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长梦 作者:见异思剑 這座小镇漂浮在永生界的上空,是一座无根的悬空岛。 小镇的四周飞满了金色蝴蝶,這個世界沒有太阳,于是它们成了无数的发光体,成了聚拢在灯笼中的萤虫,点亮了這個世界。 叶婵宫牵着他的手跃入了這個世界裡。 世界为他们打开了。 宁长久从孤岛般的小镇跃下,他张开了双臂,像是一只飞鸟,风声在耳畔呢喃。 他们从高中下落,一直落到了大地上。 永生界晶莹剔透,焕发着灵态的美感。 這裡的大地由银色的细软微粒组成,无比柔软,树木亦像是水晶的雕塑,参天挺拔,宛若一座座雄伟的宫殿,林间奔跑着鹿,鹿如蝴蝶一样,亦是金色的,它们在林间穿梭,只保留着生前的本能,不饮不食,忘生忘死。 叶婵宫带着宁长久走過這片幻美的梦境之森。 “轮回海是海,永生界是森,死亡只是一個归于虚无的過程,它从不挑剔它的载体。” 叶婵宫的话语像是穿過林间的微风。 宁长久仰起头,望着這片高高的森林,哪怕他明知置身梦中,依旧有不真实之感。 除了鹿以外,他再也沒有见到其他生灵。 生前凶厉的豺狼虎豹在死后也变成這样的可爱之物了。 宁长久還发现,這些生灵的头上,還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线,這些线长短不一。 “這些就是生命之线嗎?”宁长久问。 叶婵宫說,“嗯,它们是生命之线,等它们的线变得无限短,就无法再保持鹿的形态,而是会化作天上飞舞的蝴蝶……永生界的永生亦是虚假的,這個世界上从来沒有真正的永生。” 师尊柔和的话语裡似带着淡淡的落寞,仿佛地上的花草看到天上大雪飘卷,却无能为力。 金色的花鹿从他们眼前奔過。 宁长久问:“那复生也有巨大的代价吧,比如我的复生。” 叶婵宫沒有回答,她只是径直向前走着,树木从眼前徐徐掠過,逐渐勾勒出一個道观的轮廓。 那個道观藏在森林的深处,不大不小,形制与构造颇像不可观。 叶婵宫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這座道观,道:“回家了。” 宁长久知道,构建這座道观的不是树木砖瓦,而是梦境。 宁长久看着這座梦境编织的熟悉道观,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当初,二师兄带他走出永生界,来到了不可观,如今,师尊带他离开了那座小镇,却无法将他残破的神魂带出永生界了。 他们将在這裡生活,慢慢修复他的神魂。 当初,他被鹓扶杀死时,永生界足足耗费了上千年的時間温养他。 如今哪怕有师尊的帮扶,也至少要花费数年的光阴。 宁长久随着叶婵宫一同拾阶而上,走入了观内。 叶婵宫来到不可观后,气质变得更加娴静清冷了些,她似习惯了在此间生活,所以哪怕是梦境裡,亦是清圣的师尊气度。 宁长久走在她的身后,为她缓缓掩上了门。 他们一同向前走去。 最前方是放生池,放生池中沒有水,鱼类身躯上描绘着花纹,它们生长着翅膀,凭虚而游,头顶上亦有一條清晰的生命之线。 放生池前是律令堂,走過空空如也的律令堂,是书阁,书阁后,穿過两座莲花殿,有一座小院,小院中种着一棵大树,当初梦境中,宁长久曾与赵襄儿背靠着背,一同在大树下看书,漏下的光与影裡,花草蓬勃生长。 “以后,我們就在這裡生活了。” 叶婵宫立在道殿前。 大风吹拂,金色蝴蝶的风从上空浩荡而過。 宁长久坐在剔透的大树下,仰起头,沿着树的脉络向上望去,金色的叶子在风中无声而响。 时至今日,宁长久的耳畔依旧会响起陨石崩毁的声音,依旧会感受到四肢炸裂的剧痛。他用呼吸调整着身体的感受,让道心在這個梦幻般的世界裡一点点归于宁静。 宁长久闭上眼,又无法抑制地想起嫁嫁雪瓷她们。一张张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变得不可触摸。 除了依旧拥有意识,他与這漫天飞舞的蝴蝶似乎也沒什么不同。 宁长久伸出手,一只蝴蝶停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将手凑近自己,蝴蝶也并未受惊飞走,而是安静地开合着翅膀。 宁长久发现,蝴蝶的翅膀内侧,似有着细小的花纹,這花纹最奇特之处在于,它并不对称,而是只存在于翅膀的一侧。 他眉头微皱,還未及思考,道殿的大门打开,白纱长裙的叶婵宫从道殿中走出。 古老沉重的大殿与纤细雪白的少女落在视线裡。 蝴蝶飞走,宁长久亦微微失神。 