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异样
众女都出身高门,平日裡最是讲究端庄有礼,现下对面又有两三個男宾,更是臊得慌,不免埋怨挑起话头的麻秆儿。
不多时,贵女们的话头转到了别处。
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不叫对面男客听见,却仍有只言片语顺着风落进了姐妹俩的耳朵裡,好叫她们也听得些八卦。
“听說這回的雅集,袁公子也会来。你们猜,是不是他与连伊姐姐好事将近?”
另一個姑娘不赞成道:“要成早便成了,如今袁公子十七,连伊姐姐十六,哪有拖到這时节的。况且,想嫁袁郎君的人多不胜数,這姻缘也并不一定落在项家。”
麻秆一贯是项家的跟班,此番忍不住嘲道:“我看你是酸萝卜成精了,连伊姐姐美貌冠京城,有第一才女之名,家世又显赫,除了她,還有谁能配得上袁郎君!况且,他二人青梅竹马,是打小就有的情谊。你几时见過袁郎君赴别家的雅集,可偏偏就连伊姐姐能請得动!”
這下麻秆儿总算打了场胜仗,将众人驳得哑口无言。
有人打圆场道:“好生說会儿话,怎的又吵将起来,他二人成不成的与咱们无关。此番最要紧的是好好做几首诗,画几幅画,若得了袁郎青眼,能有他指点一二,也够受用终身了。”
麻秆儿又奚落道:“免了罢,有连伊姐姐在,哪次琴棋书画叫旁人拔头筹,還不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說着无心,听者有意。
清懿神色淡淡,眼中却闪過一丝狐疑。
听她们的描述,這一世的项连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自小与袁兆相识,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谊应当是十分深厚了,否则,以袁兆這外表光风霁月、实则冷面冷心的個性,不可能卖她面子,赴這无趣的雅集。
清懿摩挲着面前的茶盏,若有所思。
不对,完全不对。
与前世相比,這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项连伊前世虽也在学堂上過学,却并不如何出挑。反倒是清懿,时时拔头筹,被隔壁公子哥封了個“第一才女”的虚名。
至于琴棋书画,项连伊虽有擅长,却并不精于哪一门。
清懿嫁与袁兆做妾十数年,愁苦烦闷时居多,只能寄情于书画上,颇有几分造诣。袁兆此人因才华出众,有些目下无尘的臭毛病,而她那几幅画倒难得被袁兆挑去书房挂着了。
项连伊入门后,时时摆着当家主母的款儿,因那副画得了袁兆青眼,她還被罚抄千遍《女训》,罪名是惯用歪门邪道争宠,蛊惑男人的心。
這样刁难暗害之事不胜枚举,项连伊是恨极了她的。
甚至于在她弥留之际,還听见一道似笑非笑,隐隐夹杂疯狂的声音。
“曲清懿,是老天爷佑我……你终于死了。”
“我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你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袁郎心悦的,一直都是我啊,你不過是他笼裡的一只小雀儿罢了。”
清懿手指缓缓放松,不知怎的,觉出几分荒谬来。
就是這样的一個恨极了她的人,今生,却活成了她的样子。
所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谓才貌冠京城,甚至于先遇见袁兆,与他心心相印。
当真是可笑。
是了,還有這一桩。
若她沒记错,前世的项连伊生母早逝,从小养在外祖家,十六岁才来京城。如今的项夫人是续弦,也是她妹妹项连青的生母。
换言之,清懿的现状,便是项连伊前世的写照。
自然,她与袁兆也并无青梅竹马的情谊。
袁兆出身高门,母亲是皇后嫡女,端阳长公主。父亲是功臣之后,宁毅侯。
他若不主动与谁相交,旁人想攀附都是极难的。
前世的清懿,也只是在许久之后的御宴上,遥遥见過他一面。
此后坎坷曲折,都自那时开始。
如今看来,一切都乱了。
清懿一时理不清头绪,一面又为自己的烦忧感到可笑。
袁项二人若是长长久久,永结同心,那真是再好不過。
這会子功夫,周围的宾客到了七七八八。
正宴前有小宴,主人家与贵客還未到,几個颇有才名的公子便提议先来玩行酒令,打发時間。
清殊前世虽接受了高等教育,却并未掌握作诗的技能,故而顺理成章摆手說自個儿不会。
众人的目光又游移到清懿身上,其中以一位姓耿的公子尤为热切。
“這位姑娘生得冰肌玉骨,定然是個蕴玉藏珠的才女。”
或好奇,或审视,周围人的目光若有若无都汇聚于此。
清懿却仍旧端坐着,淡淡道:“公子谬赞,我比不得诸位才华横溢,沒读過甚么书,诗词更是不通,就不现眼,招人笑话了。”
此话一出,那些酸妒猜忌,通通变成了怜悯或嘲弄,却也无形中减弱了被众人盯着的焦点感。
总之,新来的姐妹俩并不是有才有貌的佳人,也就沒甚么威胁,自然不会打破贵女圈子的平衡,她们可不能再接受第二個项连伊了。
那姓耿的公子却愣在原地,进退不得。身旁好友憋着笑,小声道:“美则美矣,却是俗人,你待如何?”
