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元夜(下)
上元节来了!這是属于长安人的节日,不仅全城同乐,从天子到奴仆,而且取消宵禁!
从上元节那天开始,之后连续三天,昼夜不休,活动不停!晚上不关城门,沒有禁军巡夜,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长安居民可以到城内自由活动。
长安的上元节,跟唐代别处的上元节是完全不同的。
别处可能挂個花灯,家人在院子裡摆上一点好酒好菜就完了,但长安城内的活动非常丰富,堪称是“不夜之城”。
關於长安上元夜的诗句,那是震铄古今,名篇不少。不仅如此,歷史上在上元节這天,還出過不少狗血的破事。
唐中宗时期,某個上元夜庆典。
当时的天子李显,在韦后的怂恿下,也参加庆典活动游街。這還不算,当时李显心血来潮,便下令打开宫门,让宫裡的宫女也穿着便服跟着一起出来游玩。
李显当时或许在想,這些宫女好不容易能出来一次,应该都对朕感激涕零吧!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超骨感。
一夜過去,等队伍返回大明宫后清点人数时却发现,出行的宫女居然少了三千多人!
于是从此以后,宫中的宫女再也沒有在上元节游街的权力了。毕竟,要是再被宫女打脸,哪個皇帝也扛不住這样的羞辱。
今年长安城内普天同庆的上元夜,李隆基在他所居住的兴庆宫勤政楼前,兴致盎然的观看长安城内形形色色的灯火。
百姓百态,万家灯火,這一刻凝聚成了一副盛世美景。
此时的长安,各坊与东西两市的市门都已经打开,游玩的人群,在城内川流不息的奔涌着。唐人热情奔放自信的性格,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远处宫城南面西门安福门的入口处,摆了一盏硕大无比的“灯轮”,上面点了五万盏形形色色的花灯。灯轮外面用锦帛套着,很多地方還挂着晶莹透彻的琉璃,在灯光下璀璨耀眼。
這盏“灯轮”看着就如同一棵参天大树一般,高达数十丈。无论在长安城内哪個角落的人,只要一抬头,都能看到這盏灯轮的轮廓。
灯轮下方歌声嘹亮、舞姿绰约。数百人组成的“踏歌人”队伍,组成了踏歌人的豪华阵容。当初去给方重勇与郑叔清传递消息的韦青,正是其中的领头之人。
踏歌是以脚踏地为节、载歌载舞的群众性娱乐歌舞活动。参加者踏足而舞,联袂而歌,非常热闹。
不過這种节目虽然名为“大众”,但沒有领头之人肯定是不行的。
梨园作为大唐艺术精英云集的皇家机构,自然不会缺席上元节這样的全国庆典。李隆基派韦青到這裡镇场子,韦青嗓音洪亮而悠长,在其中担任“领唱”的角色。把气氛烘托到了高潮。
踏歌人的节目完毕后,又有数千人的歌姬队伍,在月色灯光中,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拂袖、倾鬟、低头、弯腰、转身,队形不断移动变化,长舞不停。
這些节目让长安城内的百姓看得大声叫好,狂呼過瘾。
灯与月交相辉映,点亮了都城的夜晚。城中亦是有不少绳戏、竿木等杂技,东西两市的商品琳琅满目,游玩的行人光顾其间,讨价還价之音不绝于耳。
郑叔清紧赶慢赶的想回长安,就是想在上元节敞开了玩,沒想到他们還是沒赶上。
李隆基当然看不到這些灯轮下的表演,但是他心裡還是很高兴,因为這些东西,都来自方重勇与郑叔清送来的那四十万贯。而這钱是李隆基放下面子要来的。
也就是說,這是他這個皇帝“請客”,让长安城的所有人都爽一把。
如若不然,沒有這些钱,官府也請不起歌女,造不起灯轮,买不起酒水。這上元节的庆典,那可就比现在逊色多了。
“力士,你看大唐在朕的治理下蒸蒸日上,這盛景可還如你所愿?”
