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会搞钱的宰相就是废物
开元二十四年冬,李隆基携中枢百官游览离长安城外一百多裡的终南山,命太子监国,侍中李林甫处理外朝一般政务。张九龄、裴耀卿等人都随驾同行。
备受李隆基宠爱的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琩,也在随驾之列,令不少人跌破眼睛。许多心思活络之人,都在揣摩李隆基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隆基一行离开长安沒几天,城内就谣言四起,說圣人会在终南山祭天,然后废太子,立李琩为新太子。一時間权贵圈子裡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当然了,新年嘛,该過年還是要過,并不会因为废太子的谣言就停下脚步。受影响的只是达官贵人而已,普通升斗小民,哪裡会关心谁是太子呢?
這件事对长安城内不同的人,对不同的地方,也有带来了不同的影响。
比如說长安东市主要是出售贵人之物,周边居住的也都是达官显贵,裡面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
因为废太子谣言的影响,现在东市的生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過年不仅沒有人头攒动,生意反而比平日裡冷清了不少。
但以平民与普通富人为消费主力的长安西市,却丝毫沒有受到废太子谣言的影响。西市内采办年货的长安居民来往如梭,可谓是络绎不绝。
甚至连西域客商,都为了在生意的旺季分一杯羹而四面聚拢,劳碌奔波。
长安高度商品化,其他地方特别是乡村需要自备的东西,這裡都有卖的。比如說新年庆祝所需的屠苏酒、五辛盘、假花果,胶牙饧之类的必备之物,這裡不仅品种繁多,而且還有档次细分。
富人有富人的奢华,穷人有穷人過法,二者泾渭分明,互不干擾,各得其乐。
若是不看大唐别处地方,仅仅将视线聚集于长安,那么现在确实是大唐盛世,沒有什么地方可以挑剔的。
规整宏伟的城池。
井然肃穆的秩序。
琳琅满目的商品。
便捷安定的生活。
以及多年未有战乱的平和记忆。
长安是大唐的明珠,大唐的象征,這是一座活在史书记忆中的城池,甚至是活在民族的记忆中!
当然了,自家的居所再好,住久了也会腻味。长安虽好,对于李隆基而言,也早已失去了新奇感。此番他携百官去终南山游玩,也算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放年假了。
唐朝還沒有“春节”一說。大年初一,唐时叫做“元旦”、“元日”或“元正”。
开元初期,李隆基颁布了《假宁令》:“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也就是說,過年一共休七天,除夕及之前三天,和初一(即元日)、初二、初三,类似方重勇前世的黄金周。
李隆基本身就是個爱玩的,過年去周边大山转转,赏雪祭天,貌似也說得過去。皇帝搞搞团建嘛,并无不可。
就在新年即将到来的前几天,长安大雪,平康坊的李林甫家的宅院正在热火朝天装修改建,准备迎接新年。
平康坊的面积不算小,东西长1022米,南北长约500米,总占地面积约为50万平方米,也就是,将近大半個故宫(故宫占地72万平方米)那么大。
平康坊西北角,是长宁公主府。光這個宅院,就占据了平康坊面积的整整四分之一,其中還有一個蹴鞠场。不過景云年间唐睿宗上位后,长宁公主就已经失势离开长安,将府邸整体打包卖出,分割宅地建新宅院。
现在這裡很多房屋居然都被改建成了青楼妓馆。为了方便官员们下朝后“狎妓”,這些青楼的位置都是挨着坊门。客人进来容易,出去亦是容易。
平康坊西南角,是很多朝廷官员的宅院,比如說褚遂良宅、裴光庭宅等等。而且朝廷的进奏院也一直坐落于此沒有变动過。
东北角的住户比较庞杂,房屋分得很细。靠西边的是“三曲”,其他是小散户,经常租给一些入长安科举的落魄学子。
這裡還有一座寺庙叫阳化寺。
“三曲”乃是娼妓居住地所在,最北面的一曲是贫贱的娼妓,只能做皮肉生意,甚至不敢报出自己的名号。二曲三曲则是长安达官贵人府裡的常客,日子過得舒坦不少。
而平康坊的东南角,就是李林甫宅院所在,它与菩提寺共同占据了平康坊四分之一的空间。
换言之,李林甫的府邸确实不比当年的长宁公主府小多少。
扩建是不可能扩建的,官员所能拥有宅院的大小与规模都有定制,再說平康坊裡面居住的很多都是贵人,李林甫不可能为了扩建自家的宅院去得罪這些人。
他升了官,修一修宅院,這也是官场老规矩无可厚非,可占了别人的宅子那就明显是捞過界了。
李林甫不仅沒有张扬,他甚至還刻意保持了低调。他的宅院,就连外面的院子,包括院墙都不变,只是裡面的陈设变了好多。
在李林甫的强烈要求下,工匠们打通了厢房与厢房之间的墙壁,在房间与房间之间造隔间,其中仅能容纳两人個与一张桌子。說是会客吧,地方太小。說是想清静吧,又太過封闭。
倒是有点像是密谋大事的场所。
大唐左相宅院装修居然需要如此折腾,令工匠们都感觉匪夷所思。只是李林甫出手阔绰,又是权势滔天,工程款一次性预付给得很豪爽,這些工匠们也只好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哑巴。
反正,看到了就当沒看到,听见了当做沒听见,知道了装作忘记了,這样就对了。
院子裡在改建,书房裡的李林甫却是在会客。
来的客人叫萧炅,李林甫的党羽,之前担任户部官员,李林甫曾经的手下。
为什么要加個“之前”呢?
