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微 第6节 作者:未知 周止安在台上,他们目光相接的瞬间闻又微有无处可躲的感觉。她已经见到過很多从前认识的朋友会被时光如何磋磨,长大之后,他们当中有一些像起了毛边,变得面目模糊,有一些散发出潮湿霉变的味道,只有周止安,只有他身上的味道還像是十年之前——洁净,清爽,温暖。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闻又微脸上,沒有刻意避开,嘴角的弧度渐渐变大一些,他接着說了下去。 她听到因他刚刚展颜一笑而引起的小小骚动。這棵树更高大了,被更多人看到。 闻又微以不变应万变,面上不肯露出破绽,但她不自觉抿了一下唇,這個小动作使周止安眼角眉梢出现了一瞬间很好捕捉的柔软。他总是這样的,好像看穿她,又好像完全沒办法。 她已经快要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得到這样的目光。 闻又微高二的时候看杂志开始学化妆,那时接触到的产品有限,化妆手法也不十分好,睫毛刷出来好似苍蝇腿,可赶上了潮流,她自己挺满意。徐明章像很多的爹,說她這個年纪学那描眉画眼的不像话,他說得也不硬气,更多是苦口婆心,怕她出去被别人给說了。 但她妈闻小小觉得這是小事,小时候谁還沒披着床单假装是仙女呢,新东西试试怎么了?爱美之心如何有错?這玩意儿如果犯法自有国家去禁,不犯法不碍着别人的事,管那么宽干什么。 徐明章着急,說不過老婆,语气恳切去劝女儿,說:“你不要這样,出去别人都会說你奇怪。你在前面走,别人在后面說你,這能有好嗎?”闻小小說他有毛病:“画個眼睛就奇怪,那這世界上怪人装不下。” 闻又微看他俩先打起来,乐得不行,說别人愿意背后說就背后說呗,不少我一块肉。当我面說的我会骂回去。闻小小对此十分满意,說很好!年轻人就要這样有朝气,妈支持你。不過你的眼睫毛好像有点糊一团了,你弄弄干净再出门。 闻又微飞快钻进卫生间清理满脸乱飞的睫毛膏。 她特意捯饬一番是跟周止安约好在快餐店一起温书,因她妈過于开明,闻又微压根也不瞒着。徐明章欲言又止,显然又有一堆“不合适”“要掌握跟同学交往尺度”的话要說,在闻小小的眼神威压之下,他心不甘ᴶˢᴳ情不愿闭嘴。 自己开车送她到约好的地方,還再三嘱咐跟同学散场要叫他来接,生怕她被拐到别处。闻又微从爸爸的车上活泼地跳下去,应付着說好了好了我知道。 她迫不及待给周止安看自己新画的眼睫毛,眨巴眨巴问他:“我好看嗎?” 周止安仔细观察,拿出了做研究的精神,轻声细语问:“這個对眼睛有伤害嗎?” 闻又微小小叹气,心想,你最好以后不要长残,那我就不会对你這么客气了。她现在倒不生气,周止安的关心十分真切,于是闻又微有意开玩笑說:“不知道,可能六十岁就会瞎吧。” 周止安陡然紧张起来:“好看,但是快擦了吧。”他甚至扭头去找纸巾。 闻又微趴在桌上乐不可支,肩膀止不住颤抖。周止安看她這样知道自己是被涮了,倒也不生气,满脸无奈纵容,问她柠檬红茶還要不要再加点冰。 闻又微后来再沒遇到過這样的人,好似沒有边界,他像水一样可以顺势流动。当你以为某一刻会突破他的边界时,总会奇异地发现他的边界会为你改道。闻又微彼时還年轻,见過的人类都不算多,遑论這种柔情似水美丽少年。很难不喜歡。 所以表白也是她先开的口。 第8章 同意就說好 闻又微和周止安开始最多算疑似早恋,最亲密的举动是饭后一起在操场散步聊人生。 家长听到“早恋”或许会如临大敌,但“早恋”的二位那时心态都還挺一致,为主的是一种单纯的趋近欲,俗称“想待在一起”。运气好的话人类有时候就会遇到那么一個人,你不图什么,在一起甚至也不需要干什么,跟对方待在一块儿就好似一個充电的過程,像冬天晒太阳,每一個毛孔都沐浴在懒洋洋的舒适裡。 但青春年少嘛,說沒有一种更接近本能的吸引力是假的。它有时受理智控制,有时又超脱于理智之外。闻又微落后周止安半步距离,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想,我如果突然去牵他的手,他会紧张到热气腾腾嗎? 