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微 第24节 作者:未知 九岸看着她,多半天沒话讲,眼神看起来不像在打量,是在诊断——判断她脑子是不是出了問題。他說:“你不会推掉嗎?這一趴你不做沒人能压着你接,就說自己部门业务太多就好啦。” “啦”字的尾音上扬,读第二声,问得铿将有力。他這句就断在此处,后面沒讲出来的话不适合摊开說——這种横向业务,做好了是陈述协调得好,有能力;做得不好,如果問題出在闻又微這儿,但凡陈述一推锅,九岸多少得受些牵连。 闻又微心知部门划分如此,九岸的未尽之意她也明白,诚恳道:“九哥,你放心,我不会影响组内的活儿,也不会把事做崩。如果搞不定我自己背着锅走,不给部门添麻烦。” 九岸对自己进行了一会儿情绪管理,道:“……行。你需要什么协助就說。” 闻又微嘿嘿笑:“這怎么好意思?” 九岸一挑眉:“只是意思意思。” 然后顶着他一头最新的潮流纹理烫,在闻又微视野中远去。 有新的目标就有奔头,她非常欢喜地接下這口巨锅,连带着对人类观察的兴趣都回升了。說起来有点对不住九岸,這個横向项目组才拉起来沒多久,闻又微已经对陈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理想中的上司就這样。 “太有趣了,陈述這個人。”她在跟周止安吃饭的时候說起。這是她近期难得的眉飞色舞时刻:“我小时候看电视剧裡面经常出现那种情节,說九连环不用解,一剑劈开就行。先不說高不高明,主要是别人想不到啊,陈述就是一個会直接劈开九连环的人,别人在瞻前顾后的时候,他直接冲過去就把麻烦碾碎了。是不是很神奇?” 周止安今天已经听她讲了很多陈述,笑道:“看出来了,是很对你胃口。” 闻又微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嗯?敷衍我呢。” 她穿的袖口宽松,讲到激动处不大在意,袖口险些扫到食物,周止安倾身,拉了一把她的胳膊,然后把她袖口往上卷了一截再松开。闻又微对他甜甜一笑。 她如此推崇陈述,因为這人的出现给了正在与瓶颈期搏斗的她一個巨大的启发。 九岸教新人的第一课是“真诚与合作”,而后在他当甩手掌柜的期间裡,闻又微发现职场還有撕咬与争斗。抱着合作的心是基础,但又不能ᴶˢᴳ是与所有人一团和气的态度,還要去据理力争,要去抢。 這该怎么做,她就犯难了。 她先前工作时有相当一部分痛苦来自于“如何高情商解决問題”——如何既扮演“好人角色”,又快速推动业务相关人拿到结果。她的新人时期力图客气周到,哪怕业务往来不多的人,只要接触了,觉得沒照顾到对方情绪,都要再去跟进一下。一边做事,一边哄人。时至今日,已然感觉做一切都束手束脚。 陈述使她思路打开——意识到“過度”追求圆融的解决是徒劳的。 尤其在太和這個地方,都是为了拿结果,不是奔着跟一切人哥俩好去。不对人吆五喝六是当然,但工作范围内的事,也沒有谁更高人一等,要哄着捧着去做。有时候“不得罪人”和“把事做好”天然冲突,两個裡面只能选一個。你认准了奔着做事去,旁人也晓得了你是這样的人,過程中有些摩擦反而能理解。如果你自己选了在钢丝绳上玩杂耍,非得在艰难的平衡中接住每一個小球,稍有沒照应到的地方别人心裡就会想,你是不是有意忽略了我。 按陈述的话說:“你年纪轻轻,来上班要业务先行,别小时候看点四大名著就比着王熙凤学做人,纠结怎么把话說出花,那是力气花错地方了。” 闻又微跟周止安說:“上次有人东西沒给到位,我在陈述的建议下买了一兜咖啡過去,用那老哥的名义分给他和同事。那老哥,哈哈,差点以为我去寻仇的,要上他眼药,后来发现我只是請客。但我沒走啊,电脑也带上了,就坐那老哥工位旁边,当着他老板的面儿,盯着他把要给我的东西赶完了。陈述的名言——多问十句不如多跑一趟。” 周止安想到那個画面也不免好笑:“你们部门协作這么艰难?他该按时给你的东西不给也沒問題嗎?” 闻又微晃了晃脑袋:“沒办法呀。都說自己需求多呢,毕竟都像牲口一样在赶进度。你强调一万遍你的需求很急,只要拖你不出事,他就是可以拖。你脾气越好呢,就越扮演了可以被拖的那個人。我之前吧,觉得催狠了得罪人,每次好好跟他說我的进度真快赶不上了,估计他也沒当回事儿。直到我冲過去——他后来跟我說他吓死了,看到我驻扎在他办公区,怕我表演当场发疯。” 她說着很是兴奋,眼裡几乎灼灼发亮:“我觉得很神奇,工作不是事情来了,把它做完那么简单。跟人合作的部分,也不是规划好分工就成了那么简单。而是不停不停想新的办法,把各种可能掉链子的环节都圆上。” 比起力求稳定甚至不把工作重心放在這裡的九岸,陈述身上可学的就太多了。 