這些公子大多去程家读過书,上次国公夫人寿宴也出席了,自然都注意到了這位惊鸿一现的女孩儿。原本对她有兴趣的不在少数,现下见她不通诗书,便都打消了念头。
女子貌美固然吸引人,可也要有才华,方能入他们這些天之骄子的眼,譬如项连伊那般。
见姐妹二人不参与,众人便自行玩了两轮,清殊托着腮围观全程,只当欣赏孔雀开屏。
行酒令告一段落,那耿公子還不死心,又提议抚琴作画,還特意问清懿有何专长,摆明了想必她露一手,好叫狐朋狗友们瞧瞧,他看上的女子并不是空有脸蛋的草包。
万众瞩目下,清懿作出羞怯的神情道:“谢公子看重,說来惭愧,我琴棋书画无一擅长。”
耿公子不信,“你莫要藏拙,這裡坐着的都是坦荡人。要不……大家一同作画,不署名交上来,评個优等,便是你画不好,也不打紧。”
在他的想法裡,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儿总会画两笔山啊水的,虽不能拔尖,好歹证明自己有那么一技之长。
只是,万万沒想到,一沓精美画卷裡,有人交了一张白纸。
耿公子作为审阅人,面色一僵,早已猜到画主人是谁。
他悄悄瞥了眼对方,只见那女子怡然自得,不仅有闲心喝茶,還同她幼妹在說笑,脸上哪有半点羞愧。
耿公子终于放弃,接受了佳人是草包的事实。
有個素来心高气傲的才子瞧见這一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這是何人交了一张白纸,這样的人怎么配来雅集?既是俗人便滚去猎场跑马,何必来曲水流觞败人兴致!”
有猜到内情的人附和道:“若日后的雅集掺杂了這等庸人,那曲水流觞也不必再办了,同武人一道厮混去。”
虽知道姐姐是故意藏拙,可听到這么刺耳的贬低,清殊還是沉不住气,拳头捏得死紧,脑瓜子裡转過好几种打脸的方法,還沒来得及付诸行动,却被陡然转变的形势惊呆了!
只见一支凌厉的羽箭裹挟着劲风,破空而来,直直穿過一整條清渠,飞速冲向那位滔滔不绝的才子!
短短一瞬间,来不及发出惊呼,那人骇破了胆!面目狰狞,瞳孔放大,倒映出那支气势骇人的羽箭!
“咻”地一声,擦過脸庞,有血线飞洒,旋即一缕头发飘落,伴随着羽箭钉入树干的沉闷声响。
良久,“悦庭柳舍”针落可闻,只余惊惧的喘息。
旋即,是一道短促的轻笑,任谁也听得出戾气丛生。
“你,把方才的话再說一遍。”
来人一袭玄色窄袖劲装,手上拎着一把足有六石的长弓,神情傲然。
那才子早已瘫倒在地,冷汗涔涔,還未从死裡逃生的惊惧中缓過神来。
此刻一见来人,差点沒吓得两眼一番,昏厥過去。
“世……世子殿下,方才张郎君也是情急之下的戏言……并……并不曾有轻视武……武人之心。”有人壮着胆子求情道。
虽是世家,也分三六九等,那位张郎君出身小官门户,平日裡恃才傲物,口无遮拦惯了。大家都是文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不会真动粗。
况且,文人动辄就爱骂武人,也是惯常见的,武将们大多不擅长嘴皮子功夫,懒得计较,也就相安无事。
可這会子,他却撞在阎王爷面前了。
淮安王世子晏徽云,何许人也?别看他十三四岁的年纪,人家可是从小养在军营裡的主儿,十岁那年還跟着淮安王出征平叛,真正上過战场,见過血腥的。
要是知道這位爷会来,给他们一百個胆子也不敢胡咧咧!
可世上沒有后悔药,只见這位小爷勾起唇角,俊美的脸上浮现笑容,一字一句道:“不长眼的狗东西,信不信,爷把你舌头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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