叶婵宫握着两卷书,她走到了松软的草地上,犹豫之后将书抱在怀裡,小腿屈折,以指勾去了绣鞋与雪袜,赤着嫩足踏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如月光的溪流淌過草地,她走到了宁长久的身边,亦靠着大树坐下,双膝微屈,斜置着两本书。 她将其中一本递给了宁长久。 宁长久以为是修道的典籍,但翻开一看,竟是一本故事书。 叶婵宫說:“你已沒什么要学的道法了,這些年太過辛劳,且看看书吧。” 宁长久的目光落在书卷上,精神却无法集中。 叶婵宫望向他,问:“有什么心事么?” 宁长久轻轻点头,思虑片刻后,他缓缓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前一世,我是被二师兄从永生界带走的,若是如此,那這一世,我又怎会变成一個小道士呢?”宁长久說。 “在与襄儿的信裡,你不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了嗎?”叶婵宫道:“当初的我并非是回溯了時間,而是……跃到了一條崭新的世界线上。” 宁长久轻轻点头,他看着满天蝴蝶,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抹恐惧感:“可哪怕是崭新的世界……” 叶婵宫静静地看着他。 宁长久压制住了内心的想法,沒有继续說下去。 “不要多虑這些。”叶婵宫道:“无限的力量下,所有看似荒诞的,跨越常识的事都有可能发生,這就是时空的无限,它沒有道理,却可以塑造事实。” 宁长久嗯了一声,暂时放下了心中的诸多想法。 天上的蝴蝶洒下了光,他们一同坐在树下看书。 两人读了一会儿,宁长久忽然将手按在了叶婵宫的书本上,他轻轻夺過了她的书,合拢,放在一旁的草地上。 “我們一起看同一本吧。” 宁长久說着,将自己的书摊在了两人之间。 叶婵宫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的目光落在同一本书上,閱讀的速度也带着深深的默契,出奇地一致。 宁长久看着书上的故事,读到开心亦或伤心处时,他的目光会悄悄落在叶婵宫脸上,想从中看到一丝神色的波动,可叶婵宫的面容自始至终皆是恬淡。 永生界裡沒有黑夜,他们感受不到光阴的流逝。 两人不知不觉间读完了一本书,他们分享過了閱讀的感受后,便一同继续坐在树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话。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么?”叶婵宫问。 “嗯?”宁长久不解其意。 叶婵宫道:“我的权柄是梦境,我可以做到许多事。” 叶婵宫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语,扶着树干立起,她的手指轻动,梦境的能力风一般席卷過大地,水晶宫般的道殿变得肃穆威严,金色的蝴蝶变得色彩斑斓,草地变成了绿色,树干呈现棕色,树叶青葱。 這個梦境中的不可观,变成了现实中的不可观。 宁长久看着熟悉的一切,却微笑道:“师尊還是收了神通吧,我怕久而久之,我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這個看似真实的世界是梦境,而梦境般的世界在此刻却是真实的。 叶婵宫轻轻嗯了一声,她身材娇小,却宛若真正的神明,挥手间世界又变回了原样。 宁长久愧疚道:“师尊不必如此费心的,我自己静静就好。” 叶婵宫道:“你挡住了陨星,救了世界,现在你是病人,你可以不将我当成师尊,而当成一位医者,我的职责便是疗愈你,让你保持开朗的心。” 叶婵宫是少女形态,话语虽天生清冷,却也有些细声细气之感,听上去好像是小男孩与小女孩之间做出的稚嫩承诺。 宁长久看着她,片刻后亦微笑道:“师尊就是师尊,不是医者,师尊在侧,已胜過世间任何的良方。” “嗯……谢谢。”叶婵宫抿了抿唇,似是在表达自己的微笑。 她的冷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是天空中孤寂的星。她的仙靥虽然绝美,却也无法明确地传达什么情绪。 她說:“好好养病,若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告诉我,为师皆会答应的,而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便是稳住道心,勿要多忧多虑,勿要患得患失。” 宁长久认真点头。 他可以预想到,今后的日子应是很平静的,平静得就像是淌過此间的溪流。 岁月恬静,便会找些事来做。 