怪周止安過于美丽,闻又微睡前偶尔拿他跑跑脑内的言情小剧场。 周止安本人如此符合她幻想,還有一点大概源于他的“羞涩”,或者說“有礼”。跟闻又微认识的其他男孩不同,他极具吸引力,但很少让人不舒服的侵略性。像一只风度极好能够自控的狮子,你可以放心地接近,近距离感受那种生命力,但不用担心被撕碎。 两人這样心照不宣当網友,当饭后散步伙伴,直到這個学期眼看就要结束。 冬天天黑得早些,不到七点就已经天光渐暗。广阔的体育场,偶有在锻炼的嘈杂人声传過来。闻又微倒退着走路,跟迎面走的周止安面对面保持了半米距离。她喜歡那双眼睛,要形容的话,那是一双很典型的少年的眼睛,也许過了十八岁就难再拥有。也喜歡他的睫毛,闻又微能想出来的所有關於他睫毛的形容词都好像是睫毛膏的广告。 她像是随心而至,突然想起這么一茬,直愣愣开口就问:“周止安,你要跟我谈恋爱嗎?” 周止安先是愣住,疑心她心血来潮,就像她有时会說“今天天气這么好,不如你来背個化学元素表助助兴”,但如果真开口背,闻又微就会笑得直不起腰。可今日她的眼神认真,那张总是灿烂明媚的脸,出现了一种特殊的“静”的意味。她在等周止安的回答。 随着她的发问,還有她倏然停下的脚步,周止安一时意乱沒刹住车,差点撞上。闻又微好心扶他一把,对着已经有些呆住的周止安又說一遍:“跟我谈恋爱吧。” 這场景本该十分小言,十分青春校园。但不要忽略了闻又微彼时是個非主流。昏惑天光之下,闻又微左耳三個,右耳四個,一共七個耳钉闪闪发亮。 徐明章一直问她是不是找了個不正规的小店打的耳洞,以至于两边对齐都做不到。可怜的老父亲,阻止不了女儿去打耳洞,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想哪怕她打八個耳洞对齐了叛逆程度都不会显得那么高。其实是闻又微当时觉得轴对称比较土,因此凑出一对朝三暮四。 闻小小上次去做头发带上她,挑染概念刚刚兴起,闻又微乐于尝试,所以周一再来上课的时候她两边耳后分别多了一绺紫毛。 她這样凝视周止安的时候,耳后的紫毛被风吹起,象征朝三暮四的钻石耳钉闪着光,态度真诚不假,但有一种奇特的混子气质,像机车少年把车停下,对路過的美女大放厥词。 周止安呆呆看她,不知是少女過于理直气壮的表达,還是“谈恋爱”三個字的尺度太大,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脸红起来,果然在瞬间实现了热气腾腾。 闻又微沒打算放過,就那么认真看他。周止安红着脸,但他沒有扭头,他也在看闻又微。這很像两人在操场刚见面的时候,尽管都不知道下一句该說什么,可唯一确定的是,此刻想留下来。或许這一刻我沒有找到合适台词,但我知道,我想留下,想跟你待在一起。 闻又微原本不害羞的,莫名其妙被他盯得羞涩起来,攒出一把勇气恶狠狠逼问,将非主流气质践行到底:“同不同意?同意就說好。” 周止安目光纯良清澈,定定看着她,几乎是从喉咙裡挤出那一句:“好。” “好耶!”闻又微快乐起来,她飞快转了個身,不倒着走了,趁谁不注意似的,拉起他的手跟他并排。她远非看起来那么从容,牵上周止安的瞬间叫她心跳忽然变快,温暖干燥的触感从手心一直连接到心脏。 她沒有看周止安,她紧张得快死了。 在她心跳砰砰的时候,周止安也将她的手握紧了些,而后他把闻又微的手一起揣进他大衣的口袋。闻又微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那只是手拉手,但又更有象征意味的,像是他敞开了一部分的自己。闻又微下意识扭头去看他,见周止安垂眼盯着地面。 眼角余光碰上余光,交错瞬间烫得各自目光后撤一步。 平复稍许再去偷偷看他,少年的眼角和嘴角都微微弯起,小小的雀跃的弧度。他把闻又微的手又握得紧了一些。 学校不大,藏不住什么秘密。沒有被刻意藏住的早恋迹象,很快就被老师发现。 班主任来找了闻又微一次,异性的班主任聊起這個话题自己先尴尬上了,不提早恋,只說看到她跟高三的男生在一起走路,问他们是干什么。 闻又微态度严肃,說约定好了等周止安考完她可以继承他的课本和习题,好赢在起跑线。