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河西故事
“郑使君,我們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跟在郑叔清身后的方重勇,发现他们一行人正在往长安城东的春明门而去。而出门后不远的地方,就是当日李隆基“一日杀三子”的场所:城东驿!
“我們去城东驿跟那人见面。”
郑叔清面色有些不太自然的說道。城东驿前不久可是有三位皇子被吊死在驿站大堂的房梁上,如今牛仙客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住在那裡。
這大概就是从基层干上来的老实人吧!
郑叔清心中忍不住感慨。当日他与牛仙客接洽,对方的态度十分谦和,那简直不像是已经成为工部尚书的人,反而像個基层办事的小吏。
当初在夔州,跟在郑叔清身后屁颠屁颠办杂事的那些人,跟牛仙客身上带着同样一股气息。郑叔清提出有事情明日讨教后,对方居然毫不犹豫就满口答应下来。
不得不說,李林甫把牛仙客的心态拿捏得很准确,吏员出身的牛仙客,猛然间从河西边镇调到中枢为官,看到帝都的宏伟模样,又想起這裡复杂的官场,以及被人鄙视(不止张九龄等人)的心酸。
想找個政治盟友的心思简直就是明摆在那裡的!
长期在基层打滚的牛仙客,又何尝不知道人脉的重要性呢?他能一路走上来,不就是靠着上司的提携么?
“呃,你到现在都沒告诉我是什么人?而且案牍也不给我看,要不這奏疏你自己写吧。”
方重勇转身就要走,结果被郑叔清赶忙的拉住袖子。
“可别!来都来了,就去看一看嘛,老规矩,我今日是哑巴,一切你做主便是!這個人叫牛仙客,在河西干了几十年,如今刚刚被授予工部尚书之职,伱可得客气点。”
郑叔清连忙安抚方重勇說道,额头上冷汗都要冒出来了。這种时候撂挑子,那是真会死人的!
“牛仙客,這個名字好像挺耳熟的。”
方重勇自言自语的嘀咕道。
他回忆了一下,貌似前世在歷史课本上看到過這個人,只是对方有什么事迹就完全不记得了。
“行吧,那就最后一次了啊,郑侍郎。”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
“保证最后一次,以后再不来烦你了,嘿嘿。”
听到“侍郎”二字,郑叔清心花怒放。有牛仙客這位河西资深官僚的见识,再加上捞钱恐怖如斯的方重勇,二人联手足以把他推上户部侍郎的宝座了。
郑叔清觉得自己当官虽然脑子不行,但是手腕却很行。
至于为什么如此大事他不找幕僚商议,那是因为唐代的幕僚也是官员,也就是所谓的“佐官”。当郑叔清不是夔州刺史了以后,他身边那些佐官也就不听他使唤了。
唐代就是這样,文官上位的通道還是有很多的,佐官就是一條不太好走的小路。所以沒有哪個有本事的人,会愿意去当一個沒有官身的“纯幕僚”。
佐官的门槛很低,只要不是“贱籍”的都可以,甚至有些商人通過捐钱,也可以获得类似的官职。当然了,官身什么的不重要,真正要命的是“差事”。
方重勇是因为太年轻了,属于“童工”。要不然這种水平的人,早就当官了。只要不是在郑叔清麾下做官,方重勇理论上便可以完全不鸟這位即将成为户部侍郎的官老爷。
“我們今日空着手来,会不会不太好?”
快到城东驿的时候,方重勇忽然想起這一茬,停下脚步询问道。让人家当“顾问”,咨询费什么的难道不给?這個有点太不讲究了。
“难道你以为送礼都是拖着牛车,把礼物送過去么?”
郑叔清也停下脚步,沒好气的反问道。
“那不然呢?你给我送礼不就是這样么?那头老牛临走還吃了我一顿草料呢。”
一想起這件事方重勇就有气,老郑开车来送礼居然不给车加满油,临走還蹭了自己一箱子汽油,真是岂有此理。
“你懂個屁,要是我把车拉過去,岂不摆明了我在行贿朝廷大员?将来我为户部侍郎,与牛尚书同朝为官,這难道不会被御史台的官员弹劾?”
