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宝菊见管事有提点他的意思,忙作出谦恭的样子,“是。”
管事道:“你做跑街的,要紧的是能把庄子放出去的款子收回来。至于那容易收的,也轮不到你了,這裡有個棘手的主顾,别人都不敢去催他的,不知道你敢不敢?”
宝菊一個二十郎当、野心勃勃的青年,有什么不敢的?立即道:“我敢。”
“你别急着放话。我告诉你,這個人也是上海知名的大人物了,况且和咱们东家有些特殊的交情,因此這些年来,时不时三千、五千的打條子来借钱,到现在统共也有十万块了。别人不肯去收這個账,一来碍于他的身份,二来怕得罪了他,要丢了性命,”管事說完,看着宝菊,“你是怕不怕?”
宝菊听到這裡,脸色肃穆了,仍旧嘴硬道:“不怕。”
“好。”管事从柜子裡取出账簿和借條给他看,上头字迹签的潦草,宝菊正在辨认,管事将旁边的印戳指给他看,“這是巡捕房的印,看清了?我說的這位主顾,就是巡捕房童督查。你瞧,這是一個秀字,這是一個生字。”
宝菊心中一凛,這個大名他是听過的,“是他?”
管事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沒指望宝菊能把款子要回来,又叮嘱他性命要紧,万不可得罪了童秀生,又指点他道:“童督查时常去青莲阁抽烟打牌,身后跟着七八個安南巡捕,很好认的。”
宝菊点头,将账簿等卷一卷,揣进怀裡,要告辞时,又多嘴问了一句:“童督查跟东家是什么样的交情?”
管事见宝菊平日裡嘴還算牢,便沒瞒他,一边走去关了门,招手将宝菊唤到面前,才低声道:“這事,大概全上海也沒几個人知道——童秀生救過三小姐的命,他在租界发迹也是缘于這事。你說,這样的功劳,别說借十万,就算他要借一百万,东家還能有二话嗎?”
宝菊被震住了,见管事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知道不宜多问,便說:“知道了。”
“去吧。”管事笑道,“要是這事侥幸办成了,我荐你去個好地方。”
宝菊便将账簿拿回家,晚上随便吃了几口稀粥腌菜,就着油灯将童秀生借钱的那一笔笔交易時間、数额背得滚瓜烂熟,次日,换過一件干净的长衫,便来到四马路的青莲阁,花两文钱讨了碗茶,坐在一楼呆呆望着外头的熙熙攘攘的路人。
谁知一连三天,童秀生都沒有露面。宝菊怕错過他,连饭也只能在青莲阁吃,早晚下来,钱也花了不少。最后索性往怀裡揣了两個冷包子,等到午饭的点,就走去对街的报摊子上,一面吃包子,一面盯紧了青莲阁门口。
耳畔依旧有人在打听格兰之,宝菊无意瞥過来一眼,顿了一下,忙用手绢将手指揩干净,跟摊主讨了份报纸来看。
报纸上刊登了一张照片,是格兰之的老板和一個年轻的西装男子在茶楼交谈。配文裡称,于二公子留洋归来,似乎有意放弃仕途,子承父业,又称润通钱庄继六大外国银行之后,也力捧橡胶股票云云。
宝菊正看得入神,有個穿绸衫的男人摇头叹气地走過来,忽而一眼,也瞧见了那张照片,当即站住脚,往摊子上扔了两枚铜钱,便要掣宝菊手裡的报纸,“我看看。”
宝菊眉头一皱,正要呵斥他,两人视线对撞,都愣住了,那男人嘴唇翕动了下,不大确定地问:“宝菊?”
