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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2章 赞普少不更事,吾辈当勉之

作者:携剑远行
呜呜呜!

  窗外北风的呜咽声,好似鬼哭狼嚎。

  凉州的名字起得很好,很是直观的反映出了一個“凉”字,凉州地区严冬夜晚的最低气温直接飙到了零下二十度。

  就连自称耐寒的吐蕃人,也沒有站在城墙上吹冷风,而是躲到角楼裡烤火。

  此刻已经是深夜,在凉州城内某個城楼的签押房内,达扎路恭正紧皱眉头,看着面前的吐蕃僧侣不說话,屋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益喜旺波,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我相信你应该是明白的。

  這份军令确实是出自赞普之手,但我作为大论,有独断之权,不必听赞普调令。

  待大军班师回朝,有什么事情,我自会跟赞普解释。”

  达扎路恭扬了扬手中的信,一脸严肃对坐在他对面的吐蕃国师說道。

  益喜旺波带来的军令,正是命他收缩兵力回防鄯州,以免被唐军截断后路。很显然,這位吐蕃赞普很聪明,或者說他身边有能人,一眼看穿了达扎路恭的图谋!

  坐镇凉州的吐蕃大论,就是在引诱唐军攻鄯州,哪怕拿下河湟谷地也无所谓。這样的话,吐蕃边防就受到了严重威胁,一如当年石堡城被唐军攻占一样!

  到时候,吐蕃国内即便是支持佛教的贵族,也不得不暂时在边镇军务上妥协,支持达扎路恭。

  而赤松德赞,则是命令达扎路恭退守鄯州。這一波他们已经赢了,所占据的地方,都是過往大唐河西与陇右两個节度使的防区。

  吃下一個已是血赚,吃下两個,则有被撑死的风险!之前达扎路恭攻打关中惨败就是例子。

  退守鄯州,会得到吐蕃国内的直接支援,唐军在河湟谷地向来就胜少败多,更是有大非川這样的惨败。既然目前战况不利,收缩回来也并无不可。

  吐蕃国内的政治架构,本身大论就分担了一部分本该属于帝王的权力,像极了当年蜀汉之中诸葛丞相的权柄。

  在赞普不顶事的时候,這套架构运转顺畅。反倒是赞普逐渐强势之时,国家会陷入混乱。

  比如說现在。

  赤松德赞虽然年少,却有雄主之资,对边镇局势看得通透。有鉴于此,达扎路恭更是一步都不敢退。

  若是退到鄯州,则下一步必定是被投闲置散。几十年前有论钦陵之事在前,所以现在无论是谁当吐蕃大论,也不敢掉以轻心啊!

  “回纥与大唐已经结盟,河西之地非常狭长,凉州在东,沙州在西,支援起来非常费劲。赞普以为边镇局面我們已经由攻转守,大论不可掉以轻心。

  既然话已经說到這個份上,那么大论应该知道赞普在担心什么。倘若河西大败,赞普一定会问罪于大论!”

  益喜旺波直言不讳的威胁道。

  赞普說要你撤回去,你不撤。等你吃败仗了,绝对有你好果子吃!

  到时候必定是问罪,调职,灭门一條龙!军事失败往往就意味着政治洗牌,自古以来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

  “請国师回去转告赞普,我深受国恩,不会让忠勇将士白白牺牲。现在正是与唐军对峙的关键时刻,撤是不能撤的。”

  达扎路恭轻轻摆手說道,虽然看起来很淡定,但心中却是暗暗叫苦。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啊!

  赤松德赞的恶意已经是不加掩饰,达扎路恭怎么敢退!

  即便是他想和這位赞普达成妥协,那也得是打败唐军之后,才能去做這件事。

  吐蕃在内斗方面,有着极为恶劣的先例,令人后背发凉。

  当年论钦陵打得武周抬不起头来,差点连河西走廊都保不住。是黑齿常之拼死救场,才堪堪稳住了局面。

  那时候如果按照正常情况发展下去,吐蕃夺取河西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后面就……达扎路恭从汉学裡面学到了“自毁长城”這個词,用在此处刚刚好。吐蕃内斗的那股骚劲,估计只有西晋八王之乱可以比拟。

  “哼,那你好自为之吧。”

  益喜旺波冷哼一声,转身便推开签押房的门,走出屋外。顿时感觉一股寒风迎面吹来,整個人都一阵哆嗦。

  益喜旺波走后,达扎路恭找来亲兵,对其低声耳语了几句。不一会,那個亲兵就提着益喜旺波的人头走进了签押房,脖子的断裂处還带着红色的冰渣。

  达扎路恭看了一眼刚才還对他趾高气昂的益喜旺波,脸上浮现出一丝鄙夷的冷笑。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哔哔一大通說尼玛呢!