但周止安的反应不如她想象中热情,闻又微說完冷静些许:“好啦,我說太多工作了。你是不是听烦了?” 周止安眼波很静:“我只是在吃醋。” 闻又微捧腹大笑。 他說得太平和,叫闻又微无法当真。 “人都结婚有孩子了,跟我差着,我数数,算了我也不知道他多大,反正有代沟呢。”闻又微凑過去,“偷偷說,如果這次项目顺利,我打算内部转岗。” “转岗?” “我想跟着陈述。”她道,“机会难得,他自己的团队還沒码齐,不然冲他的层级,我要按部就班地来,未必够得着。但最好是他能先跟我提,這样我才可以谈條件。”說到此处闻又微颇为乐观,笑眯眯像一只得逞的猫。 对于陈述当自己上司期间的表现,如果要形容,闻又微会說他对工作時間和生活時間缺乏边界,对自己对他人都是。 但同时他也是個聪明人,会给自己筛选队友。他嗅得出一個团队裡,谁愿意辛苦一点往上爬,谁无所谓事情成不成,只图到点就走。他知道自己的需求给到谁会被好好执行,给到谁会被当做傻逼老板的奇葩任务。 他的任务分配极有技巧,每個人拿到手都在可接受范围内,故此他表面看来甚至是個和气老哥。 闻又微并不掩藏自己的态度,她的意愿明确,想承担更多工作,要更多机会。她知道陈述也在寻找队友。這是互相给出的信号。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而后闻又微深切体会到了他是如何无孔不入地把工作塞满生活: 她会半夜接到陈述的电话,因为他突然想起某個事就拉個会要聊。随时有想法就随时开会,随时论证可行了就下手,快得目不暇接。他自带一种可怕的驱动力,对于只想在此获得一份稳定工作的人是噩梦。 有一回出差路上,陈述抬头看见某個品牌的大楼,忽然說:“走,我們去看看他们老板在不在,聊個天。” 闻又微觉得他疯了,但从那一家大楼出来时,他们拿着刚达成的重要合作意向。 陈述的工作作风声名在外之后,很多人都对她“报以同情”,但事实上……她很喜歡。跟陈述一起干活儿会获得非常可怕的正向反饋机制,一切都太快,太新,太不可思议。 她从前自觉已算敢做的人,见了陈述才知道,還有更多九连环可以一剑劈开。 协作项目结束之前,陈述问闻又微在九岸那裡還有什么沒收尾的事,让她赶紧搞搞结束。闻又微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陈述:“来跟我玩儿,别在九岸那裡‘吃低保’了。” 闻又微心說,這话要给九岸听见,他得在内部论坛匿名喷你两百楼。陈述先开口,她就有余地,道:“可我們還什么都沒聊呢。” 陈述满不在乎笑道:“不就是待遇,都给你按顶格争取,這点东西還要来回聊么。九岸那裡你自己好开口的吧?搞得定哦?” 闻又微张着嘴好一会儿,說了個“行”。 晚上回家乐得抱着周止安狂笑不止:“我是看重那点钱的人嗎?好吧我是。我是看重陈述的层级高嗎?好吧我也是。但是!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工作终于好玩起来了!” “那会比之前更累嗎?”他问。 闻又微一顿,撇了撇嘴,這一刀扎得挺准。 人类啊人类,灵与肉的需求永远不是很协调。 想睡懒觉,想早早下班有自己的時間是真。但成就感又像一种上瘾物质,她停不下来。“好机会”不是中彩票,一朝得到,兑奖就够了。它意味着更多忙碌和更多心力。闻又微不怕工作更累或者更烦,她唯一纠结是与周止安相处的時間会更少。 在九岸团队裡再怎么烦,他也不過是個甩手掌柜,闻又微尚且能自己给自己减减负。但陈述是個工作的疯子,进去了就要跟着他的节奏转。 闻又微搓搓周止安的脸,她脸上带着笑,目光却沉静:“我們做個约定好不好?” “嗯?” “以后每周末我去学校找你。” “什么意思?” 闻又微静静看着他。从前她還不算太懂如何对一個人表现温柔,周止安教会她這件事。看向对方的时候,爱到足够拈轻怕重,就恨不能言辞和举止都包裹上羽毛。 她的声音平缓:“我听到你跟同学的电话了。为什么要找别人帮忙去协助任老师在外地的讲座?你的‘家裡有事’具体是什么?” 周止安不說话。 “你不回答我就自己猜了啊,因为我要出差五天,回来那天你们刚好出发,对嗎?如果你走了,我們就又要很久见不上。” 闻又微轻轻叹出一口气,伸手把周止安圈住,脑袋贴着他的脑袋:“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你完全失去了安全感這种东西?” 第36章 客体永久性 沒有人能在当下对自己的处境做最清醒的判断,很久很久之后回看时,当时被忽略的东西才会在记忆的追光之下纤毫毕现。 周止安在读书,闻又微在工作上走得太快。他们的状态逐渐对焦不上。