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无风摇曳的帘子 作者:未知 李处耘家的厅堂裡面有一道小门用帘子遮着,丫鬟端茶送水退下,不走厅堂正门、便是从裡面的小门掀帘退避。 這丫鬟在人前是低眉顺眼十分乖巧,不料一进裡屋、见到一個穿着交领襦裙的貌美小娘时,就嘴皮子翻飞,伶牙俐齿的很会說:“刚来的几個人,其中一個姓罗、是阿郎(男主人李处耘)的故交,他又带来了另一個叫郭绍的将军。听說那名叫郭绍的人是东京来的大将军,不是听他们說话,真想不到他是大将军,真年轻呐……” 小娘眉头微微一皱:“一個武将也要跑来斗诗?” 丫鬟笑道:“谁知道哩,莫不是娘子(小姐)的美名已经传到东京了?” “有什么好笑的?”小娘轻斥道。 丫鬟忙收住笑容,讨好道:“我一时给忘记了,那折公子今天带這么多人来斗诗,原本就不怀好意。” “知道就好。”小娘道,“父亲又沒有說要比文招亲,他倒好,恬不知耻管起别人家的事来。到处撒布谣言,說咱们李家看重士人、李公要找文采风流的女婿;又裹挟了一帮人上门舞文弄墨,难道我不知道那姓折的葫芦裡卖什么药?父亲又沒应允今天谁诗文写得好就相中谁。” 丫鬟靠近了悄悄說道:“昨晚奴家在夫人房裡,倒听阿郎說,今天若是能见着還過得去的人,索性将计就计,把娘子你许了人,省得再叫那折公子老是惦记着。” “啊?”李家小娘顿时神色一惊,“你怎么现在才說?” “昨晚你已睡下,我今早却忘记了……阿郎說得也沒错。”丫鬟一脸歉意道,“嫁谁,也比嫁那折公子好。我怎么瞧他怎么招人厌烦!刚才他在外面說郭大将军的话,娘子也听见了。” 李氏冷冷道:“我听话裡头,好像看上刚从东京来的姓郭的武将了,要不你自個嫁给他!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娶你。” 丫鬟缩了一下小脑袋,悻悻道:“我一個奴婢,能嫁大将军?真有這等好事,那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愿意呀……”她完全不管李氏不高兴、给她一個冷冷的脸色,又轻快地說,“要不娘子到前面去瞧瞧,躲帘子后面,挑开一個角悄悄看一眼,我可不糊弄你,郭将军真的還可以……娘子,咱们可不能太挑了,你究竟觉得文人好呢還是武人好,前面厅堂裡都有!” 李氏冷冷道:“這些士人一個個自知吟诗作赋舞文弄墨,我看着就烦!武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经年累月打来打去混战不休,却只是争权夺利,根本不顾百姓死活!”李氏說着說着又变得有点丧气,“只怨世道不好……或许父亲說得对,只要他不是大奸大恶或无耻小人,我也不会和父亲顶撞了。” 就在這时,外面又传来的了大声的說话声。折公子的声音道:“至于题目并未限定,也拘泥于形式,只要是以所见所闻为题有感而发便行。” 另一個男子的声音道:“如此甚好……容我稍微想想。” 刚才說话的人应该就是那個郭将军,因为他之前還說過话“我确实是武夫,不会诗词”,李氏又联系丫鬟的叙述大概可以猜到。 沒一会儿,郭将军的声音又道:“左先生,我們到关中的路上,经過了潼关,你就沒有什么感怀?” “旅途疲惫,实在沒有什么心思,主公对潼关有何感怀?” 郭将军的声音道:“关中此行,心中是有些感叹,要不就以潼关怀古为题……折公子,咱们今天不限体裁?” 折公子道:“诗、赋、长短句都行,沒有限定。” “那好。我正好已经有一两句了。”郭将军沉吟片刻,便朗声吟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裡潼关路……” 外面刚刚還因为人比较多闹哄哄的气氛,立刻就安静下来,静得叫人感受不到這裡正有多达几十個人坐一块儿。 裡屋的小娘李氏秀眉微微一挑,一不留意之下就夸了一句:“好句,气势磅礴又精练,却不丝毫沒有雕琢痕迹,更不做作,比之前听到那些软绵绵轻浮的无病呻吟、艳字堆砌要好得多了……” 旁边的丫鬟不太听得懂诗文裡面的好坏,却听得懂娘子毫不掩饰的溢美之辞,顿时笑吟吟地看着她。片刻后李氏发现了丫鬟的笑容,顿时拉下脸来,不再开口。 就在這时,外面又穿来如叹息一般大声的吟诵:“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李氏不禁动容,他是一個武将、年轻的武将?她忍不住起身,顾不得刚才還骂丫鬟,径直跑到门口,挑开帘子想瞧。