班主任噎了一下,问還有嗎?闻又微满脸肃穆:“学长說高二的寒假是弯道超车的好时候,大家都放假了,我应该开始努力。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我就起床背单词。” 班主任惊了。不知道为闻又微這离谱发言,還是她這摆明了浑不吝的态度。 闻又微真就一点也不怕,她知道最多不過找家长,這是对她来說最不可怕的事。高中生眼裡最大权威无非老师和家长,闻又微有她妈罩着,有恃无恐至极。 “真的,”她說,“是要比别人更努力啊。如果我跟别人一样努力,凭什么我拿到更好的成绩呢?我觉得学长說的有理。” “那怎么還有人看到你们牵,牵手?”牵手两字烫嘴,快把班主任嘴角燎出泡了。 闻又微憋着坏:“送温暖嘛。手拉手,心连心。” 班主任生气:“你好好說话。” 闻又微快装不下去了:“說什么呀?嗐,老师,不瞒您說,我知道您想說什么,我不添乱,您也别上火。您看我這次月考,是不是挺行?不会耽误学习的,有谱呢。” 班主任噎了一会儿,他带闻又微那么久,对她是什么样的人心裡有数。可好学生为什么就不能是個彻底的好学生呢?非得长出些奇奇怪怪的侧芽,還不好修剪,看了叫人为难。他语气好了些,态度却更郑重:“我還是会跟你家长打個电话。你们小孩儿,有些事怕沒有轻重,自己承担不了后果。” 闻又微几乎叹气,但对班主任的处理沒什么意见。 闻小小对她教育挺好的,男男女女那点事她很清楚。她只是觉得大家态度奇怪,一会儿觉得就算你上了高中,也是屁都不懂的小孩儿,最好被关在无人谈情的无菌环境裡,稍微漏了一眼就要学坏;一会儿觉得你就算屁也不懂,但能随时搞出人命来。不肯敞开教育,只好严防死守,看起来累得慌。 她很想說她对周止安不是那样的,她想說共同的兴趣,想說彼此的鼓励,想說奇妙的吸引,但又很清楚跟班主任至少解释不清。就算能解释清,班主任也不敢冒险放任,就ᴶˢᴳ怕万一。 幸而她妈還能明白。 闻又微跟周止安出去也根本不瞒家裡,她和闻小小有一种诡异的闺蜜情,闻小小豁达,她有事儿也愿意跟她說。 遇到周止安的事儿她就早给闻小小八卦過,后面好感升级,沒什么是闻小小不知道的。 她還给她妈详细描述了周止安的睫毛,闻小小听得挺有兴趣。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她听了觉得自己年轻。 闻又微初中也有看上過其他小男孩儿,回家就给闻小小說了,還想找她化缘点零花钱請那人吃冰激凌。那位跟周止安不同,是個较为彻底的小混混,但闻又微這种潮流前线的人物,彼时正喜歡“坏小子”。 闻小小特意去接她放学,要闻又微给自己指一下看看那位“帅气坏男孩”,然后公允地评价道:“這個——妈觉得不是很行。你现在看他背单肩包挺帅,但你们课本也太多了,哪儿能這么背,坠得呀,過不两年就得高低肩。走路這样……”她给女儿生动地表演了一下一瘸一拐,将“坏坏的帅气”解构为“滑稽”。 闻又微“嘶”了一声。 但闻小小還是大方给了许多零花,嘱咐她說买冰激凌的时候也多买点口香糖,看他抽烟抽得牙都黄了,近了說话可能有味儿。闻又微屏住呼吸,瞬间兴趣就淡下去。最后也沒請那“帅气坏男孩”吃冰激凌,拜闻小小的生动描述所赐,闻又微再见到他能从他身上敏锐捕捉出烟味儿,连话也不想找他說了。 偶有合眼缘的目标,她想送個本子笔什么的,闻小小也不全是捣乱,不過分的都支持。大多新鲜不過两個礼拜闻又微自己就放弃。家长严防死守太多,从小說、电视裡认识异性,再往真人身上一投射,那可不就好得沒边儿了嗎。跟她成为一伙儿的,在旁边把好关,让她去看看真实的人什么样儿,她自己会知道好坏。 家裡唯一真犯愁的是她爸,徐明章眉头拧成结,吃饭的时候都不淡定,看起来忍无可忍,撂下筷子叹了口气。碍于闻小小在,他憋着倒也一句沒敢說。 闻又微很同情他,大方道:“你想說什么就說吧,别憋死自己了。” 第9章 劝分 徐明章显然已经被老婆教育過一回,不敢对女儿表现出教训的意思,把那点担忧焦虑全熬成了苦口婆心,道:“我就是觉得你们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你要是跟那個小孩有感情,你们再等等,以后毕业了,還有感情,怎么谈父母不反对。