郑叔清拿出一张拜贴在方重勇面前晃了晃,压低声音說道:
“這是一张靠近西市崇贤坊内的宅院房契。牛尚书初到长安,难道不要置办产业么?這房契省了他许多功夫吧?
论机巧谋划,某不如你。
论官场礼数,你還差得远。”
明白了,果然還是你会玩啊。
看到郑叔清脸上带着得意,方重勇微微点头,官场的那点道道真是不值得拿出来特意去說,终究不過是“蝇营狗苟”四個字而已嘛。
当然了,李隆基也是会赠与牛仙客宅院以示恩宠的,這张房契看似无用而多余,实则是表达李林甫一系的官员对牛仙客這個外来大官的笼络与接纳!
郑叔清赠送给牛仙客的房产,那可就未必一定是郑叔清本人的财产。這裡头的内情,方重勇已经不想去打听了。
总结两個字:很润。
相对于官员的上位,财帛田产這些附属品,那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值一提的东西。
沒有权力,都是替人家当免費的保管员呢。
二人进入城东驿,方重勇下意识的看了看当初吊着三個皇子的房梁,那狰狞可怖的画面,至今仍在脑海。
這一切似乎时刻提醒着他,官场险恶,福祸难料。宦海沉浮不仅要靠一身本事,有时候运气与出身也很重要。
更不要說,這盛唐,也沒多少好日子了啊!
……
“地方简陋,二位請坐,請坐。我這便来煮茶。”
牛仙客已经是六旬老人,衣着朴实似农家汉,一点架子也沒有。
“牛尚书不必客气,郑侍郎昨日忽染急病,口不能言,一切由我這個童子来问询。如有礼数不周,還請牛尚书别见怪。”
方重勇对着牛仙客躬身行礼道。
“哪裡来的什么尚书啊,朝廷的任命還沒有下来,鄙人现在也是白身而已,白身而已。”
牛仙客拿来了一套简陋的茶具,开始熟练的煮茶。他一边打碎茶饼,一边和蔼笑道:“郑侍郎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都是为了河西百姓,为了边疆安定。
在下必定毫无保留,有什么說什么坦白相告,不会耽误河西的大局。”
牛仙客的态度很诚恳,有些出乎方重勇的意料。一個不认识的大官被人问话,随便敷衍几句有所交代就可以了,有必要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
其实方重勇不知道的是,牛仙客之所以答应郑叔清问询河西之事,并不完是因为看李林甫的面子,甚至這個因素都不是主因。
真正的原因,是跟牛仙客本人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的。
牛仙客本就是泾州鹑觚人,出身河西附近。又在河西走廊当了几十年的官,可以說从民到吏到官到大官,他全都当了一遍。
他在河西的履历之丰富,扎根之深入,大唐這么多官员裡面,可以当之无愧的竖起大拇指說一句:郎博万!
河西是牛仙客的故乡,生他养他,并让他上青云路的地方。牛仙客在河西干得好,跟他是本地出身的履历不无关系。
现在听說朝廷准备从河西用兵对阵吐蕃,牛仙客自然是要倾囊相授,为自己的家乡贡献一份力量。
郑叔清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方重勇,对着牛仙客微微点头,那意思很明白:我不能說话,這孩子說的就代表我說的。
“牛尚书,請问一下,河西武库之兵戈,弓弩,箭矢,盔甲,横刀陌刀,马鞍马镫等军备,是本地自产,還是来自关中?”
方重勇沉声询问道,已经在桌案上铺开大纸,准备记录。
本来牛仙客還在想一個孩童会问出什么問題来,沒想到第一個問題,就直指河西四郡的最大弱点!
“小郎君有所不知,河西所有军备,皆是来自关中,其中多半来自长安。而长安的许多弓弩等物,又有来自关中以外的地方。
河西走廊多为沙洲,草场繁茂,树木却是不多。制备弓弩所需之木料,河西无法提供,连栽树都等不及,又哪裡有树木可以砍伐呢?