此时外面顿时喝彩声大起,人们纷纷叫好。 但见一個人高马大穿着长袍戴着幞头的年轻人站在桌子边上,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看那年轻人就是武夫,身板和面目都有骁勇之气,但此时此刻,他似乎沉浸到了句子的意境和情怀之中,有着坚毅气质的眉目露出一丝忧郁,就好像一個忧国忧民的诗人。李氏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人们還在喝彩,忽然他一拂袍袖,如醍醐灌顶一般念出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伙儿久久陷入沉默之中,那折公子面色尴尬,一时也语塞,說不出任何话来。周围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沒人說话、也沒人好意思动弹,只有一声轻轻的咳嗽也带着忍耐的压抑。 這时李氏不小心碰到了门边一只香灰盆,发出“哐”地一声响,顿时非常清晰。外面的人听到动静纷纷侧目,只见帘子无风微微摇曳,已不见有人。 李氏逃走,脸色绯红,她只觉得這屋也不安全,生怕被人看见了似的,又从另一道门出去,往院子裡面疾走。丫鬟很快小跑着追了上来,喘气儿迫不及待地问道:“娘子,郭将军的诗是不是作得最好?” “那是长短句,有一两处的音有点怪……若是谱個曲取個名儿,還可以唱。”李氏轻轻說道。 丫鬟不依不挠道:“我问他的长短句是不是作得最好,要是最好的,阿郎可就要做主……” “啐!”李氏娇声喝了一声,“不知道害臊,這种事是能拿到外面嚷嚷的嗎?” 丫鬟偏過脑袋,故作忧愁之状:“听娘子說的话,那郭将军作的诗文该是最好的,可万一折公子非說他的词儿不好,可怎生是好?今天的事可是折公子提起的,他主持诗会,自然该他评论好坏。” 李氏冷笑道:“折公子可以不要脸,但也不能不要脸到那般程度!他要敢說郭将军的长短句不好,须得在那群人中寻一份出来比较。就那些平素游手好闲相互吹捧成的名士,我不信有人能有那样的胸襟,写出的东西能比得上潼关怀古的万中之一!” 不出李氏所料,前厅那帮人,沒人敢挑战潼关怀古那首“长短句”。许多人都多有褒赞之词,折公子十分尴尬,既不說谁最好,也不提评选那茬,很快就愤愤离席。 郭绍還沒明白今天的诗会是怎么回事,哪裡会想到有“比文招亲”這一出?他以为不過是大伙儿吃撑了闲得慌,聚在一起附庸风雅罢了。 毕竟沒有人告诉他這件事。若是郭绍知道了詳情,大概也能理解为什么今天折公子会对一個陌生人如此失礼……无冤无仇的,就算是歹人也不愿意出言不逊无故与人结怨;但折公子的怨气不是无故,确实是半路裡杀出個陈咬金,一开始就担心郭绍会坏他的好事,果不出其然真坏了他的好事! 郭绍留在李府,在罗彦环的撮合下和李处耘又是一番推心置腹的畅谈……這才是他到邠州来的正事,笼络贤才。李处耘看样子混得比罗彦环好一些,不過他似乎也不得志。這种不得志又可能有才能的人,是非常划算的! 因为已经得志或者已表现出非常之才的能人,以郭绍的实力就轮不上他去笼络了。 及至下午,郭绍等人才“依依不舍”地与李处耘道别。他们当然不好意思住在李府,而且郭绍有地方落脚的,就是邠州城外的驿馆……他们到邠州当然不会对折从阮明說:我来挖你墙角;郭绍的說辞是访亲问友,路過,所以住的驿馆。 罗彦环和“关公”李处耘是多年故交,直到傍晚才回到驿馆。 罗彦环见到郭绍就语不惊人誓不休:“李公让我探一下郭都使的家事,是否娶妻生子了?” 說到這裡,坐得远远的京娘顿时侧目。 郭绍瞪眼道:“他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那個……”罗彦环道,“今天這斗诗之会,意在李家比试招亲,哪個才俊的诗赋做得好,李家娘子就许给谁……显然郭都使的长短句,当场的人无出其右。” 郭绍愣了愣,转头看向左攸,似乎在說:你干的好事。 左攸一副玩笑的神情:“自隋唐起,科举都要先作诗,我平素觉得主公读過不少书,料定主公起码能作一首像样的,至少不会太丢人。哪料你一出手就震惊四座,现在连人家小娘都不放過你。” 郭绍道:“我什么时候說那几句词儿是我自己写的了?” 罗猛子笑道:“罗兄不是說了,李家小娘的艳名远近闻名,這下大哥有艳福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