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无解
埃德蒙冰冷的话语,重新在他脑海中响起。
宁泽川突然发觉,自己也许,正逐渐接近他口中的真相。
是一個能令他感到不快的真相。
“可是,這两样东西,对我来說,都很重要。”他低声說。
這裡,只是无数個不一定会发生的未来之一而已。
能窥见未来,就是将之扭转的契机,不是嗎?
——宁泽川乐观地想。
“殿下,您刚才說了什么?”侍从回過头来问。
“沒什么,只是觉得太可惜了,”宁泽川說,“那样的事情,不应该会发生。”他指的,是丹尼尔的死。
“除了陛下自己,谁又知道,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呢?”侍从长叹了一口气,带着他转過一個路口,进入庭院的大门,“這便是陛下的寝殿了。”
埃德蒙的寝殿,說是寝殿,其实与议事厅处在同一座建筑之中,只是议事厅的开口朝南,寝殿的入口向北。要从议事厅走到寝殿,需沿着大路,经過一丛丛的花坛,绕一個大圈,方能看到這扇黑色的栅栏门。
宁泽川兴趣缺缺地扫视着陌生的环境,脑子裡却在想着别的事:
“這几年来,王宫裡是否出现過什么异常?譬如有人记忆混乱,自以为经历了另一個时空的事,其实那些事情却根本沒有发生過,诸如此类的。”他向侍从打探道。
如果他重新找回了“命名”的能力,那么大概会将這种情况,称作“卡厄斯后遗症”。
与卡厄斯之眼对视的人们,分不清自己所经历的,是另一個时空的景象,只以为是亲身经历,于是,心理发生了严重混乱,做出与平日裡的性格极度不符合的事。严重的,会整日以为身边人在故意欺骗自己,逐渐变得暴怒不堪,最终,无法正常地生活。
此前,加裡亚手下那些被解雇的粮官们,就是被卡厄斯所造成的后遗症影响了。
侍从說:“殿下說的,是‘迷乱罪’吧。近年来,宫中已经有数百人因此而被施以绞刑。最夸张的一日,议事厅前的广场上,陈列了足足六排尸体,只因为外墙上已经挂不下更多了……那几日,来往的人不敢低头走路,唯恐地上的尸体,进入自己夜半的噩梦之中。”
“迷乱罪?”宁泽川重复着這個名字,只觉得哭笑不得,“……真是荒唐,這并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事。”
若這真是以惩罚犯罪者,以儆效尤为目的所设立的罪名還好,然而,“迷乱罪”根源于作乱的堕神卡厄斯,并非当事人恶意为之。
即使定下罪名,惩罚了“犯罪者”,也不能阻止下一次事件的发生,只能徒增伤亡罢了。
這件事,是埃德蒙做得不对。
侍从目光暗了暗,意有所指地說:“陛下容不下更多的神位,能出现在王宫之中、受正史承认的,仅有三位神明,那已经是他的极限。多余的,便全都要算作是妖异作乱。”
“這情况,确实与妖异作乱无异。造成所谓‘迷乱罪’的,是一位四处游走的堕神,已经不能算作真正的神明。真正的神明,是不会刻意害人的。”因为,他会出手,将它们的存在抹除。
宁泽川叹了口气,一边解释着,一边凝起目光,从后方打量着侍从挺拔的背影。
他早已发现,這名侍从的谈吐十分出挑,从王国歷史、律法到神学,他似乎都能說得有理有据。
而且,虽然对方隐藏得极为隐秘,宁泽川還是看穿了,他对埃德蒙的不满。
从他和他搭话开始,侍从所說出的每一句言辞,都在引导着宁泽川,加深对埃德蒙的成见。
宁泽川从沒见過這么大胆的侍从。
即使,他伪装得十分顺从。
二层的长廊,装饰金碧辉煌,每隔几步,便分布着一名宫人。
侍从自进入這裡开始,便缄口不语,只沉默着,将他带到在二层长廊的尽头,便退身离开。
宁泽川进入长廊尽头的房间,合上门,看着宽大的卧室。天花板上有鎏金雕饰的花纹,地面铺着柔软华贵的羊绒地毯,巨大的龙床边上,暗色帷幔交错,床上铺着丝质的黑色床单,還有滚着金边的黑色被褥。墙边靠着一個衣撑子,上面是一件柔软的黑色丝质睡衣。
等等……這是埃德蒙的卧室,他今晚要住在這裡么?
