍不住說,“傅掌印大可不必——” 他收起信笺,正衣冠,双手合握于胸前,行大礼,一鞠到底,对浦颖道:“多谢浦大人。” 浦颖连忙让礼:“不過一封信而已,掌印多礼了。” 傅元青起身,沉默的微微摇了摇头。 “傅掌印可有话要转达?”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傅元青又道,“我愧对夫子教诲,愧对夫子的关心。无颜见他了。” 說到這裡,便已有些凄凉。 浦颖不知道再說些什么,于是道:“那我便进去了。” 他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傅元青在身后唤他。 “浦大人。”傅元青轻声开口,“浦大人此时进去,选后一事,内阁诸位定会询问你的意见,浦大人定不可选权家女子。” 浦颖何等人,回头看他:“這么說傅掌印已经有人选了?” “不敢。浦大人若信得過——” “是谁?” 傅元青看他,道:“六科廊,工部给事中庚昏晓之妹,庚琴。” 六科廊给事中官居从七品,从品阶上看,确实出身不高。 可给事中可督办六部事宜,上达天听,是個位低却权重之职。 這個庚昏晓他也听說過。 是個直臣,早年的进士,从知县、知州一路提上来的……声誉极好,绝不于阉宦为伍。 矿税、盐税贪墨之事上折子骂過内监多次了。 傅元青這是吃错了哪门子药找這么個吃力不讨好的扶持? 浦颖狐疑看他,最后敷衍了一句“知道了”便转身进了内阁。 傅元青又负手去看那五脊六兽…… 心口上压着恩师的信笺。 虽然只有八個字。 虽然等了十三年。 可那信笺像是有着温度,让他心底都暖和了起来。 他是有些喜悦的,想和人去說。 想来想去……只有陈景浮现在脑海裡……也许也只有他可以听他說這些似乎毫无意义的琐事了。 傅元青的心思已经飞的远了,飞到了内书堂那裡。 他昨夜写了手书,如今陈景应该在内书堂裡上课了吧? 過了好一会儿,许掌司奉茶上来,问:“老祖宗,請饮茶吧。” “不了。”傅元青說,“你为裡面几位大人奉茶。待裡面有了章程再送来司礼监。” 许掌司见他要走,困惑问:“老祖宗去哪裡?” 老祖宗脚步一顿,兢兢业业勤勉政务的他,第一次有了些心虚,道:“去内书堂,我、我今日有课要授。” “哦……”许掌司不疑有他,感慨道,“老祖宗真是日理万机。” 傅元青听在耳裡更觉得有些讽刺,脚下便加快了速度,出了文渊阁。 可偏偏天下人都与他作对一般,抬杌的太监恭敬问:“老祖宗去哪裡?” 傅元青咳嗽了一声:“内书堂。” 末了又忍不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补充道:“只是去授课。” 抬杌的太监不疑有他,加足了脚力,一路晃荡着就穿過夹到往玄武门外的内书堂而去。 一阵暖风吹過来,不知道是哪個殿内的海棠花瓣随风飘动,傅元青在凳杌上摊开手掌,那几片粉嫩的花瓣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花虽刚开。 他似乎已经瞧见了红果沉甸甸的挂满海棠树枝头的样子。 红灿灿的,繁硕累累。 仿佛在热烈的燃烧。 在他心头。 如火如荼。 第32章 不是孩童、是夫君 傅元青去的還是迟了些。 快到内书堂的时候,便瞧见成群结队的小童们下学。抬杌的脚夫们自觉侧立在道边,傅元青也下了杌,垂手而立,那些穿着灰青色纻丝内侍服的小童们背着统一制式的书包,路過时,都纷纷给傅元青行礼。 “掌印好。” “老祖宗好。” “夫子好。” 叽叽喳喳的吵成一团,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傅元青也不嫌烦,微微笑着拱手還礼。 這些小童们,多半是从小在宫中长大,還有些是八九岁时送入了宫中。原因繁多,无法列举,而无论何种原因,傅元青入宫后,便要求各监年满五岁宫人需入内书堂学习。 年龄上不封顶。 男女皆可入学。 一時間原本只有百十人在读的内书堂,鼎盛时有近千学生。 “可真羡慕呀,我要是這么大,也想去读书。”有個脚夫感慨,“以后写封信回家也不用托别人了。” 傅元青听见了对他說:“晚上下值后亦有教习教识字,《三字经》《百家姓》都教。” “真的嗎?小的年龄快四十了,還能去学嗎?”抬杌的脚夫问傅元青。 “读书识字何时都不算晚。若要去,便去司礼监找曹秉笔安排就是。” 脚夫连忙感激道:“谢谢老祖宗!谢谢老祖宗!” 傅元青笑了笑:“识字则知耻扬善,读书则心怀天下,于宫裡是好事,不用谢我。” * 下学的孩童们终于在皇城根儿下作鸟兽散,有些去内草场、太液池、万岁山等地儿偏远的角落戏耍,有些已经大了开始当值,便要回监裡做工。 有艳羡的、有欢乐的、還有苦闷的。 诸如此类,为一滩死水的皇城些微的加了些烟火人间气息。 傅元青到了内书堂门口,裡面学员尽散,只有一個身着从七品补服的官员在锁门。 那人身形消瘦,锁上门后有些惶惶,回头看看到傅元青,一怔,连忙抱拳道:“学生苏余庆,见過傅掌印。” 傅元青回礼,又仔细看他:“翰林编修苏大人?” “正是学生。” 苏余庆是两年前科举殿试榜眼,傅元青记得瞧他答卷颇有几分风华,人也风华正茂,家事清白,与世家财阀皆无瓜葛,便代少帝点了他做翰林。 只是不知道過去了這么久,他为何還只是個七品编修? 就算他手头拮据无法“孝敬”如侯兴海一般的朝中蛀虫,在翰林院靠才华晋升品阶也不算难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