现在你们都還小……” “感情”二字也烫嘴,仿佛說出来就有不合时宜的旖旎,值得每一個有道德底线的稳重成年人老脸一红。 闻小小一副看戏的表情,每次徐明章這样她都觉得挺好笑。 闻又微慢悠悠的:“什么年纪干什么事儿,我這不是也沒耽误学习嗎?” 徐明章咽下一口唾沫,措辞起来费劲:“爸爸也不是說你成绩的事儿……主要是你這個,這個……”這個半天沒憋出下文。学生时代,成绩好确实能带来一些豁免权。 闻又微想吃饭,不想可着這個话题聊:“爸,您這属于操心少了。上周我看汪承他爸为了找补习老师想办法再给他提点分,大晚上拎着东西往人老师小区送礼呢。我是给你麻烦找少了,让你沒有当爹的实感,你就想别处找补我两句。” 這话再往下說就不怎么客气,闻小小胳膊拐拐她示意及时收。 闻又微自觉地闭嘴,她也挺了解徐明章,如果只在小家庭范围内,徐明章对老婆对女儿可算沒的挑。好比闻又微先前沉迷画苍蝇腿一般的睫毛,徐明章不乐意她那样画了眼睛出门,怕别人看了之后說长短。但劝說无果之后倒也想得开,科室裡有同事去香港玩,他還让人给捎带了两根睫毛膏回来。說贵一点的看起来成分更安全,怕闻又微自己买的那玩意儿把眼睛戳瞎。 但却又总要說些老气横秋的话。 他自己未必很信那一套东西,听多了也就顺口能溜出来。大多数人都這样,他们不必是某种价值观的虔诚信徒,但在一种价值体系裡泡太久了就只会說一种话,每一根毛孔都忠实地活在這种评价目光之下。 徐明章问:“你就非得现在谈嗎?不能等几年?” 闻又微半为难地开口:“您這话說的,等几年他长不长這样不好說,我喜不喜歡了也不好說。” 徐明章噎得沒话讲。闻小小让他及时闭嘴,他也只好闭嘴。但他不认可老婆如此奔放的育儿,总觉得妻女二人生活在一個真空环境裡,好似看不见真实的社会。学校也不很大,裡面很多学生家长都互相认识,都能混個脸熟。一個女孩儿,盖章了跟男孩子早恋,传出去好說不好听。 他心知老婆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女儿又是個心裡有数的,但他同时又活在真实而具体的社会评价裡,有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他头顶。他在家裡不被允许对此发表更多意见,除了担心就只好独自悲伤。 最后他什么也沒說了,闷声给闻又微加了一大笔零花钱。 闻又微问他干什么,徐明章扭捏半天,說:“你们要是出去吃饭什么的,不要让他請你,爸爸给。” 闻又微嘎嘎乐:“给我就收着了啊,零花我不嫌多。” “還有,”徐明章拈轻怕重,话也不好意思直說,“别去人少的地方。你跟他出去爸爸要送你,回来要接你。去哪儿得让爸爸知道。” 闻又微也认真起来:“放心吧爸,我太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当闻又微简要转述自己被找家长经历给周止安之后,周止安眼裡写着难以置信。问:“他们還有說什么嗎?” “沒有。我怕什么,你呢?你们老师找你了嗎?” 周止安說有,但也沒說什么,理科班,班主任老直男了,讲不出什么谈不谈感情的事,就跟他强调了一下毕业沒多久了不要搞出事情来,要掌握交往的尺度。說了一堆成绩要紧,周止安都态度良好地接受。他妈也接到班主任的电话,于是跟周止安远程沟通了几句,具体說了什么闻又微不得而知。 他见闻又微沒受什么影响多少松一口气。他本该意识到在闻又微让他“同意就說好”的时候,后续這些事儿已经排着队在等,来自老师家长的质询不会少。但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也不会有第二种回答。 闻又微见他這表情,笑道:“怎么?担心会有狗血剧情,比如我被我爸压迫着给你发一條分手短信?” 周止安低头微笑沒說话。 闻又微来劲儿:“诶,說真的。如果我给你发一條說,以后不要见面了,现阶段学习为重,等我考上大学再說,你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