宁泽川蹙眉。
他并不打算真的在此安睡一夜。不知道卡厄斯会在议事厅停留多久,這個幻境,随时可能在下一秒结束。他得抓紧机会查探导致了這個未来的因果链條。
他闭了闭眼,回想着长廊之中密集的宫人。那些人大部分都是埃德蒙的耳目,另一部分,大概是其他人的耳目。仔细想了想,他索性走出卧室,来到露台边上,朝下一望。
月色清朗,星云连绵,映照着空无一人的路面。
宁泽川踏上窗台,两步跨了出去。
白色的身影并未飞速坠落。空气中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轻轻托举着他,宁泽川衣袍飘飞,整個人缓慢而平稳地降落到了地面。
他才刚刚站稳,正要舒展一下筋骨,便有個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泽川殿下,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再出来。”
宁泽川吓了一跳,回過身,只见刚才为他引路的那名侍从,就站在露台下的阴影之中,仿佛自从把他送上埃德蒙的寝殿之后,就一直静静地等在這裡。
他低下头,弯腰作恭敬状,撩起右手的袖子,露出一個黑色的蛇形臂环——一條黑蛇,首尾各自拱着一星一月。那是黑暗神教会的图腾。
“大主教說,只有您能救他,救我們所有人。”他說。
“這正是我的目的。”宁泽川轻声說。
他指的,是侍从的后半句话。
无论是收复七神,還是解开魇锁,宁泽川的最终目的都十分单纯。
在上一個失败版本的实验世界裡,宁泽川亲眼目睹一個個被异化的人类物种相继自杀,世界归零,他的精神受到了重创。
后来,降临诺斯特大陆,看到這裡的人们,能够如他所愿地认真活着,维持住了世界的运转,他其实已经感到满足。此后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希望他们能在這裡過得更好一些。
在此之后,如果真如一开始星图之中的那個声音所言,他会获得复活的机会。
可是,到如今,那已经成为了一件次要的事。
然而他所遇到的阻碍太多。
四处作乱的七位堕神,贯穿千年、位格之外的幕后逆反者,将魇锁施加于他身上的疯王……
他得一点一点地解决問題。
星月光辉的映照下,月白色长发的神明长身而立,路面投下的浅淡阴影之中,似乎都盈满了星光。
他凝视着眼前的侍从,轻启唇瓣,声音清冽如泉:
“所以,我也想知道,你的身份,你的目的。”
侍从身形一顿,抬起头,露出清俊的面容。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眼窝深邃,淡紫色眼眸熠熠生辉。
他凝望着站在自己面前,身影似乎能溶于月色之中的神明,心跳陡然加快,忍不住重新垂下颤抖的目光,好整理思绪,将自己的過去娓娓道来:
“我名为艾萨克·海,三年前,也曾是一名朝臣。只是有一次,因为当面质疑了疯王的暴行,我当场被贬为宫内最下等的侍从,每日只能站在议事厅的一角,负责擦亮和点燃那裡的宫灯……他要我每日聆听荒唐不堪的朝议,却不能发出半句谏言……”侍从咬了咬牙。
這一刻,宁泽川忽然深刻理解了,为何众人要将埃德蒙称为疯王。
只有真正的疯子,才会在折断一個有才之士的翅翼后,還要将他养在自己身边,要那人日夜看着自己。
正常人不会、也不敢這么做。
因为仇恨,会发酵。
沒有人這样自信,自己能不被那股力量反噬。
他垂敛了目光,一动不动,静静地询问对方:
“你可知道,埃德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信徒?”
艾萨克大惊,后退半步,惊骇地望着他:“我不知……”那個疯子怎会是泽川之神的信徒?他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怎会仍能得到神明庇佑?
“你等在這裡,是对我有所求吧?”宁泽川笑了笑,“若你抛弃黑暗神的信仰,发誓永生信奉我,我便帮你做這件事。”
艾萨克微愣地看着对方的笑容,内心变得轻盈和欢快起来,他感觉自己似乎正一点、一点地向上漂浮。
他本就不是黑暗神的信徒,只不過沦为侍从之后,需要倚靠一個势力才能安然在宫闱之中存活,便投靠了他看得更为顺眼的黑暗神一派。其实,他根本就不信仰任何神明。
可是,当真正的主神,沐浴在星光之下,亲口要他宣誓虔诚的时候,他只是本能地,想要为眼前的人,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哪怕是他的生命,和……最高的理想。
宁泽川挥了挥手,唤出一只星萤,那抹荧蓝在艾萨克身前划出闪烁的光轨,停在他的面前。
“可以开始了。”他笑眯眯地說。
“我自然愿意……永生信奉和守护您,哪怕是以我的生命为代价……”艾萨克脱口而出。
“好。”宁泽川說,一挥手,收回這只聆听了誓言的星萤。
【信徒:+1】
【神力:+25】
艾萨克的信仰所给予的神力,居然挺多。
宁泽川接着问:“那么,你等在這裡,是要做什么?”
艾萨克紫色双目依旧有些恍惚,他晃了晃脑袋,抬起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這才唤回自己的理智:
“黑暗大主教要我带您去一個地方。他說,您到了那裡,便知道如何才能拯救我們所有人。”
“還有這样的地方?”宁泽川挑眉。
“請随我来,”艾萨克顿了一下,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說,“吾神,泽川。”
蝉鸣声渐弱。
宁泽川跟随着艾萨克,从灯火通明的地方,逐渐走到一個荒芜的角落。远处,有灰色的石壁砌起,沒入地下。
“你要带我去哪裡?地牢嗎?”他问。
此时,埃德蒙应该正在那裡审问黑暗大主教。
“不是那裡,但,也差不多。”艾萨克說着,绕开一些,只见在一堵灰墙的背后,有二十余名黑甲骑围在一個地方,一动不动,岿然站立着。他抬手指了指,犹豫着问:“就是這裡,您……您有办法過去嗎?”
