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第11节 作者:未知 他愤怒,是因为林主任的态度——這個迂腐地做了一辈子外科手术的医生在遇到這件事的第一個反应,居然是保护自己的手。 而且還因为他最后挑衅病人家属的行为,把他压在办公室裡骂了一個小时,明明他自己的脖子還有红色勒痕,明明他的老婆孩子在听說這件事后正在拼命给他打电话。 林主任不在乎医闹,他只在乎应该用什么方案治疗病人,他只在乎他教的学生有沒有进步。 程凉自认自己這辈子都达不到這样的境界,结果林主任在被拿刀挟持之后第一件就是教育他,教育他作为医生這种情况不要强出头,万一刺激了病人家属,对方手裡還有刀。 他說,不值当。 這样的厚重情感让他愤怒。 为林主任愤怒。 “为什么是我?”他问林主任,难得地认真,“您的学生那么多,资质比我好的也很多,为什么只有我?” 一直被林主任带着,给他各种旁人眼红不来的机会,呕心沥血地教他。 而他,却像一块顽石。 “比你资质好的人都沒有你简单,比你简单的人又沒有你那么扎实的基础。”林主任对程凉的問題向来有问必答。 程凉简单,物欲小,资质不错,是他能找到的最适合继承他衣钵的学生。 只是他還沒开窍,他太简单了,所以他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有距离,所以很多事情他无法想通也很难真的上心。 “医生是特殊职业,能碰触到生死,能看到人性至恶。”林主任脖子上的勒痕红得刺目,“這样的职业想要坚持有滋有味的做下去,是需要信念的。” “有些医生的信念是救死扶伤,有些医生的信念是钻研技术。我到了现在這個年纪,除了救死扶伤之外,剩下的就是教育学生了。” 外科医生能手术的全盛时期并不长,一代代传承,让年轻人少走弯路,是林主任现在的重点。 “你得找到你的信念。”林主任最后留下了這么一句话。 结果程凉的心情就更糟了。 他明年就三十岁了,可他還是找不到他的信念,连信這個字都不知道在哪裡。 只觉得烦躁,和病人沟通烦躁,医院人事烦躁,带学生烦躁,每季度的评选烦躁。 经历過下午那样的事,晚上還得正常上班,更烦躁。 “這是手术中可能会产生的問題列表,這是手术后可能会出现的后遗症。”程凉用笔点着术前沟通告知书的條例,一條條地读给盛夏听。 “有問題随时问我。”他读到一半发现盛夏异常安静,强调,“在這张纸上签了字就默认你都了解并且认同上面的风险自愿手术的。” 盛夏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還是沒开口。 程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低头又继续开始自己宣读過无数次的术前沟通。她那個朋友比她正常多了,把几個看起来很可怕的字眼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几遍,出去的时候脸都白了。 盛夏看起来太镇定,甚至有点心不在焉。 “签字吧。”一张纸读完不需要多少時間,既然病人自己都并不在意,他也提醒過了,就够了。 程凉又开始烦躁。 “程医生。”盛夏却沒有接過笔,抬头看他,终于开了口。 他们为了看告知书坐得很近,盛夏一抬头差点碰到程凉的下巴,头发丝直接戳到了他的脸。 程凉的办公椅不着声色的往后滑了半步,客气有礼的:“有什么問題?” 原来不是不问,而是要把問題都放到一起问。 程凉也不知道是应该松口气還是提口气,他印象裡盛夏不是难搞的病人,但是今天的医闹让他本能地草木皆兵。 “像我這种情况。”盛夏边說边斟酌措辞,“就是一個人在外地,父母亲人都赶不過来的情况下做手术,是不是也可以委托朋友签字?只要签一份授权委托书就行了?” 程凉的签字笔在手裡转了一圈,微微蹙眉:“是的。” 這問題问得太像是挑事的前奏了。 他之前的恻隐之心白动了,這人還吃了他一個橘子。 盛夏安静了一瞬,她在犹豫還要不要继续问,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那么……”她還是开口了,“像刘阿姨這种情况,如果找個她信得過的人来签字,是不是也是可行的。毕竟刘阿姨现在是清醒的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 這是她昨天上網搜术前沟通流程之后脑子裡冒出来的第一個念头,刘阿姨如果在手术全麻的状态下出现意外需要家属签字的话怎么办?她的家人,哪一個是真心想要救活她的? 程凉长久地沉默。 莫名地,他从下午就开始的愤怒情绪又开始燃烧,和烦躁一起,几乎快要克制不住。 “你明天要做的是胆囊摘除术。”