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简单任务
人生的际遇,往往沒有定数。
芸芸众生,前路茫茫。其变化之大,往往超脱了之前的预计。
方重勇是如此,郑叔清也是如此。
表面上看,在夔州劳苦功高的郑叔清,一进长安就被诬陷进了大理寺,似乎很有些悲壮的样子。
但实际上他并沒有那么惨。
郑叔清到了大理寺以后,直接去办了個手续,当值官员便将他的海捕文书注销,又派人将其送到兴庆宫裡等候面圣。
当然了,郑叔清风尘仆仆,身上味道很重,還胡子拉碴形象极差,自然有专人服侍他沐浴更衣,然后修整好了以后才能让他与李隆基见面。
而且白天的时候,李隆基還在梨园那边谱曲,根本沒有時間见郑叔清,所以這位前任夔州刺史大人,只能安安静静,又心怀忐忑的在勤政务本楼的偏房内等候着天子的召见。
反倒是方重勇,在方来鹊的带领下,来到永嘉坊的自家院落后,却发现眼前的情况,跟他想得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差了十万八千裡!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方重勇身边的方来鹊,语气不善的看着打开院门的那位青年问道。
此人皮肤黝黑,双目有神,长得孔武有力,却又不显得粗壮。
他似乎被這话问得有些愣神。
“诶?”
院子裡又出来一個年轻人,這人长得比较白净,也沒有另外那人身上的英气,显得文质彬彬一些。只是样貌颇为老成,留着长须,一副典型的文士模样。
“你们二位,为何在我家呢?”
方重勇疑惑问道。
他凑過去在方来鹊耳边询问道:“真沒有搞错地方么?”
“绝对沒有,我与阿郎离开时,我阿爷也在家裡,现在应该還在。郎君是忘了么?”
方来鹊迷惑不解的看着方重勇问道。
“啊,原来是恩公的子嗣!某說怎么如此面善呢,快請进!”
那位白面青年连忙热情邀請方重勇他们一行人进来。
“某叫许远,這位是张巡,我們都是前来长安参加科举的士子。本来长安房租贵得要命,一個月就要七千文钱。机缘巧合之下,是方恩公收留我們在這裡读书,而且還分文不取。
小郎君要是不来,我們住得都不踏实,這些钱一定要收下。”
许远连忙从屋裡拿来一大袋子铜钱,掂量着不下一千文。
他将其交给一旁的阿段后,二人都恭敬的对方重勇行礼:“方恩公义薄云天,以国为家,我們真是感动涕零。這点钱实在是聊表心意而已。
如今小郎君既然回来了,我們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這裡了,這便告辞吧。”
许远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說道,一旁的张巡也同样行礼。
方重勇看他们都是实诚人,连忙摆手說道:“不用客气,谁還沒有窘迫的时候呢,你们安心住下便是。反正這裡還有多余的房间,不碍事。”
正在這时,一個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身上還带着饭菜香气。一见到方重勇就過来将其高高举起来,十分溺爱的說道:“小郎君回来了啊!好好好,就让奴今日好好做几個菜。”
他又看到方来鹊在一旁傻站着,对其吼叫道:“狗崽子一点眼色都沒有,還不去洗菜!”
“哦。”
方来鹊不情不愿的走了。
“小郎君,某去厨舍了,他们二位都是郎君邀請到家裡居住的,乃是进京赶考的士子,算是阿郎的朋友。
小郎君当以晚辈处之。”
方来鹊的老爹也跟许远和张巡二人打了個招呼,随即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就往内院的厨舍走去。
“岂敢岂敢,我等与小郎君平辈相交即可,既然是恩公之子,那也是我們的恩人。”
许远十分客气,邀請方重勇入大堂来坐。
這间院落一共一個主屋(卧房),外加四间厢房。主屋对着院门方向,一边两间厢房而且彼此相连,中间打通了用门隔着。
主卧后面是一间柴房与厨舍相连,门前则是一個小的门房。
众多屋舍围起来一個堂屋,并且用回廊围起来了一個庭院,栽种着枣树。
這便是唐代典型的狭长“四合院”结构,一般民居多半如此。
如今出租了两间厢房给了许远与张巡,方来鹊的老爹住一间,主卧室一直是空着的。
方重勇一脸懵逼的看着這一切发生,還沒回過神来,人已经在大堂内落座了。
這一世方重勇還是小孩,但是他前世见過不少大场面。眼前這個院落,沒有几千贯的话,在挨着兴庆宫和东市的地段,是绝对拿不下来的。
甚至可以說,這個地方如果不是因为方有德是李隆基的亲信,哪怕再有钱也买不到!