  “恩兰氏虽然不能当赞普,但扶持另一個赞普上位,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达扎路恭看着益喜旺波的人头,自言自语道。

  他觉得赤松德赞這位雄心勃勃的赞普,好像忽略了一個很关键的問題:当年這位赞普的异母兄长,都是在已经继位的情况下,被赤松德赞的生母给废掉的。

  同时被废的,還有那位倒霉的吐蕃大论!

  当然了,這其中少不了达扎路恭所掌控的逻些禁军鼎力支持。当年政变成功,赤松德赞成为赞普,达扎路恭成为大论,政治斗争的胜利者,就是赢者通吃。

  既然达扎路恭当初可以扶持赤松德赞上位,那自然也能像废掉他兄长一样将其废掉!

  要說吃相,方清的吃相可比达扎路恭要好看多了。

  正在這时,纳囊·赤托杰慌慌张张推开城头签押房的门,一眼就看到了吐蕃国师益喜旺波的人头,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凝固在原地。

  “大论,你怎么把国师给杀了?”

  纳囊·赤托杰脱口而出反问道。

  “此人已经被方清收买,在赞普那边潜伏了十多年,知道了太多机密,非杀不可。

  待我带兵返回逻些城,自会向赞普解释此事。你不必担忧,一切都与你无关。”

  达扎路恭轻描淡写解释道。

  “沒想到方清竟然有如此能耐!连国师都是他的探子!”

  纳囊·赤托杰喃喃自语道,看起来像是被达扎路恭随便找的一個荒谬借口给唬住了。

  “深夜来此有何事要报?”

  达扎路恭忽然开口询问道。

  “大论,赞普的密令在此,請過目。”

  纳囊·赤托杰压低声音說道,随即将手中的一封信递给达扎路恭。后者一看,顿时汗毛倒竖!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在信中,赤松德赞要求纳囊·赤托杰找机会将达扎路恭给绑了,带回逻些城受审。实在不行的话,将其斩首也行,并带大军退到鄯州,放弃河西走廊。

  纳囊·赤托杰左思右想,還是感觉這位少年赞普有点太過于激进了。

  当年赤德祖赞搞掉论钦陵后,吐蕃差点碎成一地!毫不夸张的說,花了几十年才缓過劲来,本来在河湟谷地肆虐横行的吐蕃军,一下子就不会打仗了!

  国内更不必說,各种贵族叛乱一茬接一茬。

  现在如果他听从吐蕃赞普之命搞掉达扎路恭,只怕会复现当年之惨状。

  “我一心为国,沒想到赞普居然听信国师谗言,唉!”

  达扎路恭痛心疾首道。

  他是不是不忠不好說,毕竟這种事情是论迹不论心的,沒有举起反旗,那就還是忠臣。

  但赤松德赞对他不义,却是铁板钉钉无需质疑了。

  不過话說回来,鉴于吐蕃国内的政治传统,目前赤松德赞和达扎路恭的所思所想,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他们互相信任,彼此间毫无二心,才是咄咄怪事。

  “大论,如今我們应该怎么办?”

  纳囊·赤托杰询问道,心中有点担忧目前的时局。

  将這封信交出去,不過是为了打消达扎路恭的怀疑罢了,却无法解决他们目前面临的军事困局。

  “引诱方清攻鄯州。”

  达扎路恭一字一句說道。

  只要汴州军开始攻打鄯州,那么吐蕃国内的反对势力,也不得不聚集到他旗下。

  那时候,才是他破局的机会!

  “可是如果,我是說如果……方清不攻鄯州,直接攻凉州怎么办?”