李隆基志得意满的转過身,指着窗外的灯火,询问身后面色平静一言不发的高力士道。
“圣人千古一帝,功业已不逊太宗皇帝。”
高力士轻声恭维說道。
“哼,那是自然,朕一直以太宗为榜样。朕就是要打下一個大大的天下,让大唐的旗帜插遍每一处。
率土之滨,皆为唐土。”
李隆基背着双手,看着西南边那個硕大无比的灯轮,在夜空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就好似這开元盛世一般,璀璨夺目。
“朕那三個不肖子呢?”
李隆基忽然想到某一茬,眉头一皱,语气十分不悦。
“回圣人,陈玄礼将军亲自带兵将东宫控制起来了。现在太子与鄂王、光王,皆被软禁于东宫内。太子妃之兄薛锈下狱,薛锈已然招供撺掇太子谋反之事,证据确凿。”
高力士不动声色的說道。
李隆基忍不住冷笑,半天沒有說一句话。
太子都沒有谋反,哪裡有什么证据确凿呢?
李隆基不過是想让太子李瑛知道,哪怕关系再铁的亲眷,在威逼利诱之下,也会說出违心之言,做出违心之事。薛锈是李瑛的大舅子,结果還不是审问一下就招供了?
世间视死如归之人,又有多少呢?
“将卷宗送到东宫,让朕的那几個不肖子看看。”李隆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见高力士還沒走,他疑惑问道:“如何不去传旨?”
“圣人還沒有說如何处置太子、鄂王、光王三人,奴不敢去传旨。”
高力士恭敬說道。
听到這话,李隆基感觉像是吃了一颗苍蝇那般恶心。
十三皇子李沄告发說太子李瑛借两千副盔甲,這其实是李隆基暗中授意他這么做的。
太子与鄂王、光王有沒有真的谋反,李隆基心裡也是明白的。這些人想谋反,暗地裡也在联络外臣,拉拢外臣,确实是图谋不轨。
但若是谈及实质性的谋反举动,那也实实在在是沒有的。
一想到這,李隆基不由得有些心虚。太子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如何想。
因为对李隆基来說,太子有沒有谋反不重要,他想不想谋反才是排第一位的。李瑛和其他二王想谋反,那么他们就该死,就這么简单的道理。
至于为什么說太子和二王想谋反,李隆基觉得,他自己认为是這样就可以了,不需要听别人在一旁叽叽歪歪。
比如說那個老是把“太子乃国本”挂在嘴边的张九龄。
其他的那些,就是有沒有证人,有沒有证据,犯罪的逻辑链條是否清晰,太子是不是被冤枉之类的,全都不重要。
甚至可以不用装点门面搞什么审讯。
“将薛锈处死,卷宗交给太子与二王查看,然后放他们回十王宅,解除禁制。”
李隆基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高力士转身去传旨,稍稍松了口气。這個结局,比他预想的好不少。
然而高力士還沒走出勤政楼的房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
“将薛氏灭门。除了太子与二王及子嗣外,其余十王宅内相干人等,无论主仆家眷,统统杀掉!”
李隆基的命令不含一丝感情,就好像他杀的不是人,而是待宰的猪犬一般。
“喏,奴這便去传旨。”
高力士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的出了勤政楼。等走出去之后,這才感觉到自己心跳恢复了正常。在他印象裡,李隆基已经很久沒有這么生气過了!
“统统杀掉”這四個字虽然短,但包含的信息量,却是极大。
太子与其他二王的眷属与亲戚,府裡的奴仆妃嫔,除了孩子,其余皆是一個不留。
“要换太子了诶。”
高力士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的嘀咕了一声。
贵族们锦衣玉食,贵族们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也会家门被屠灭,无处說理。
皇权的阴影笼罩在每個人头上,无人可以摆脱。
高力士知道李瑛是“无辜的”,所谓“谋反心证”,跟当年酷吏张汤的“腹诽之罪”雷同。
你說伱沒有,但我认为你心裡有,這便可以了。你說什么我都不想听,我也不需要跟你讲什么证据。
权力场上无父子,太子是名正言顺可以顶替天子的存在,這就决定了不可能有什么父慈子孝,也决定了太子之路不会一帆风顺,更是证明了与太子离得近的人,极有可能被殃及池鱼。
孰是孰非,谁可一言而决呢?既然决定参与這個游戏,就不要抱怨游戏规则残酷吧!