院子裡,宁长久与叶婵宫做了一副棋盘,两人开始下棋。 宁长久的棋力一直不俗,在赵国时力压襄儿,在海国宴时亦威震群雄,他对于自己也很有信心。 两人在院中闲情逸致地敲落黑白子。 第一局棋下完,宁长久险胜了半子。 两人开始复盘,斟酌着他们方才的妙手妙招。 收拢棋子后,两人又下了一局,宁长久再次险胜半子。 他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第三局,宁长久依旧险胜半子。 他收着棋子,看着叶婵宫,道:“师尊不必让我的,该如何下就如何下就是了,這样让出来的胜利,我也无法高兴起来啊。” “是么……”叶婵宫轻轻說了一句,随后点头,“好。” 两人再度开始落子。 宁长久落的子越来越慢。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师尊真实的棋艺,若以襄儿为基数,那大致是二十四個襄儿的水平了。 局至中盘。 宁长久看着棋盘上自己被杀得七零八落的子,叹了口气。他的算力已经很强,但在更强大的对手面前,却毫无還手之力,被杀得丢盔弃甲。 宁长久抓起一把棋子,正要放在棋盘上认负。 叶婵宫却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小手清凉柔软,却也带着难言坚定。 她握着宁长久握棋子的手,接過了他手中的棋子,拈起一颗,替他放到了棋盘上,随后认真道:“不许认输,无论何时也不许认输,哪怕是与我行棋。”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眸,恍然回神,“弟子遵命。” “你可以继续喊我师尊,但不用再自称弟子了。”叶婵宫又說。 “为什么?”宁长久不解。 “因为,现在的世界只有我們两個人了。”叶婵宫說:“当一個世界只有两個人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一定不是师徒。” 宁长久似懂非懂。 如果一個世界只剩下两個人,那他们会做什么呢? 创造一個崭新的民族乃至崭新的世界么? 宁长久感知着自己残缺的魂魄,淡淡地笑了笑。 两人又下了几盘棋,皆以叶婵宫的大胜告终。 叶婵宫也不忍心再赢下去了,他看着宁长久,问:“還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宁长久道:“我想去永生界走走。” 叶婵宫答应。 宁长久问:“若走远了,我們還能回到不可观么?” 叶婵宫道:“不必担心。” 于是两人一同走入了永生界中。 整個不可观被叶婵宫连根拔起,飘浮在身后,像一條浮空的鲸。 传說中,有人因为舍不得自己家乡甜美的井水,所以离开家乡时以神力将整口井背在背上,一同远行。如今因宁长久担忧迷失,叶婵宫便将整個不可观随行搬走,此举与那传說似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可观飘浮在空,他们在前面走着。 宁长久问:“我們现在在永生界裡,可若暗主毁了雷牢星,我們的世界不也就崩毁了么?” 叶婵宫道:“永生界是雷牢神国的一部分,它源于烛龙,而非暗主,若有一日,雷牢神国崩毁,那雷牢也会衔着永生界离去,前往不可观。大河镇中,倒還有许多与雷牢有旧的古神。” 宁长久又问:“雷牢……它与烛龙到底是什么关系?” 叶婵宫道:“烛龙是雷牢的恩师,当初烛龙撞天,坠落大地,奄奄一息,许多人想去分食烛龙的躯体,雷牢在拼死保住恩师的躯体时,却也以利剑割断了它最后的气息。” 宁长久叹了口气,道:“亲手杀掉自己的恩师,又是为了虚与委蛇,向暗主表达忠诚嗎?” 叶婵宫颔首,道:“是的,之后雷牢占据了烛龙的残力,成为了新的群龙之首,作为龙族之王,占据十二神座之一,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宁长久脚步微缓,他的脑海中再度响起了龙吟。 暗主還未真正渗透至這個世界,他选拔神主之时亦是论迹不论心的,于是雷牢、举父便背着這样沉重的仇恨,夺取了一個神主之位,借此蛰伏,直到反叛。 五百年前,举父进入了雷牢神国,那时,举父与雷牢应是对于之后几百年的事做了约定与计划,其中就包括如何安置他四分五裂的神魂。 两人走過茂盛的森林,大片大片的蝴蝶风一样从他们的身边刮過。 两人看上去不像是师徒,不像是情侣,亦不像是兄弟姐弟,他们介于亲昵与生疏之间,带着某种微妙的平衡,這种平衡与這個梦幻般的安静世界出奇地相契。 “這個世界为何沒有湖泊?”宁长久望着眼前的森林,问。 “因为湖泊裡有水。”