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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8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五)

作者:鹦鹉咬舌
第648章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五)

  “你瞎嗎?”裴液這种时候自然沒有好脸色,不過他也沒看向身旁的淡影,冷凶的臭脸只是死死对着再度扑来的鱼嗣诚。

  “啊,是他又想闯进来,谢谢你帮我拦住了他。”洛微忧好像他的影子一样牵系在身侧,“好久不见了裴液,今天我的名字叫洛不忧。”

  “我沒拦住。”他道。

  “而且快死了。”他补充道。

  是真的快死了,鱼嗣诚的枪越来越像一座大山,又像倾泻而来的海啸,避无可避,拦无可拦。两人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裴液看透了他的同时,他也已对裴液不再陌生,裴液确实完成了预想中先手的致命一击,但可惜那沒有奏效,所以现在该付出代价了。

  這时候裴液才真正觉得自己像那個案桌上的“子梁”,沒有麒麟火,身上也沒有翻盘的底牌,只是束手无策地面对敌人的碾压。

  自己也要面对那鬼神般的四枪了嗎?

  他說完這句话后洛微忧沒有即刻答话,裴液在枪啸之中再一次骨震筋麻,這时听她在旁边轻声道:“你也会死嗎?”

  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裴液還是瞥了她一眼,沒有面目的、浅透的影子,好像水一冲就会散去。

  “那我今天叫洛很忧了。”她认真道。

  裴液忍不住笑出声来,下一刻从喉咙裡喷出大片的鲜血,身体在磅礴的力量中抛飞,這一枪他换左手接下来,代价是整條左臂寸寸断裂,彻底失去了机能。

  真的不一样了……好汹涌的一枪,再也不会落空的一枪。

  第一枪。

  血从眼幕垂落下来,這道淡影依然飘在身边,裴液摇晃了两下站稳:“你别逗我笑。”

  “死前如果能够笑一笑,不比哭着脸好嗎?”

  “……那倒是。”裴液低哑道,“能帮帮我嗎,你有沒有什么办法。我真的打不過他了。”

  “我沒有什么办法啊,我什么都摸不到,如果你打不過他,那你就快跑吧。”洛微忧坐在他身旁,“别真的死在這裡了。”

  “我不会跑的。”裴液低头把剑交换到右手。

  “为什么?”

  “因为我得宰了他。”

  “……”

  “我得宰了這個人。”裴液重复道,“咱们不是朋友嗎,我還吃了你二十朵花呢。我记得你說過,你也不喜歡被别人闯进這裡。”

  “……裴液。”

  “嗯?”

  “你好像总让我想起一些沒有记忆存在的时光。”洛微忧有些安静地看着他。

  “就像,你說‘我要宰了他’這句话的时候,总让我觉得有些亲切,又莫名很难過。”淡影仰着头,“但,谢谢你,愿意帮我守卫這裡。”

  她转向裴液,似乎看了他一眼,身形就此消散了。

  裴液收回目光,黑色的长枪破开缭乱的水幕,眨眼呼啸在裴液眼前,裴液从下往上架剑,仰身避過锋芒。

  继而长枪下砸,剑术【杨花】轻轻一荡,裴液拖着带血的身体飘至长枪上方,顺着势头,剑上锋锐的水珠一洒而出,直刺鱼嗣诚右眼。同时他拧腰咬牙,狠狠一腿砸在了鱼嗣诚头颅上。

  下一刻他为自己的进攻付出代价,枪尾甩来,先撞碎了那几滴【剑洗水】,然后直直砸向心口,即便黑螭及时遮拦,裴液身体還是被整個撞飞。

  脊背轰然撞上院墙,全身骨骼宛如散架,鱼嗣诚将他逼在了洛神宫前,黑螭第一次和他彻底分离。

  第二枪。

  后路已断,避无可避了。

  两朵洛神木桃飘在身旁的水中,裴液伸手采下,嚼进了嘴裡。腕上鳞花更沉实了些,丹田又生出些鲜活的气息。

  還能尝试一次,他想。

  沒有牵丝玉虎、沒有麒麟火了,只能正面面对此人,但正面,就正面好了。

  就算你眼睁睁看着,我的剑就刺不进你的身体嗎?

  渗血的眼睛盯着鱼嗣诚怪怖的身躯,脊背骨枢破不开了,颅骨也一样坚硬,刚刚一脚反饋回的震动中沒有任何隙漏,脖颈也试過了,心脏更不必說,二十三年前那带着麒麟火——或者其他某种致命之物的一枪都沒能破开。

  越在绝境,裴液越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二十三年前的明月宫外,无力感充满全身,对敌人的了解远不及敌人对自己的了解,面前正是那個陌生强大的戏偶,他强撑着再次站了起来。