最开始她乐观地想過也许只要顺其自然,属于這個阶段的阵痛就会過去。但周止安的迁就终于到了令她不安的程度。 闻又微握住他的手說:“‘客体永久性指儿童理解了物体是作为独立实体而存在的,即使個体不能知觉到物体的存在,它们仍然是存在的。此处只做话题引入之用。’還是你告诉我的词呢。我們是需要时时相处才能保证在一起的关系嗎?我会出差,会加班,会经常不在家,但是……我会回来啊,不是不在你眼前就不见了。毕业之后很多事变得不一样,可我們会有新的相处的办法对不对?” 周止安盯着她,那裡涌动着一种深切的,她无法完全厘清的情绪。 他說:“你想要我搬回去嗎?” 听到他說“你想要”,闻又微甚至有些无措:“我希望你能完整地度過自己的研究生生活。东西不需要全搬,你本来就两边都ᴶˢᴳ住,拣要紧的带就好。” 她道:“如果那個讲座是你不想去的,比如无聊啦,不想给老师打白工啦,我觉得都可以。可是……不该是因为這個。我不在意讲座,我在意你在切割自己。你听過那句家乡话嗎?一颗心不能挂两头。每一段经历都很珍贵,我不希望你有一天想起来觉得這几年過得拉扯,总在艰难地保持平衡。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呢?” 他看上去已经接受了這個决定,只是很平静地问:“那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嗎?” 闻又微笑起来:“如果回来得晚,冲個战斗澡就睡。沒時間做饭就吃外卖。每個阶段有每個阶段的活法。” 周止安垂眼,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捉住她一根手指小幅度来回摩挲,不說话。 闻又微:“我不觉得這是一份完美的工作,但我现在很喜歡在其中能得到的东西。被挤占掉的時間,是我自己選擇的代价。把它转嫁给你,不算解决方式。” 她努力用更多肢体的接触去消弭周止安的不安。周止安终于被她细密的亲吻弄到不可抑制地小声笑起来,闻又微脑袋抵着他的脑袋,声音轻而软:“我喜歡自己在你這裡的优先级,但更希望我們都能轻松一点。就算不能每天见面,很多事也不会变的,对不对?” 那天他们相拥而眠,周止安将她圈得很紧,高半度的体温使他变成一個热源,闻又微背后渗出薄薄一层汗,努力了一下還是沒睡着。 她终于轻轻把周止安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拿开,蹑手蹑脚下床。周止安听到动静睁开眼,望向她的表情无辜夹杂幽怨。闻又微马上聲明:“沒說不行,我开個空调。” 她拿到遥控器,将房间裡的冷气打到充足,然后躲进被子裡,结实地抱住周止安。 “高兴了?” “嗯。” 他毫不掩饰,让闻又微忍不住要笑:“你好奇怪,像到了易感期abo 文学中的一种设定,指 alpha(人类的一种)到了特定生理周期,非常需要伴侣的抚慰。需要信息素。” “那是什么?” “当我沒提,你可别去搜。” “记住了,明天就去搜。” “哈哈哈,你好烦。” 就如同年轻的闻又微不懂人生有高低這回事,她也不能理解周止安深重的不安来自何处。她对世界的感觉太安全了,不怕自己去任何地方,也不担心与任何人短暂分离。 那一年陆续发生很多事。她在陈述团队找到自己的位置,徐明章在她生日时送了她一辆车。叮嘱如果出差从车站回来最好自己开车,不要晚上打车。 周止安更多在学校住,闻又微做到了有空就开车去学校找他。那样過了一段時間,一切看起来又很好了,比从前還要柔情蜜意。她自己也觉得很神奇,有些品质必须在跟人相处的過程中习得,她学会安静听人說话,学会更柔和的表达。 那天她跟周止安說好在家一起做饭,两人兴致勃勃去买了食材。结果洗菜时一個电话過来,陈述叫她去公司开会。 闻又微问能不能线上,陈述驳回:“不不不,過来见個客户,他们老板今天在,你要认认人。” 闻又微看向周止安,他說沒关系,他在家做饭,等她回来可以吃。闻又微匆匆抓起外套出了门。 好容易這边应酬完,闻又微带着终于解放的心给周止安发消息,說出公司了,十分钟到家。 陈述车开過来,說捎她一段儿,闻又微当然說好。然后跟陈述在车上聊了起来,两人一碰就觉得還有很多事儿可做。她沒忘记捎带发條消息告诉周止安“要再等会儿”,等她說完下车发现周止安已经在楼下。 “你等很久了嗎?”她跑過去。 “沒有。” 闻又微看着刚开走的车:“那個就是陈述。” 周止安平静指出:“他看起来不是很老。” 闻又微拳头轻轻抵在他肩膀,笑道:“什么呀,互联網有真老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