叶婵宫道:“水是生命的源泉,却并非是亡灵的必需之物。” “那为什么有树有花?”宁长久又问。 “因为树与花是它们的家园。”叶婵宫說。 “哪怕已经死亡,万灵可以失去一切,也无法离开家园嗎?”宁长久悠悠地问。 “嗯。”叶婵宫說:“因为家园是生命的载体,存在之物需要载体证明它们的存在。” “所以不可观是我的家园么?”宁长久转過身,看着身后飘浮的道观,问。 “也许。”叶婵宫說。 宁长久沒有說话,片刻后,他摇首,道:“不,是因为师尊在不可观中,所以它才是我的家园。” 漫天的蝴蝶再次如风般刮過密林,蝴蝶摇动的翅膀上,淡淡的纹路好似一個個涟漪般的笑。 他们穿越了森林,来到了一片深谷裡,深谷中开满了白色的花,蝴蝶栖息于花上。 他们寻了片空地,将不可观放置在上面。 两人回到了观中,如久居旅途的回乡之人。 永生界不知生死亦不知困乏。 宁长久与叶婵宫在观中静静地对坐着,仿佛是說道辩坐之人,但他们也并未說什么晦奥难懂之语,只是一同說些過去的俗常之事。 “我……是不是個无趣之人。” 叶婵宫忽然這样說。 宁长久心神微颤,失笑道:“师尊怎么会這样以为?” 叶婵宫說:“当初三年梦境裡,你与襄儿、司命、嫁嫁她们過得很快乐,欢声笑语从未中断,三年亦不過弹指,過完后只觉短暂与不舍,但我无法像她们一样,我甚至连简单的微笑与哭泣都很难做到。我更应该在幕后,而不该来到戏台上,我……” “是個无趣之人。” 叶婵宫這样說,此刻,她的神情像是一個年轻的女帝,坐在凄清的殿中,仰头望着王殿的藻井,感叹着一眼可以忘尽的,孤家寡人的一生。 宁长久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笑着說:“人在吃石锅时享受它的丰盛,在饮茶时享受它的清苦,在喝溪水时享受它的甘甜,它们皆是人生之美,并无优劣,得师尊所救,我尚能体悟這些已是幸运,若再挑挑拣拣,可真算是丧尽天良了。” “是么?”叶婵宫轻语,似是自问。 宁长久微笑着点头,“嗯,师尊不必去想有趣与无趣之类的事。” 叶婵宫摇首,道:“我是在想,你算不算丧尽天良。” “额。”宁长久微愣,他抬起头,正对上叶婵宫微带笑意的清澈眼眸。 叶婵宫低下头,道:“我想试着說一句玩笑话,還是這般……无趣嗎?” 宁长久立刻摇头,“沒有,很有趣啊。” “话很有趣?” “嗯……是师尊很有趣。” “哦。”叶婵宫也学着叹了口气,话语动人依旧:“你真是……” “丧尽天良。”宁长久替她补全了话语。 時間缓慢地流逝着。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這般平静,宛若一首沒什么起伏的曲调。 他们会一同坐在树下看书,或者互相给对方讲一些故事,有时也会带着不可观进行一场绵延千裡的旅程,只是這個世界虽然美,却依旧单调,了无生气。 叶婵宫像是一個精美的瓷娃娃,容颜与话语始终是不疾不徐的,她不似陆嫁嫁那样会刻意端起师尊的架子,恰恰相反,她尽可能地亲近平和,却依旧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宁长久有时候会去试着刻意惹恼她,看看师尊平静的限度。 叶婵宫却也只是露出微微无奈的神色,有时也会将他抓来,学着陆嫁嫁那样象征性打一顿手心。 他们看不见春去秋来,也不知日子到底過去了多久,八年是一個确定的期限,但对于宁长久而言却是模糊的,他始终记得自己对于她们的承诺。 某一日清晨。 宁长久从床榻上醒来,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裳变小了一些,系衣带时有种肉眼可见的松感。 他将這件事說与了叶婵宫听。 叶婵宫說:“应是你日思夜虑,故而消瘦了。” 宁长久疑惑:“神魂也会消瘦么?” 叶婵宫道:“也许。” 宁长久又问:“现在過去了多久?” 叶婵宫說:“一個月。” “一個月……才一個月么?”宁长久微愣,他還以为至少過去了半年了。 叶婵宫說:“与我在一起,便這般度日如年么?” “当然不会。”宁长久摇头。 叶婵宫静思一会儿,也道:“或许不是我的无趣。” “嗯?”宁长久疑惑。 叶婵宫說:“這本就是我們的梦,梦为随心所欲,它应更精彩些。” 說着,叶婵宫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玫红色的纸,她以指在上面画着什么,纸张越来越鲜艳。 她将纸递给了宁长久,问:“這是一封婚书,你要收下嗎?” (感谢萌主丿元珂打赏的大侠!蟹蟹书友的支持么么哒) 推薦都市大神老施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