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暗知
十五岁的皇后說起话来老道稳重:“我還记得幼年时,大娘過世,阿兄哭的最伤心。当时我們都哭,大伯也哭,可是哭過就算了,连大伯都過去了,唯独他时时记着,将母亲的旧物戴在身上,常常一個人偷偷的看,也不让大伯知道,怕大伯见了会伤心。我們家几個孩子,祖父最疼爱的便是他,祖父常說他聪□□秀。”
温峤笑道:“皇后好记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皇后道:“我三岁,阿兄六岁吧。”
“皇后记事早。”温峤诚恳說。
“褚家兄弟不多,我父亲同伯父自小一同长大,感情非比寻常。伯父外出做官,将一双儿女,阿兄跟小妹托付给父亲照顾,当时家中贫困,我母亲偏心于我,有好吃的都悄悄给我,对阿兄和小妹两個却很吝啬。有一次,父亲得人送了礼物,是一种糯米制的点心,做成五瓣梅花的花样,晶莹剔透。父亲交给母亲,让她给孩子吃,哪知道母亲全给了我一個人吃,沒有给阿兄和小妹,還骗父亲說给我們都吃了,我那时候年纪也小,贪吃,也沒给他们留。我父亲知道這件事之后,便休弃了她。”
“伯父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說对不住我,因当时家中确实清贫,我母亲除了吝啬一些,也沒有别的過错。后我父亲又另娶了妻,伯父回家以后,沒有再出去做官,在家照顾我們几個孩子,我父亲出去做官去了。伯父后来沒有再娶妻,也是怕对我們几個孩子不好。他待我們却是真正视如己出,沒有一点偏私的。”
温峤无法置评,只是随在旁边听着。褚暨的事他差不多都知道,只不過知道的不太详细,大略是知道。褚家兄弟二人亲如一体。
“阿兄待我們几個妹妹都很好,不過小妹跟他最亲,他们是一個娘生的,整天搂在一块,白天一個碗裡吃饭,晚上一個被裡睡觉,分开一会都不行,真是好的出奇。可能是他们母亲死的早,那几年大伯又在外做官,沒有照管他们,我母亲对他们照顾的不够,小妹便同阿兄感情深,后来大伯在家,她也跟阿兄一起睡。”
温峤猜测她口中說的小妹,应该是褚暨死在战乱中的那個女儿。温峤一直觉得褚暨保全侄女,丢下女儿那种事是谣传,替褚家兄弟扬名的,茂华再怎样糊涂也不至于做出那种事,然而皇后的话却让他大大的震惊了。
皇后谈论起了那件事,說的简略,不過温峤大致是听明白了。他听明白了,沒說话,只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又有点感慨惋惜。
“当时的情形,的确狼狈,我們五個人,年纪都尚幼,无法存立,都靠伯父一個人撑着。现在想来,若不是他,我們都无缘過江,活到今天。旁人提起這事,都称赞伯父的品行,其实他心裡一直把這事当成是羞耻,不愿跟人提起,连跟我父亲都沒有說過。阿兄這些年也一直怨恨他,只是无法了,到底是亲生父亲。”
“那孩子還活着嗎?”
“不知道,兴许活着,兴许死了吧。兵荒马乱的,连個大人都难以活存,何况幼儿。”
温峤本来是进宫同皇后說正事,不知为何谈到這個话题来,他心裡隐隐感觉有些不适。
出了宫,他沒回官署,也沒回家中,而是去往褚暨家。一路上他都在想,褚暨突然反常要遣走周玉,难道跟這件事有关系嗎?能有什么关系呢?季芳把人接走,也沒有接回家,而是放在外宅安置,褚暨這些日子也沒有表示,就跟忘了這件事似的。這人要休又不休,要留又不好好留,不清不楚的,這是要怎么样?
到了褚家,他也不用门人领路,直接进去。堂中却无人,他正要蹩进屏风后寻人,却隐约听到裡面有人声,是褚暨同季芳在說话。
他鬼使神差地,也沒出声,倒是悄悄凑近了屏风边上,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說什么。
褚暨的声音在說话,有些愤怒。
“你要是真为她好,就送她回周家去,给她一笔银钱,想法子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后半生有個依靠。”他冷声道:“女儿家早晚都是要出嫁的,就算是娘家,能留的她一辈子嗎?就算你肯留,她愿不愿意留都难說的很呢。你养個猫儿狗儿,到了时候都要闹,等她到了年纪,动了心思,你拴着她不放,她還得恨你。”
然后是季芳的回答,口气很僵硬。
“我做不到像你一样无情。亲生的女儿,明明已经找到了眼前,却假装不认识,一句话不說,冷冰冰地就要将她送走。”
褚暨冷道:“我无情?她到了這個年纪就该结婚嫁人,我让她去结婚嫁人,我哪裡无情?你個混账小子,整天在外面同人胡闹,你都晓得追欢逐乐,却不许你妹妹到了年纪结婚嫁人了?你把她绑在那绑一辈子她就高兴了?”