  是這样的,子梁,這就对了。每一枪都接不住,每一合交手,生命都被大块地狠狠咬下,直到再也站不起来,因为你的一切都在对方掌控之中,這是用来处决的枪式。

  裴液不知道這门大开大合的枪术叫什么,但他确实好像已经面对過它一次了,它有些令他想起丘天雨,但那时他绝沒有从中感到這种被碾压的窒息。

  還有一個地方是可以尝试一次的……丹田。

  ——“二者,气海之眼,脐下三寸丹田,气海穴所在,汞液注进丹田裡,经脉树栽在汞海中,是這副骨头跟血肉的连接处,也是真气与汞液的混合处,使御者能对這套骨头随心御使,约似人的头脑。”

  裴液第一剑沒有選擇這裡,因为比起脊背,正面還是太容易防护了,何况丹田是真气海所在,要刺入這裡,要攻破的真气太過浑厚。而他可以正面切入的剑技都是暴露過的,但真气带来的“牵丝”玉虎却从沒有露過面。何况骨枢是动力源,一经刺中,就即刻失去动力了。

  但丹田也确实有一处骨枢沒有的特性。

  它不是全然蛟金铸成,它是血肉与金属的融合。

  它要更加精密复杂,而复杂远远比简单更接近不稳定。固然蛟金也包裹住了它,但面对重击,或许会产生的一种情况是:蛟金沒有被攻破,但丹田确实受创了。

  裴液沒有取得過驗證,图纸也无法回答他這样微妙的問題,但在這样的处境裡,裴液不選擇引颈就戮,那么這就是他要递出的下一剑。

  “爷爷我杀你,就跟碾死一條蛆一样。”鱼紫良头颅向前探着,发狠地盯着他,“嚣张啊,怎么不接着嚣张了?”

  裴液沒有看他,他抿唇盯着鱼嗣诚手裡的重枪,在抬腕的前一霎,他先一步贴墙转身,下一刻枪尖撞上墙壁的炸响就响起在耳边,但沒有飞石碎块,朱红的宫墙仿佛铸死。

  然后這一枪贴着墙壁骤然横拉!

  锋锐的枪刃映在瞳孔中,裴液提起剑来。

  不把自己真正放入子梁的身体,是不会对這霸道的四枪产生熟悉感的。在前面他已接過鱼嗣诚许多枪,但只有在对方真的彻底了解你之后,這种枪式才会出来,它沒有定式,但這一步步碾溃敌人的“势”不会变。

  第一枪,子梁【汞华浮槎】架势溃散,遭受重创;第二枪,子梁被逼在无以转圜的绝境;第三枪,子梁被压灭困兽之斗;第四枪后,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裴液仿佛比现实更早一步看见這次横拉,他斜剑切入枪尖,【飘回风】贴墙一掠数丈,而身体中的力气像破开口子般飞速流逝——要接下這一枪,你必得耗尽全身的力气。

  然后鱼嗣诚鬼魅般追上了他僵硬的身体,第四枪的处决如期到来,确实再无反抗的余地,鱼嗣诚一枪刺入了裴液的咽喉,枪刃连带着切开了他半边下巴。

  但下一刻,裴液的尸体在水中化成了一团洁白的飞羽。

  飞羽拂過鱼嗣诚的颊面,向他身后一掠而去,在第一枪开始的地方,背生双翼的少年从空中生长了出来。

  飞羽仙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使用的,它生效在生死之间,种子却是埋下于此前的交锋中。

  “无法登上的山,就生出羽翼飞临”,它的前提是,你已先看到了前方的山顶。

  若非知晓子梁是如何在這四枪下步步折戟,裴液就无以调整自己的动作和应对,然而,当年那被四枪绝望压垮的画面,时隔二十三年重现在朱镜殿的案桌上,不正是为了观者能在這一刻多用出這么一剑嗎?

  一剑,裴液脱离了鱼嗣诚的笼罩。

  他带着重伤重临在刚刚和洛微忧交谈的草野上,狂暴的水已经席卷過太多的区域了,无数的洛神木桃被扯断,凌乱地飞在空中,但這一刻,它们全都向中心聚集起来了。

  大量的、细小的、闪着鳞光的鱼儿,有的衔着一枚花瓣,有的几條共衔一朵整花,全都朝着中间的少年围拢而来。

  无数朵花开成了一朵花,又像千万只蝶共同织成了一枚茧,這应当是一幕梦幻般的奇景,而且应当是孩童的梦。

  這些幽蓝的花片有的涌入少年的七窍,有的沒入少年的伤口,在极快的時間内,裴液腕上的鳞花就已亮得发烫,继而它开始铺展开了,裴液的小臂、胸腹、眼角……都开始涌出一枚枚棱形的瑰蓝。

  鱼嗣诚在下一個瞬间就已抵达,裴液沒见過的第五枪握在他手裡,整片水域都仿佛被牵动。

  裴液从花瓣之中冲破出来,仿佛经历了一次新生,身上崩开的血口被鳞片缝补,断开的筋骨以一亲身可感的速度彼此勾连着,大概只要半個刻钟裴液就能恢复七八成的状态,但這时他连一息都沒有多拖。

  因为在身体的更深处,丹田所在,经脉树正以一前所未有的速度疯长,自从别离仙君之后,禀禄再也不曾如此餍足!