至于造甲胄所需,除了冶炼生铁所需的铁矿外,還需要将木料烧制为木炭。這些东西,河西都无法自产。而府兵从军所需的弓弩,横刀,箭矢,许多都是来自粟特商贾,其来源驳杂,不可一概而论。
郑侍郎不愧是当户部侍郎的人,发问真是一针见血。河西之患,在于军备。”
牛仙客忍不住赞誉了郑叔清一番。
“嗯,這些某都记下了。那么再问牛尚书一個問題,河西缺粮么?缺多少?哪裡缺?”
听到這個問題,牛仙客与郑叔清二人都面面相觑,方重勇那“缺乏常识”的毛病又犯了。
牛仙客哈哈大笑道:“這是小郎君自己想问的吧。河西盛产粮秣,并为朝廷养马七万匹。不過朝廷屯田之地多的仅在凉州甘州而已,其他地方包括西域,都要靠這裡供给粮秣。
关中缺粮的时候,河西反而要为关中供给粮草呢。”
說起自己的家乡,牛仙客忍不住一阵自豪。
方重勇轻咳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他前世的时候甘肃腹地生态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缺水缺到人嗓子干疼。
但此时的河西走廊,特别是凉州那一带,乃是朝廷花了大力气屯田的膏腴之地。可以看做是西域跟河西走廊西段的粮草供给仓库。
甚至前两年关中缺粮了,凉州那边還运了不少粮食到长安!
“河西府兵多么?還是在当地募兵,家眷都在当地么?”
方重勇一连串问了几個問題。
牛仙客脸上表情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了当年的岁月,他想了想摇摇头道:“這些事情当真是一言难尽。那些人虽然還叫府兵,但早已不是府兵的规矩。
村中男丁,有過从军经历者,十之八九,可谓民即是兵,兵亦是民。朝廷照本宣科的处理河西之事,那是行不通的。
府兵军籍的各类人,皆以年過五旬,且不再增加。剩下的都是募役、土团,边塞将士苦,已多年无轮换,大部分都在河西落户安家,朝廷账册,恐无以为信。”
牛仙客向方重勇介绍了河西边镇令人触目惊心的兵制。
所谓府兵,早就是名义上的字眼,至于府兵的规矩,像什么“兄弟二人从军還一人”之类的规矩,更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的自欺欺人之举。
就算是募兵,因为多年不曾轮换,大部分内地招募的兵员,都在当地落户结婚生子了。而河西战事频繁,各种渠道从军的男丁数不胜数。
若是把贵族老爷免兵役,再加上老弱也排除的话。
那就是全民皆兵!
牛仙客說,他在营田官麾下当差的时候,见過五十七岁的府兵,后来死在了战场上。他儿子二十岁,次年也死在了战场上。
至于绝户沒有,牛仙客不知道,因为那时候他已经高升,去了别处当官。
河西之所以繁华,一是处于丝绸之路的关键通道上,位置非常关键。二来也是军屯和大范围的军事化在一定程度上克制了土地兼并。
這裡注定不可能有什么世家大户,向着朝廷的时候就是边镇,不向着朝廷就是军阀。以现在的局面来說,河西那边政令的通畅程度远超关中以外的其他地方。
世家想玩土地兼并?河西那边人人皆兵,你兼并试试看!
“河西那边有什么物产呢?比如說长安這边少见的。”
方重勇一边问一边做“笔记”,心中万分感慨。牛仙客口中的河西,跟他心中那個因为缺水而经济发展滞后的甘肃腹地,完全对不上号!
“河西特产可就多了!首先值得一說的,就是那粟特织锦啊!不過并不是河西产的,是粟特人带来的。”
一提到這個,牛仙客就络绎不绝。
“羔羊、葡萄酒、夜光杯、粟特织锦,唉,這一时半会,我都說不完啊。你让我慢慢說……”
看着他一边說一边脸上带着飞扬的神采,好似年轻了好几岁。
方重勇心中暗想,牛仙客虽然现在被任命为工部尚书,但他恐怕依旧是将自己当成了当年那個在家乡发光发热,广受爱戴好评的地方官僚。
俗话說树挪死人挪活,可有时候也不缺反例。
牛仙客明明可以在河西干一番大事,朝廷又何苦将他弄到中枢来被孤立被打压呢?
這是個好人,但未必能在中枢当個好官,可惜了诶。
方重勇心中暗叹,拿着毛笔的手,在纸上写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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