季芳怒道:“她這個样子,能嫁什么好人家,与其嫁過去受委屈,還不如不嫁。嫁给那种不知所谓的人,那不是糟蹋她了嗎,至少留在咱们家,不会亏了她衣食吃穿,不会受人白眼。這都是怪你,如果不是你纳什么妾,她现在也不会是這样,好好一個人,都是被你给毁了。”
褚暨道:“那你就试试吧,看看她将来是会恨我多一些,還是恨你多一些。”
温峤万分震惊,刺激太强,還沒来得及回想他们在說什么,褚暨的脚步声响起来,话题就此结束了,温峤顿觉不妙,连忙抽身而退。刚走了院子,褚暨已经看见了他,背后叫道:
“太真。”
温峤在心裡抽了自己一巴掌,回头快步走向褚暨,抱着他胳膊就作势哭了起来:“茂华,我对你可是向来忠贞不二啊,你告诉我的事,我从来守口如瓶,不跟第三個人說。你可千万要相信我,我真的是一句都沒听见啊。”
褚暨铁青着脸,還沒說出话,温峤已经迅速地摩挲着泪水逃走了。褚暨本来就烦,想到自己和儿子的說话被温峤偷听去了,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事来,更加烦躁了,冲仆人发作道:“谁让他随随便便进屋的?你们都在干什么?一句通传也沒有,沒见到我在說话嗎?”
生气拂袖回屋去了。
温峤匆匆回了家中,脑子裡一时全被這件事占据,原来周玉是褚家当年遗失的女儿。
自己這回可真是造了大孽了。闲的沒事做什么不好,偏偏去给人說媒,弄出這种荒唐事。虽然是无心之過,然而到底是他在其中拉的线,难怪茂华最近生气,要跟他绝交。换做是自己,碰上這种事也会恨的牙痒,发誓绝交。
這就算了,竟然還不小心偷听了人家的谈话隐私,褚茂华现在估计连揍他的心都有。
温峤在家中走来走去,徘徊了一会,半晌又出门了,還是往褚暨府上去。哪晓得,褚暨因为跟儿子生了一场气,又被温峤知道了秘密,当时心裡一躁,头痛又发作了。温峤进门时,就见那屋子黑漆漆的也沒点灯,褚暨躺在床上,见到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衣领,羞愤焦虑,咬牙切齿道:“我真想杀了你啊!”
温峤吓的一跳,生怕他蹿起来揍自己,连忙往后退。哪知道褚暨抓他领子抓的太紧,被這一带竟然半边身体扑到了地上。温峤见状又忙上前扶他:“茂华,茂华,不至于這样。”
褚暨咬着牙半晌不說话,温峤低头细一看,发现他鼻子发红,眼中蓄满了泪水。温峤同他相识這么多年,還从未见過他這样,伸出双臂搂着他肩背抚了抚,安慰:“纵有天大的难事,也沒有過不去的,有什么可难为成這样的呢?就算你有什么难堪事,你怕被人知道,可咱们是知己好友,就算你做错了事,我也不会那样想你,你对我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你還怕我知道嗎?你若是因为我知道了這事所以担忧成這样,那我对天发誓,绝不会将此事向第三人透露,過了今天我就忘了它,我說忘就忘。”
褚暨忍泪道:“行了,不要再說了。”
温峤颇看不下去他這模样,摸出怀中手帕替他擦了擦眼泪:“既然沒有铸成大错,就還有回转的余地,不至于走投无路的,哭成這样。
這事也都怪我,我做什么不好,偏偏要给你說亲,你這原本也沒有纳妾的打算,都是我在一边撺掇的。這事我知道了,你不方便出面,我来帮你解决,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她伤心所以才觉得难以开口,你想多了,她這般年纪的小姑娘,心思活的很,纵使伤心一会,一转眼就過去了。咱们只需要给她寻個如意美郎君,保准她三天不见就把你忘的個一干二净。”
褚暨還是流泪不语。
温峤把那浑身解数,哄老婆的本事都拿出来了,亲切温柔,轻怜密爱,說了无数好话,出了无数主意,褚暨总算跟他恢复了关系,让下人把蜡烛点上,两人秉烛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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