宝菊瞬间冷下脸,說:“认错人了。”将报纸扔给他,头也不回地往青莲阁去了。
這一场偶遇,让宝菊格外恼火,幸而他时来运转,才进茶楼,就有伙计拉着他,往楼上一指,“童督查来了。”
宝菊转怒为喜,忙循声上楼,果然隔着包间的门,就听见裡头牌扔得“啪啪”响,又有笑声骂声不断。宝菊试探着推开门,见裡头烟火缭绕,隐隐绰绰许多脑袋在晃动——因有茶楼的伙计不断进进出出,送果盘,打帕子,又有几個油头粉面的婊|子走来走去,竟沒有人发觉宝菊是個面生的,让他径直走到了牌桌前。
童秀生好认,和他同桌打牌的都是官,着长袍马褂,独童秀生穿了件宽宽的长衫,胸前還挂着租界领事颁发的勋章。他比宝菊想象中和气,肥白的一张圆脸,像個菩萨,手上戴着三四個璀璨夺目的金刚石戒指。
宝菊见童秀生哈哈大笑,嘴裡娘老子的骂個不停,知道他打牌正在兴头上,便沒张嘴,只静悄悄在角落裡站了。
這一站就是几天,童秀生的牌搭子都把他记住了,只当他是青莲阁的伙计。宝菊在童秀生身后站定了,脚下仿佛生了根,童秀生嘴巴一动,就忙把茶递到手上,童秀生扭一下脖子,就赶紧打起帕子,给他擦汗。又自掏腰包,請小伙计去街上买枇杷和樱桃。
几场牌局下来,宝菊把三個月工钱花得不剩,童秀生也输了大几千,他不恼,只伸個懒腰,走到屏风后,往榻上一躺,便有随从忙将烟点着,送到他嘴边。
童秀生烟抽得迷迷糊糊,察觉身边换了人,他撩起眼皮,见宝菊正老老实实站在榻边,等着给他打烟泡呢。
童秀生把烟枪给他,问道:“你是哪家的伙计?”
宝菊道:“小的是润通钱庄的跑街。”
童秀生哼笑道:“怎么,你们庄子上亏空得厉害,生意做不下去了?”
“沒有的事。”宝菊很坦然地笑着,“是每年例行叫我們這些新来的出来跑一跑,拜一拜老主顾。”
“难为你。”童秀生沒再說什么,又抽了一会烟,把外头的安南巡捕叫进来,說:“回去衙门,让他们支两万块钱,送去给润通钱庄。”
宝菊喜出望外,忙拱手道:“谢督查。”童秀生半靠着绣枕,坐了起来,一面吃茶,打量着宝菊。几天下来,他看出来了,這個小伙计有胆识,有城府,算個人才。童秀生放下茶碗,道:“做跑街的,一個月能领几個钱?我看你家裡也不像有钱的,怎么不干点别的?”
宝菊笑道:“有督查老爷這样的主顾提携着,我這差事倒也不难,過得去。”
于老爷過世时,童秀生是送了丧仪的,于是问起来:你们东家可好,于太太身体是否健壮,听說三小姐要定亲了,是许的哪家。
宝菊一怔,答道:太太身体很康健,三小姐甚少出门,不知道许的哪家。他正为這事疑惑,顿了顿,试探着說:“我們东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大,小姐的亲事也是很慎重的,我們底下人哪敢胡乱议论?”
他其实是自那天偶遇于三小姐之后,就一直不明白。现在世风渐渐开放了,不說于家素来是从事洋务的,就那旧人家的妇人姑娘,也都在外头行走了,为何正值芳龄的三小姐這样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
童秀生闷笑起来,摇着头不說话。宝菊打好烟泡,把烟枪送上去,童秀生抽了几口,胸膛像個丰满的妇人般徐徐起伏着,他說:“你们管事的糊涂。三小姐正定亲的当口,按理說,他该再送我十万块花花,却急着找你来讨债,可见你们庄子最近确实有些吃紧。”
宝菊沒再否认,斟酌着說:“我們东家是感念督查大恩的。”
“哦?”童秀生有些意外,“這事你也知道?”
宝菊叹道:“這种事,知道了也只能烂在肚子裡,哪敢到处嚷嚷?”
童秀生望着缭绕的烟雾,回忆当年——光绪三十二年,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年。正是托了于三小姐的福,他从一個寂寂无名的小巡捕一跃成了上海炙手可热的人物。
“最近几個洋人开的教会学校想要开女禁,依我看,是要为祸百姓,非闹出几桩人命官司不可。”童秀生冷不丁說了這么一句。
宝菊奇道:“朝廷不开女禁,是怕有伤风化,倒不至于性命有碍吧?”