  六生?七生!八生!上二境之间的沟壑像不存在般被轻易踏過,而且還在一刻不停地更加茁壮,向着脉境的巅峰迈去。

  前所未有的充沛气感回荡在身体中,面前一枪直朝咽喉而来,但裴液连一眼都沒有投去,他直直地望着鱼嗣诚的瞳孔,那双一直冷漠的眸子似乎在這漫天的飞花中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波动,露出了一种怔忡的神色。

  然后在這一個刹那,世界从他的眼中开始,一切净化成了晶莹剔透的样子。

  透亮的薄冰从脚下铺展开来,人身变成冰玉雕琢的样子,整個世界沒有一眼望去看不透的东西,剑刃、枪刃、地面、天空、对手的眼中、自己的眼中……每一样事物上都映着自己的样子。

  明鉴冰天映我。

  在一切的通透与静谧中,只有少年的身影向前一游,避過這必破喉咙的一枪,但却更往前而去,抢入了鱼嗣诚三尺之内。

  使用心剑是件艰难又危险的事,這是裴液在修剑院学到的知识。

  即便领悟了這门心剑,也不代表能随时随刻将其用出来。首先要备好自己心境,心剑往往在心之至境产生,剑者在习得时涉足那裡,却未必能将其呼之即来;其次心剑往往是自己心神境对对方心神境的诛杀,但在出剑前,它先拷问的往往是自己。

  一個人的心不是永远不变的,有时候本人都意识不到那些改变。

  如果你不再剔透,明鉴冰天会先击碎自己心中的影子。

  每使用一次,都像是把自己和敌人同时放在断头台上。

  但它带来的受益也是无可比拟的。

  即便谒阙、即便天楼,也不能无视這一剑。

  鱼嗣诚在冰天之下的样子很奇异,他整個人都是冰透的,沒有丝毫阴影,但左边身体上的半個鱼紫良却几乎被涌动的、蛆虫般的暗影充塞了整個身体。

  這一幕令裴液意识深处怔忡了一下——他分明只对鱼嗣诚出了剑。

  但這时他沒在关注這些了,只在一霎之间,鱼嗣诚已从冰境中醒来,裴液已姿态怪异地贴入他的枪下。

  左臂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只有剧烈的疼痛钻心地涌来,左肩的塌陷令小半边上身都变得僵硬,五腑俱有伤损,溢出的血流淌在腹腔中,肋骨则断了三根,都在左侧。

  但他一直很好地保护着自己的右臂。

  大枪瞬间下砸,裴液手中玉虎已在更早一步斩了上去,這是一次正面迎上的对抗,固然裴液如今真气浩荡,他還是远远接不住這一枪;但正因他骤然真气浩荡,這一剑真的荡开鱼嗣诚的长枪。

  玉虎一瞬之间脱手飞了出去,受撞的右臂带着他整個身体都翻了個面,由俯转仰。

  但上一刻飞出的玉虎沒有离开两人身侧。

  它带着急速的振鸣划過一個极小的危险飘折,斩落了左侧僵直的鱼紫良手中之剑,才失控地远远飞了出去。

  当這柄来自鱼嗣诚的佩剑坠落时,裴液仰起的右手就正接住了它。

  這一刻裴液感到這是二十三年前那场战局的延伸,這是沒有出现的第五個回合,他踩在子梁前四枪筑成的高度上,用剑胜過了這第五枪。

  鱼嗣诚后退了一步,但裴液生着双翼,他仰身一挺,全身的力量都在這时骤然迸发,将转瞬镀红的剑刃深深送入了鱼嗣诚的下腹。

  這一剑送得太用力,也太决绝,所以在沒有遇到阻碍、整個穿透了鱼嗣诚的身体时,裴液一时都沒有反应過来。

  下一瞬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不是得手了。

  他是刺空了。

  鱼嗣诚的丹田,不在脐下三寸之处。

  但它也并沒有藏到别的地方,就在更靠下面一点,裴液的剑刃甚至已划過了它的边缘……而那同样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位置,几個日夜裡他推算鱼嗣诚【汞华浮槎】气海枢的位置时,就是以子梁的身高与丹田为等比。

  正是从上一任宿主身上,他才建立起对【汞华浮槎】新任宿主每一处细节的了解。

  這种错位令裴液一瞬间有些晕眩,那不是来自于周围波荡的水波,而是某种对自己身份和角色的认知颠倒,一瞬间好像世界掉了個過儿。

  他震愕难言地仰起头来,鱼嗣诚只是怔然安静地看着仍在追着往他伤口涌去的花瓣,他身侧的鱼紫良则在刚刚一式心剑后陷入了癫狂,他飞速地向鱼嗣诚的身体中流淌而去,但仅剩的右臂又死死攀着鱼嗣诚肩膀不肯离去。

  他带着无限的愤怒、死死地盯着裴液身上泛起的鳞片,眦目尖声地嘶吼道:“谁敢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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