高力士一边带着宫裡的宦官前往东宫,一边感慨的思索。這一波,大概要死不少人了。
权力重要,還是性命重要,這是每個权贵都要回答的問題。
对于某些人来說,如果沒有权,那這條命苟活着還有什么意思呢?不同的人,恐怕答案也是不一样的吧。
高力士满怀心事的来到东宫,对太子李瑛和二王传旨。
听到自己居然被放過,三位皇子喜极而泣。至于府裡其他人要无辜被杀,那不是他们关注的問題。
老婆沒了再娶,留着小命在,就一切皆有可能。
李隆基辣手无情,他们又何尝是心怀慈悲之辈?
不過是大鱼吃小鱼一般的权力博弈罢了。
人命?人命算個屁!
高力士面无表情看着相拥而泣的太子与二王,不知为何,觉得他们好像三條狗。
回到勤政楼,高力士便听到房间内传来琴声。进入之后,李隆基已经换了一身儒衫,双手放在一张古琴上弹奏着。琴声之中,带着杀伐之意,铿锵狰狞。
看到高力士进来了,李隆基停止弹奏,轻声询问道:“太子与二王如何?”
“回圣人,喜极而泣罢了。”
“去把李龟年叫上,朕要去灯轮那边听他奏乐!”
李隆基匆匆忙忙的起身,很是亲切的拍了拍高力士肩膀說道。
這让高力士有种错觉,或许太子李瑛等皇子,在李隆基心裡的地位,還真不如自己這個宦官。
“圣人請稍后,奴這便去梨园喊李龟年去南门灯轮处。”
高力士恭敬說道。
“速去速去,朕一时技痒,要与之同奏!对了,让韦青也别走了。”
李隆基兴奋得如同一個孩子似的。
……
“上元节啊,還是错過了上元节,我的长安花灯上元夜啊!”
春暖花开,坐在从长安以东不远的“长乐驿”发出的马车上,郑叔清一個劲的唠叨哀嚎着,自己因为绕路而错過了一年一爽的长安上元节,此刻正悔恨不已。
早知道就走武关道了,爬山很累,但不会耽误時間。
“使君,您能不能不要再說了。上元夜那天,我們在黄河边的驿站,都快冻死了,连條狗都沒有。驿站两旁的花灯挂得像是鬼火一般。這就是你念叨的上元节?不会是鬼节吧?”
方重勇无奈的打断郑叔清說道。
众人挤在拥挤的马车内胡侃着,长安郊外驿站繁忙得很,這马车裡面還挤着一個醉醺醺的文士与他们同路,窝在角落裡头睡觉。他不闹腾,郑叔清一行人就当他不存在了,该聊什么還是聊什么。
“你這個黄口小儿懂個屁!长安的上元节,能和黄河边的破驿站比嗎?那游街,那花灯,那腰细柔软的……”
郑叔清发现自己說漏嘴了,连忙打住头。
方重勇好像盲生发现华点,轻咳一声揶揄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郑使君,您看着一本正经的,似乎也很风流啊。
是不是今年上元夜有貌美娘子等着你,让你心急如焚啊?”
郑叔清刚要辩解,那個因为宿醉窝在马车角落裡的文士却如同弹簧一般坐起,惊呼道:“好诗!好诗啊!是谁所作?”
你踏马到底怎么回事?
方重勇与郑叔清、严庄三人全都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那位文士,至于跟车夫坐在一起的阿段显然看不到,方来鹊睡着了不知道。马车裡本来闲散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你写的?”
那文士看着方重勇问道。
本来想承认,不過想想一個孩童写這样的诗好像确实比较离谱,方重勇指着郑叔清說道:“是這位使君写的,不知阁下是……”
“在下李太白,敢问這位郑使君是……”
李白?
方重勇与郑叔清等人一愣,這也太踏马巧合了!
“鄙人郑叔清,此前为夔州刺史,现在回京述职,久仰久仰。”
发现眼前的人是李白,郑叔清一時間不好意思把方重勇的话撤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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