“怎么会沒有干系?”童秀生道,见宝菊一脸懵懂,便问他,“我问你,学校裡的女学生,是不是都非富即贵?”
宝菊道:“那是自然。”
童秀生转過身来对着宝菊,笑道:“譬如說,你家裡有個女儿,自幼养的金尊玉贵,天真无邪,十四五岁上送去外头的学堂,你想,那些同校的男同学,還有杂役校工之类的,是艳羡不艳羡呢?”
“兴许是有的。但既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出行都是呼奴唤婢的,倒也不怕外人唐突。”
童秀生摇头道:“出行是有车夫,有老妈子,但进了学堂,难不成车夫老妈子也跟着?偏有些小姐,性子又格外的顽皮,不听管束呢?”
宝菊道:“的确是有些人家,舍不得严厉管教,把小姐养成個骄纵的性格。”
童秀生道:“這小姐,家裡有钱,生得又美,又不怕人,而那些外人呢,胆子小的,不過盼着每天远远看人家一眼,便满足了。胆子大点的呢,要借着念书的由头,逗引小姐說句话,甚而能亲近芳泽,好让人家心裡有他,自此能够借着岳家的势力青云直上。”他把烟管在案上磕了磕,笑了笑,“還有那狗胆包天的,被人一再拒绝,自此恼羞成怒,软的不成来硬的,借机绑架了人家,再干些坏人贞洁的事,好把生米煮成熟饭,逼的這沪上响当当的大富翁,不得不忍气吞声,把女儿嫁给他。”他睨宝菊一眼,“若是遇上個有血性的,或是家裡强硬点的,无论如何也不让你得逞——你說,這算不算于性命有碍?不說那小姐,就是那男学生家裡,也绝非咱们這样的平头百姓,到时候随便闹出几條人命,我們這些巡捕房的人,也就不用干了。你說,我能不怕嗎?”
宝菊听得怔住了,半晌,才反应過来,“啊”一声。
童秀生嗤的笑了一声,說:“我不過花你们东家十万块,你们东家還嫌冤嗎?我這個人呢,也就爱打一打牌,帮扶帮扶手下那些小兄弟们,却不爱乱說话,你们大少爷知道的!”
宝菊如梦初醒,忙道:“大少爷衙门裡忙,有一向沒過问庄子裡的事了。督查還要用钱,尽可写條子送過去,我們管事懂得。”
童秀生却不乐意了,懒懒道:“再說吧!”
才刚讨来的那两万块钱,也变得棘手了。宝菊在榻边瞅着童秀生吞云吐雾的侧脸,到底不甘心這些日子的辛苦付之东流,又想:若是能把童秀生的辫子牢牢握在手裡,還怕沒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于是走了過来,凑近童秀生耳畔,道:“刚才督查說的那些人,小的看来,胆子都不够大。”
童秀生闭着眼道:“哦?”
宝菊道:“换成我這样的穷人,除了自己一双手,身无长物,学也上不起的,我就诱使這個男学生去把小姐掳了来,我再不遗余力帮她家裡去救人,好让這上海滩响当当的大富翁对我感恩戴德,拱我去做個大巡捕,大督查,不是更好?”
童秀生眼睛倏的一睁——他那双眼睛,平日裡昏昏欲睡,此时却精光闪烁,要吃人似的。宝菊不怵,直起腰来,笑着說:“要真有那样的人,可真是胆子大得很了。”
童秀生盯着宝菊,冷笑道:“我看你的胆子,比起他来,不遑多让呢。“
宝菊告罪:“老爷息怒,小的也就是随口一說而已。”
童秀生叫他滚,嘴裡嘟囔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让我一辈子当個穷跑街的,才是生不如死呢!宝菊心裡想着,走出那云山雾罩的包间,顿觉神清气爽,哼着从婊|子那裡学来的苏州小调,摇摇晃晃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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