他說,“虽然创口小,但是按照手术风险等级划分,這個手术属于三级手术,只比风险最高的四级手术少了一個级别。” “這种手术,连我這样高年资的主治医师都得在上级医师的指导下才能主持手术。” 他不该這样的。 照着那张被医务处法务处斟酌了无数次的告知书来读才是最最保险的做法。 他不应该在下午经历了医闹之后還顶风作案的。 但是心底的无名愤懑无法宣泄,看着盛夏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他的嘴巴开始有了自主意识。 “你入院之后持续低烧,慢性胆囊炎肯定会存在胆囊黏连,如果黏连严重造成腹腔镜下胆囊切除困难,甚至可能会在术中改成开腹手术。”[1] “胆囊是人体用来浓缩和存储胆汁的器官,术后你的消化功能肯定不能和有胆囊的时候比,腹泻消化不良的次数会比普通人多很多。”[2] “這些,才是你需要问我的,需要在今天晚上考虑的問題。” 而不是问一個只是在一起相处了几天的病房病友的情况。 “可手术是必须要做的啊……”盛夏被程凉這一连串话搞懵了,“我决定手术前去了好几家医院,做了很多检查,都說我现在的胆囊情况必须得切除了。” 程凉:“……” 他得考虑转行了,最近的心态崩到都得让病人来劝他這手术是必须得做的了。 “我就是想问问刘阿姨這种情况是不是也可以在清醒的情况下指定委托人。”盛夏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既然决定要多管闲事,就得坚持到底。 “你要做嗎?”程凉问。 问得十分突兀,语气诡异。 盛夏怔住。 “十五床是医院常客了,她的家庭情况我們很了解。”程凉看着盛夏。 盛夏那個瞬间,仿佛看到了傍晚程凉面对闹事者的样子。 “她身边沒有你說的那种人。” 可以信赖,可以在危急时刻第一反应就是救她的人。 久病的人,永远孤立无援。 “所以你要做她的委托人嗎?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帮她决定是否要继续治疗,帮她决定用哪种方式用哪种药?” “承担她的生命,或者再好心一点,帮她解决经济問題。” 這問題异常恶意,和他傍晚告诉那個持刀的年轻人,他的爷爷是死于失血過多,是明明能救活但是家属不签字所以活活拖死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语气。 带着愤恨,仿佛這個問題,程凉问的不是盛夏,而是他自己。 所谓信念,是不是就真的像割肉喂鹰的佛祖那样。 他无法成为林主任满意的学生,是不是就是因为他做不到那样无私。 他看着盛夏瞪圆的眼睛,想到了這姑娘直播的时候对着镜头說這样也太沒追求时的样子,想到了她看完他拍的视频后一秒就理解后嘴角的微笑。 “抱歉。”程凉突然清醒了,“今天事情有点多,情绪不太好。” 他主动坦诚主动道歉,不再继续這個话题。 “你问的問題是可以操作的。”他回答,像平时对待病人一样,做個专业的医生,“只要十五床找到合适的人选,在手术前是可以跟林主任沟通的。” “還有沒有其他問題?”他问,又一次递给她笔,“如果沒問題了,在這裡签字就行了。” 盛夏這次接過了笔,她的字很好看,一笔一画的笔锋凌厉,和她温和的外表很不像。 “你今天不吃糖了嗎?”她签完字问。 程凉皱眉。 盛夏从病号服口袋裡掏出一支棒棒糖,不是他常吃的牌子,像是小卖部那种草莓糖,粉红粉红的一大颗草莓,盛夏捏着递给了他。 程凉:“……” “我天天看你吃糖。”盛夏把签好字的告知书還给程凉。 她在楼下小卖部买的,她不爱吃糖,但是看到棒棒糖就想到了程凉,忍不住买了几支。 “程医生。”她說,“明天得辛苦你了。” “我知道手术的风险,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手术是必须要进行的,更清楚手术后可能会发生的后遗症。” “为了健康,手术后我会清淡饮食,定时体检,不会让你的辛苦白费。” 這個让他尤其心灰意冷的晚上,眼前這個女孩子给了他糖,還给了他比糖更甜的话。 安慰一样。 “還有刘阿姨的事,也谢谢你。”她再次道谢,站起身放好椅子,转身准备出去。 “盛夏。”程凉叫住了她。 “刘阿姨的事情,你不能做她的委托人。”程凉說。 就算他遇到的都是喜歡割肉喂鹰的佛祖,他也不能看着他们一個個都跳入无底洞。 盛夏一怔,笑了:“当然不会,我跟她只是一個病房的病友。” 就算是刘阿姨本人,应该也不会有這样的想法。 這個程医生…… 生气别扭的时候脑回路挺可爱的。 莫名地就和他這张厌世脸很搭。 程凉:“……” 他不知道盛夏走之前那抹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看着盛夏留下来的棒棒糖,却怎么看都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