万一心怀不轨之人住在這裡,与兴庆宫一墙之隔,最后刺杀李隆基怎么办?
這间院子,本身就代表了“恩宠”二字。
方有德這個渣爹,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要厉害点啊。
方重勇忍不住想道。
不一会,方来鹊的父亲端上来了许多家常菜。葱粥、毕罗、煮鸡,蒸梨,凉拌生韭……种类尚可,却沒有水晶饭。
菜香四溢,看得出来手艺很是不凡。
“二位就当在自家一样就可以了,我家阿郎是给圣人做事的,断然不至于說苛待了朋友。”
方来鹊的老爹傲然說道。
平平无奇的话,看似豪爽,实则暗示方有德身份不凡。
“自开元以来,长安风气日趋奢靡,朝纲废弛,朝臣们皆以享乐为己任。唯有方节帅始终忧国忧民,克己复礼,实乃我辈之楷模。”
许远一提起方有德,简直赞不绝口。
“說起幽州之事,契丹一直以来都是心腹大患。前几任幽州节度,都是沒压住契丹人的威风。自张节帅(张守珪)上任后才有好转。
不知方节帅担任观察使后,能否改变边疆战局。我等整日忧心国事,却又英雄无用武之地,与方节帅相比,实在是炳烛之光难比皓月之明也。”
一旁的闷葫芦张巡也是唏嘘感慨了一番。
“入城时本来還有几斗红莲春,结果被金吾卫的人收走了,要不然现在好酒好菜,岂不美哉。”
方重勇不无遗憾的叹息道。
“红莲春?”
许远与张巡二人忍不住惊呼道。這酒现在在长安已经五十贯一斗,一般人還买不到!
不想喝?觉得贵?
沒事,滚一边去,有的是权贵排队买。
方重勇以为他们酿得多,实际上跟长安的酒水消耗量比九牛一毛都不如!那点产量丢到长安以后,转眼就不见了,這還不提很多权贵囤积居奇,当二道贩子。
反正酒是越陈酿越好,有什么关系呢,放库房堆着吧,爷不缺那点小钱。
很多长安权贵对红莲春都是這态度。
如今市面上五十贯都要靠人情去买,寻常人根本连货都看不到。
正在這时,方来鹊的老爹悄然走過来,对方重勇行礼道:“金吾卫刚刚送来几坛子酒,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這话让许远与张巡二人都惊呆了。
“沒什么,能喝這种酒的人肯定不凡,不是几個金吾卫的小卒子就能招惹的,我料定他们必然要送回来。”
方重勇打脸充胖子說道。
送回来了就叫智珠在握。
沒送回来那就是朝廷无道,天子近臣之子尚不能自保,国将不国。
反正他总有话說。
不過按常理說,那些金吾卫的人把酒送回来确实是人之常情。因为能喝得起這种酒的人,其背景之大,绝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红莲春现在已经是天价,那些酒价值好几百贯,只怕金吾卫那個想浑水摸鱼的队正,现在手脚都在发抖。
“這酒……我們喝是不是不太合适?”
许远看着面前那碗赤红透亮的酒水疑惑问道,想喝又心怯。
這一口下去只怕就好几贯钱了,喝的不是酒,是金子啊!
“敞开喝便是,酒不够的话還有!”
方重勇哈哈大笑說道。
“那我等却之不恭了。”
许远与张巡二人端起碗,一点点的喝,整個人看上去都陶醉在這酒香当中。
“红莲春……当真是名不虚传啊。若是沒有小郎君,我們這辈子大概都喝不到了。
可恨,夔州供奉给朝廷的贡品红莲稻,竟然被不法之徒拿来酿酒!如今這世道,唉!”
许远很是忧国忧民的叹息了一声。
“這些红莲春换成军械,换成粮饷,不知道可以供养多少边军将士。结果全都进了不法商贾的腰包,真是可悲可叹。然而我等也只能在這裡抱怨一下,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待我与许远二人科举中第,定要为国出力,不能再让這等歪风肆虐我大唐!”