因为他就在新年的這個节骨眼,被贬官了。
被贬官的原因也很离奇。
身为户部侍郎的萧炅,前不久与中书侍郎严挺之一道前往出席某個官员聚会的活动。其间萧炅大概是闲得无聊,便随手拿了一本《礼记》翻来覆去打发時間。
其实這也是常态,因为唐代中枢官员摸鱼的時間非常多,无聊的杂务应酬也非常多。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萧炅看到尽兴时读了出来,而且還读错了!
当属,书中有一句叫“蒸尝伏腊”,萧炅认了個白字,把腊读成了“猎”字。
如果是方重勇在前世上学的时候办了件這样的蠢事,那肯定无伤大雅,谁敢說自己读书沒有读错過字?
可在這個节骨眼,特别是在朝廷官员眼中,读错字就是個大事了。
其实這也很好理解,官场无小事,再小的事情,在某些时刻也足以置人于死地!
因为《礼记》是唐代读书人的必读书目之一,参与学校系统学习时,就必须要学。并且“腊”字也不是什么生僻字、异体字。
萧炅能念成“伏猎”,這已然說明他完全不懂這词是啥意思,简单的說,這人是個混子,是個不知道怎么就混进朝堂裡的假读书人!
唐代官场险恶,史书中记载的“好人”,私德也未必高尚。
严挺之這個人就相当不厚道,听出萧炅念错,故意扑哧一声笑出来后,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
更阴险的是,他并不当场明說,而是回来后把萧炅的這件囧事当做笑话到处讲,甚至還直接找到了中书令张九龄,說了這样的一句话:省(尚书省)中岂容有“伏猎侍郎”!
张九龄是一個传统的士大夫,本身也不太看得上沒有学识的人(理财的能力在這些人眼中不算学识)。因此在张九龄的运作下,沒過多久,中枢一纸调令,便将萧炅调到岐州当刺史去了。
现在休沐嘛,萧炅肯定不得去外地赴任,要动身肯定也是上元节以后了。于是他便花重金买了两坛红莲春,提着酒前来找李林甫想办法。
“李相,张九龄那边,有大事!”
萧炅凑過去对李林甫沉声說道。
“张相公哪裡有什么大事啊。”
李林甫笑道,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给萧炅倒了一杯红莲春,心中暗暗恼怒,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与张九龄的权斗已经开始,进入不死不休的白热化阶段了。
李林甫认为,张九龄贬斥萧炅可不是因为萧炅念错一個字,而是……他在排除异己!萧炅是李林甫在户部的打手。沒有萧炅,李林甫在一定程度上会失去对户部的掌控。
至于是张九龄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其实沒有那么重要。挡了路的石头,就要搬开。张九龄不下来,李林甫自己又如何能成为右相呢?反正都是要死斗的,不缺這一茬。
李林甫是靠理财上去的,他要是掌控不了户部,那還理個什么财?
“相位空缺,张九龄想把严挺之弄到相位上去!”
看到李林甫不在意的模样,萧炅咬着牙說道,狠狠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踏马的,红莲春真是贵死。可贵人们就喜歡這种调调,便宜的东西,再好他们都看不上,认为沾了会掉身份!萧炅在心裡暗骂酿造红莲春的人黑心。
“是么?”
李林甫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中暗暗盘算得失。
三個宰相,张九龄依旧是右相,裴耀卿因为“挪用”了李隆基的“零花钱”,被贬官,宰相的位置空出来了。
张九龄想将与自己私交甚好的严挺之扶上去,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李隆基会如何决断,现在预测,只怕還难說得很。
在李林甫看来,张九龄最大的問題,就沒搞懂李隆基到底缺的是什么!
时代变了,如今的李隆基,缺的就是钱!
大唐帝国要运转顺畅,缺的也是钱!
钱!钱!钱!
除了钱以外的事情,那都不叫事!