他悄悄抬眼,打量月白色长发的神明。
全知全能的神明……身陷囹圄的神明……
究竟哪一個才是他?
宁泽川笑了笑,挥手招出一群闪烁的星萤。只见荧蓝的光点,借着月色与杂草的隐蔽,悄然接近了那二十余名黑甲骑。
它们同时进入黑甲骑们的身体裡。
再然后……
宁泽川直接从墙后走了出去。
“泽、泽川……”艾萨克震惊地低呼一声,想要拉住他,却发现,平日裡阴气森然、极度敏锐的黑甲骑们,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来人似的,仍然一动不动。
宁泽川朝他安抚地一笑,便径直走到那些黑甲骑的中间。
那是一個钢铁封堵的入口。他将星萤凝结在一起,看着它们放射出灼热得足以融化万物的冷光,逐渐接近那块钢铁,在灰黑色的坚硬表面之上,熔化出一個可容一人踏入的入口。
入口之内,是一片漆黑的空间。
清冷如水的面色渐沉。
宁泽川独自踏入那個入口之中,进入一條狭长而密闭的甬道。
星萤在他面前闪烁着,为他照亮了前路。
几乎是进入甬道的一瞬间,宁泽川便感觉到自己的神力变弱了些许。
或许是因为四周都是钢板,完全阻隔了外界的自然元素,包括他所驱使的,来自亘古的群星之力。
他能够从外界熔化這样的钢板。可是,当被隔绝于内部的时候,一切或许会变得十分麻烦。
宁泽川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這裡沒有光,只有他的星萤,静静地闪烁着,上下左右的钢板,也映出幽蓝的冷光。
面前,是另一块钢板。
他耗费了比一开始更多的神力,凝聚起高热度的星萤,将面前的钢板熔开。
星萤们先他一步,进入那裡,照亮了幽暗而狭小的四方形空间。
宁泽川看清了那裡面的一切,却是后退了半步,莹白瞳孔骤然紧缩——
黑暗神大主教說错了。
他并不是到了這裡,就知道如何才能拯救众人。
相反,看到眼前這一幕,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想做的一切——
幽暗狭小的方形空间裡,空无一物——
除去那個半透明的,倒在正中心的,虚弱的灵体。
那個灵体,是他的灵智,是他的神识,是他的十分之九,是他除去躯壳之外,全部的灵魂。
离开了身躯,它本该同身体一起,同时化成四散的星萤,纵横傲游于诺斯特大陆的任意一個角落。
可是现在——它仍在這裡,在一個狭窄封闭的空间之中,被一條漆黑的锁链牢牢锁住了脚踝,终日不得见天日。
原来,他之所以看起来解下了魇锁,是因为埃德蒙早已将他真正的灵魂锁入了地下,只在外界,留下一個行走的躯壳陪伴自己……
而他恰好来到了這具空空如也的躯壳之上。
难怪众人看他的眼神,如此怪异,仿佛他生来便不该是個活物。
這是一個无解的死局么?
难道,无论如何,埃德蒙都绝不可能为他解开魇锁……哪怕,他死?
他为何会偏执到這种地步?此前,究竟发生過什么?
那個灵体见到有人過来,似乎动了动,发出恍惚的、不明的呓语。
宁泽川两步走過去,心疼地抱住它,仔细倾听着——
“請……”
“……一定……假……”
听不到。
宁泽川看着灵体之上,那道连自己也无法摧毁的黑色魇锁,思索片刻,又凝起一些星萤,将大量神力,全部灌注到那個灵体之内。
它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了,吐出了一大串话:
“太好了……原来這裡也是假的。我可真是倒了十辈子的血霉,才遇上了這個疯子。来自過去的泽川呀,是你嗎?請你一定……一定要在這场幻境裡,唤醒所有人。一定……拜托你了,否则,你就必然会变成我這個样子。呜呜呜。”它哭得好惨。
宁泽川蹙眉,低下眼,伸出右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我会的……你一直被困在這裡嗎?”
它說:“是的,只有埃德蒙那狗日的,会来和我說会话。可是我恨透了他。我要是疯了该多好……可是,你也知道,你和我,是這個大陆之中,唯一不可能疯狂的神明。”
是啊,对它而言,這一定是再惨痛不過的事实。
另一個自己就在面前,他便也感同身受。
“沒事了,我马上带你离开。”宁泽川轻叹了一口气,让星萤们将它整個托起,贴在自己怀中。
“他、他来了!這個狗东西……”灵体的声音含着愤怒、焦躁和恐惧,還有若有若无的……依恋。
不知何时,摇曳的橘色火光,映亮了整個甬道。
沉重的黑靴踏着钢板,发出令人胆寒的铿锵之声。
那個灵体,听了這道声音数年,此刻正在宁泽川的怀中深深颤抖。
宁泽川抿了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自己内心蒸腾而起的愤怒。
“是谁把你带来這裡的?”
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森森寒意。
作者有话要說:咳,当然不是无解的死局。
過几章就要解开束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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