  纳囊·赤托杰反问道。

  不得不說,即便是达扎路恭故意把鄯州的兵马清空,故意卖了個破绽,方清也可能不会上当。

  打仗嘛,自然是料敌从宽,总要考虑一些意外情况。

  “那样的话,我們走大斗拔谷,回鄯州。”

  达扎路恭一脸淡定說道。

  显然,他也料到了可能会守不住河西走廊。当然了,這种情况在吐蕃与大唐交锋的百年间,也是经常出现的情况。

  “赞普要是问罪的话……”

  纳囊·赤托杰有些犹疑问道。

  “我們不敌唐军退回鄯州,跟我們直接退回鄯州,是两回事。”

  达扎路恭耐心解释道,既然纳囊·赤托杰已经证明了忠诚,那么也很有必要将自己的计划告知对方了。

  “我們若是直接退回鄯州,那些佛教徒,会紧密团结在赞普身边,他们惧怕我們杀回逻些城。

  若是我們不敌唐军退回鄯州,谁会不担心方清杀回石堡城?那时候,他们反而要求着我們,在前方当一面盾牌。

  如此,赞普想拉拢他们,也绝非易事。”

  听到這话,纳囊·赤托杰微微点头,要不怎么說达扎路恭当初可以扶持赞普上位呢。這一位的政治头脑也是不简单的。

  他们和信奉佛教的吐蕃贵族,是敌人,是对手,更是同一类人。其间是非,一言难尽。

  从错综复杂的关系当中,厘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可以拉拢,谁必须得搞死,這是当领袖的必修课之一。

  “长城堡的那些逃兵,被大论下令斩杀之后,军中颇有一些议论,唉!”

  纳囊·赤托杰叹了口气,他其实觉得达扎路恭的手腕实在是太過于狠辣了。

  哪怕,這明摆着是方清的计谋,這些人也确实留不得。但实在是不必要那样大鸣大放的杀,還将人头悬挂城头。

  吐蕃军又不是沒有成建制投靠唐军的例子,如此狠辣,万一将来有军队成建制投降怎么办?

  “回纥与大唐联手了,沙州那边,只怕尚赞摩不见得能抵挡。如今攻守易势,兵马要尽量向大斗拔谷方向靠拢才行。”

  达扎路恭叹息道。

  越是国内不平,越是内忧外患,就越是显出個人的本事来。

  很多事情不是說他想如何就如何,现实很多时候就是多变且残酷,不以個人意志为转移。

  “大论已经在想撤退的事情了么?”

  纳囊·赤托杰大惊,這回是真的惊讶了。

  “时局如此,只能妥善处断,沒有捷径可走。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走。

  即便是现在沒有机会,五年十年后,也未尝不可。

  何苦在這裡拼光本钱呢?”

  达扎路恭微笑說道,只是這笑容看起来有几分苦涩。

  所谓不败在己,得胜在敌便是這個道理。

  能不能赢,总要看看敌人能不能赏脸。面对方清這样的对手,再怎么小心也不为過,又怎么能不给自己找退路呢?

  “赞普不知大论的辛苦,不知边军困窘。可是与方清之类虎狼血战者,终究還是我等。

  那些在逻些城中的拜佛之辈,他们又能如何?”

  纳囊·赤托杰亦是摇头叹息。

  踏马的,那些高原上的权贵们,哪裡知道方清的厉害啊,只会在背后指手画脚的。

  他也在为达扎路恭感觉惋惜。

  “赞普少不更事,吾辈当勉之。”

  达扎路恭拍了拍纳囊·赤托杰的肩膀說道。

  ……

  琵琶山以西不远处,乃是乌城守捉驻地故址。

  這裡是兰州与凉州的分界线,当年唐军在此设守捉,不仅负责收過路商税,還有阻拦敌军,为兰州预警的作用。

  翻過琵琶山便是凉州地界了,并且此地距离凉州府的治所凉州城亦是不远。

  乌城守捉被废,大概也就十年時間而已。可如今看去,驻地已然是断壁残垣,不少墙砖都被附近的住户拆了拿去盖房子。

  看起来就好像是百年前的建筑一般,早就不能住人了。

  “万裡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方重勇忽然感慨叹息了一句。

  一旁的幕僚岑参看到方官家诗兴大发,文思如泉涌,也附和了一句道:“四海尤未安,一身无所适。自从兵戈动,遂觉天地窄。”

  “天地为什么变窄了?”

  方重勇好奇问道,他本以为岑参会說“天地宽”。因为凉州地势开阔,過了琵琶山,视野就会霍然开朗。那可不是“天地宽”嘛。

  這段路他们這些老走河西的人,都是烂熟于心,自不必言。

  “与吐蕃对阵,眼裡只有吐蕃,哪裡顾得上天地?自然是变窄了啊。”

  岑参解释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他拍了拍岑参的肩膀說道:“吐蕃,沒那么容易垮掉。将来,即便是我們不来凉州,朝廷的禁军也会经常来的。平常心就好了,别想着一劳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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