现在是金钱的时代,早年那些词臣们,以为给皇帝写写文章,写写奏章,就能累步青云,呵呵,只能說读书读傻了!时代早就变了啊!
张九龄能给李隆基搞钱么?如果能,可以搞多少?能比自己搞得更多么?
想到這裡,李林甫就自信满满,解决問題的钥匙,就在自己手中。
对于李隆基来說,不会搞钱的宰相,就是废物,随时可以被拿掉!
会搞钱的宰相,才是李隆基今后需要的人。无论是对于国家,還是对于李隆基本人,都是如此。
“此事本相已知晓,你先去岐州上任再說,严挺之的事情,本相会处理的。”
李林甫不置可否,面带笑容对萧炅說道。
萧炅不得不千恩万谢后,又讪讪离去。
等他走后,李林甫這才一边摇晃着银质莲花酒杯,一边凝神思索。
“太子到底想做什么呢?”
李林甫自言自语一般,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长须。张九龄在他眼裡不過是冢中枯骨,他现在被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情困扰着。
……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過万重山。
从夔州出发,意气风发的郑叔清带着心事重重的方重勇,一行人坐官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到汉阳城(武汉汉阳区)修整了一天后。又转入汉江北上到襄阳,到這裡准备顺着白河继续北上,走武关道入关中。
然而,到了襄阳城外的时候,他们却惊讶的发现:白河结冰,水路不能继续走了!
于是众人只能在襄阳城西不远的汉阴驿下船,此驿是水驿也是陆驿,规模极为宏大,不仅有渡口,驿站内更是有屋舍百余间,迎来送往的人络绎不绝。
光是马厩的规模,就很是壮观,其中驿马大几十头!
方重勇站在汉阴驿外仔细观察,发现驿站裡头居然好几個大厅,還有亭台楼阁与花园。并不如想象中“青年旅社”一般的拥挤不堪。整個建筑白墙乌瓦看上去很是气派。
他心中不由得涌出一個疑问:如此规模的驿站,只怕豢养的马匹都不在少数。唐朝中枢难道是狗大户,肯花钱养着這么大的驿站?
不是他疑问多,而是大唐的驿站有一千六百多個!一個驿站若是每年消耗几百贯,那也是几十万贯的花费了!驿站不仅要为来往官员免費提供食宿,而且還要负责传递消息。
屋舍维护、食物酒水、马匹喂养、人员薪酬,哪個不需要花钱?這么大规模一個驿站,一年几百贯打得住头么?大唐只怕经营這些驿站都要被坑穷了!
方重勇完全不能理解。
郑叔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凑過来压低声音說道:“各地驿站,中枢确实是不允许他们接待富商与行人。但你看夔州的瞿塘驿,人来人往的,难道裡面住的都是官员么?哪有那么多官员要去蜀地?”
听到這话,方重勇秒懂。
当初看到夔州的瞿塘驿人满为患,他還以为裡面住的都是官员呢。现在才知道答案,原来裡面住着的人,绝大部分都不是官员,而是有钱有关系網的来往客商。
就是沒有官职在身的诗人,也蹭過驿站,混過饭吃。
其实這也很好理解。
封建社会,人们的生活节奏很慢很慢,哪怕是夔州這样的西南咽喉之地,一個月又有多少官员会住在這裡呢?又有多少官员会频繁的沿着长江来往蜀地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正如唐朝官府不许杀牛吃牛肉一样。禁令是禁令,吃肉是吃肉,二者并行不悖,喜歡吃的人還是会吃!
官府不允许各地驿站接待来往客商,但除了长安洛阳周边的驿站外,哪個驿站不是靠着這种“外快”来维持生计的?朝廷的死命令,始终都不如生计重要。
人穷死了,就什么都沒了,跟這些人讲法度有什么用?
如果這一年都沒有多少官员经過驿站(這种情况很常见),难道就要把驿站的人全部辞退么?那万一有官员经過要住宿吃饭,该怎么办呢?难道再把辞退的人再重新召回来?
這当然是不现实的!
所以各地驿站“接私活”這样的事情,朝廷中枢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沒人举报就不管。
下面的驿站也搞得热火朝天,甚至還“外包”,由本地大户来经营!
万物霜天竞自由,人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总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方重勇他们一行人进了汉阴驿,便让驿卒端上来襄阳本地的一些特色菜,像是盘鳝鱼、扇贝、鲫鱼這样的河鲜。
正在這时,他们看到一個穿着落魄的年轻人,正在被驿卒推推搡搡的赶出驿站。那些驿卒一副很不客气的模样,与接待郑叔清他们的谦恭态度截然相反!
“那個人是当官的,叫他過来一起喝酒吧。”
方重勇小声对郑叔清建议道。
本章资料来自严耕望老师的《唐代交通图考》,包括之前的夔州风物也参考了其中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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