张巡猛喝了一大口酒,握紧拳头說道。
方重勇发现了,這两人踏马跟方有德一個脑回路啊,难怪老方能留他们在這裡当免費租客的。方重勇一時間有些感慨,发觉自己跟這些“忠义之士”的共同语言很少。
红莲春是炒作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帮李隆基搞钱。
方重勇的出厂价其实“不高”,他自己甚至总共也“只拿了”3000贯。
当白手套的长安首富王元宝,背后站着谁,其实方重勇有個猜测,但是他不敢细想。听闻当年李隆基与王元宝有過交情,還赞叹他的财富比自己還多,這裡头有什么故事,或许已经无须赘言。
红莲春在贵族圈子裡面炒作,其实是帮助朝廷收回了一大堆“圈内钱币”,這对于国家财政是有好处的。
张巡他们看到的“善”,是不是善不好說;
他们看到的“恶”,却也不一定是恶。
方重勇觉得自己這個炒作红莲春的罪魁祸首,還是低调点不要說话比较好。
“今日不醉不归,红莲春有的是,伱们放心喝便是了。”
方重勇大包大揽的对许远与张巡二人說道。
……
勤政务本楼的顶楼,是李隆基的书房。现在已经入夜,李隆基在梨园待了大半天,晚上回来了才知道郑叔清在兴庆宫裡等了好几個时辰,连忙派人通传,将其叫到书房裡见面。
“唉,朕公务繁忙,委屈爱卿了。”
李隆基一看到郑叔清,就走過去握住对方的手說道。
“为圣人分忧,乃是微臣的本分呐。”
郑叔清感激涕零,差点给李隆基跪了。
一听這话,他就知道自己這波上岸了。
“朕下海捕文书通缉你,不過是因为很多好事之人在背后嚼舌根,朕给你新官职以后,這些非议就会烟消云散的。”
李隆基哈哈笑道,邀請郑叔清坐到桌案对面。
“那四十万贯,很好。爱卿可是帮了朕一個大忙。今年上元节长安万民同庆,皆是爱卿之功劳。朕想任命爱卿为京兆尹,不知道爱卿意下如何?”
京兆尹?
不不不,沒听說過哪個沒后台的京兆尹最后還能全身而退的。郑叔清心中大为警惕!干這個官职,還不如退回夔州去当地方的土霸王呢!
這個职务自开国以来,便只有皇亲国戚当得舒服,普通官僚若是上位,只能惹一身骚。
京兆尹是唐开元元年,李隆基亲自下令设立的,京兆府隶属京畿道,下辖二十三個县。
京兆尹一般情况下为从三品官秩,手下有京兆少尹两名,還有功曹参军、司录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司兵参军、司仓参军、司士参军等相当于方重勇前世“局”這一级的官员。
官很大,但是這個官也很不好做。
原因很简单,因为不来长安,就不知道自己的官小。京兆尹又是管长安地区的各种杂事,在长安,除了谋反外,那些大事小事只要上报,第一站就是京兆府!
打個比方,假如有個大官,比如說宰相家裡人犯事,京兆尹是管呢,還是不管呢?
如果要管,那么肯定各种被穿小鞋,被警告,得罪人。
如果不管,那京兆府威信何在?
铁打的官位流水的官员,如果京兆尹在任上为了所谓“公正”,不断牺牲自己的人脉,那么他离开這個职务后,最终的结果就是被明升暗降,或者找個借口打发到边镇节度使裡面当個什么监察官员,或者干脆到岭南這样的地方当刺史。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能和稀泥的,绝对不拿出明白无误的结论。
能糊弄過去的,绝对不会出来伸着脑袋接石头。
能不得罪人的,绝对不要乱搞得罪人,堵死自己的官路。
开元年间,京兆尹更换的速度,已经到了十年十五任這样的程度,平均一年换一個半官员。
郑叔清作为老官僚,又怎么可能傻乎乎的往大坑裡跳!哪怕是皇帝推薦也不行啊!
“微臣才能在于理财,京兆尹虽然位高权重,可微臣无法胜任,恐耽误圣人的大事啊。”
郑叔清殷切恳求道,摆明了不会跳坑。
“唉,朕也考虑過這一点,只是目前京兆尹空缺,朕无人可用罢了。那便這样吧,你外放多年也辛苦了,不如先在家好好调养,年初的选官已经结束了,暂时沒有合适爱卿的官位,不如等到初夏再看看吧。”
李隆基满脸遗憾的說道。
郑叔清千恩万谢的深深一拜,随即在高力士的引导下出了兴庆宫。
一出来,他面带微笑的脸就瞬间垮了下来。
“苦也,苦也!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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