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往事
曲元德沉沉看了她一眼,默然不语。
他何尝不了解曲思行?正是因为太過了解,所以他从未动让长子做继承人的念头。
“再說透些,父亲您当年二十来岁便高中榜眼,圣上甚至当着众臣的面赞您有宰辅之才,如今却泯然众人矣,于朝堂毫无建树,混着一個不高不低的四品侍郎官。”清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探询到:“难道,当真是圣上看走了眼?還是您有意藏拙呢?”
曲元德抬眸,目光闪過一丝诧异。他這下才真正将对面的小女儿放在与自己平视的位置、
倘或想得到甚么,必得付出同等的代价。
而曲元德为了保住這條盐铁商道所付出的,是自身的仕途。
浔阳到京城,在天子脚下辟出這样一條财路,且十数年无人知晓其中底细,必得有人保驾护航。
早在接手這條商道的最初,曲元德便明白了阮老爷子为何想放弃這條财路。
這不仅是聚宝盆,也是催命符!
一旦被有心人知晓,或利用,或摧毁,后果都不可想象。
曲元德政治嗅觉十分敏锐,阮老爷子一届白身,有各方势力相佐,尚且步履维艰,又更何况他呢?上位者最忌讳钱权勾结,他又有官位在身,且是前途大好的新秀,唯一可解此局之法,是冒险寻一個最大的靠山!
权臣、亲王、武将……
一长串的名字在曲元德的心内划去。
最后,他将目光放在那把龙椅上!
一個危险又疯狂的念头盘旋在他的脑海——普天之下,又有哪個靠山能大過那位九五之尊?!
与天家做买卖,听起来荒谬至极。
可曲元德知道,這是可行的。
皇家大内也有许多身不由己,或养私卫、或暗中筹谋提防乱党,即便是天子也需有趁手的财库。
而曲元德顺理成章地成为這枚暗棋。
只是,他势必要放弃入阁拜相的仕途。
……
“懿儿既看得出我藏拙,那又能否看得出這是一條险路,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曲元德神情不辨喜怒,拂了拂袖子,又为清懿斟上一杯茶,如闲话家常一般道:“十数年来,我不结党,不营私,甚至连同僚宴請也极少参与,为的就是避祸。我若甘心做一個钱袋子,自然相安无事,可若有人闻着味儿来与我相交,无论实情如何,圣人都要疑心我。”
“說到這個地步,你信我也罢,不信我也无妨。這條所谓的富贵之路,是一條引火烧身的死路,我既不愿交托于思行,更不愿交托与你一個女儿家。”隔着袅袅茶烟,曲元德的面容藏在雾裡,教人看不真切,“我确然是個薄情冷性的人,有时却也愿說几句真话。”
清懿垂着眸,眼底一片冷然。
良久,她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缓缓道:“引火烧身?当年从阮家接手商道时,可曾想過今日之局?当年,我母亲倾心于你,不知你有所爱,央我外祖要嫁你时,你为何不說真话?”
“你若铁了心不娶我母亲,她還能强逼你不成?左不過是贪图那几分钱财,借着阮家做跳板,好教你从泥潭裡抽身,鲤鱼跃龙门啊。”清懿语气平静,裡头的讽刺却如利刃直插胸膛,“你从来都是以利为先的薄情寡恩之辈,何必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悼念惋惜?我母亲太傻,她明白得太迟了,等你死了再去地底下同她磕头认罪罢。”
女儿以這般狠毒的话咒骂父亲,有悖人伦,再如何生气也不为過。
可曲元德却垂着眸一动不动,望着茶盏裡的敬亭白露,出神地想着甚么。
良久,他闭上眼睛,“是,我要同她磕头认罪。我薄情寡恩,唯利是图,终有报应。”
曲元德起初不明白,如他這般冷情冷性、自私自利、在心眼裡长大的狼心狗肺之人,老天爷为何让一個不谙世事的姑娘走入他的生命裡。
当时只道是寻常,得到真心时尚不知其贵重,待到失去时,心好像缺了一大块。
彼时,他平静得一如往日,不曾流下一滴泪。
直到她去世的那個冬日,山茶花凋谢,余留光秃秃的枝干,凌然立在冷风裡。他突然想到妗秋最不喜花凋之景,自然道,“把那残枝收拾了,莫让太太看到,不然又要伤心一阵。”
再回头,看见李管事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才恍然意识到,妗秋不在了。
那一瞬间,一阵陌生的钝痛不知从何而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如今想来,這才是他的报应。
“你說得对,我就是一個虚伪至极的人。我不曾敬父母、亲兄妹;也不曾真正爱子女,哪怕是对于妗秋诞下的孩儿,也是如此。”曲元德抬眼看着清懿,语气像是陈述一段事实,不加修饰,“即便我装得再像,那所谓与亲近之人的感情,我全然沒有感触。”
“寒微时,只想往上爬。后来甚么都有了,只觉索然无味。”曲元德淡淡說,“這商道是你母亲交托与我的,她即便恨我,却也晓得這把双刃剑只能交托在我手中,否则阖家都要遭祸事。你虽不信,我却還是要說,我一生都活得虚假,唯独对妗秋,是真心的。”
“真心?”清懿觉得可笑,“那你对岳菀呢?那与你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后来家道中落沦落风尘的女子,难道你不是念及与她的旧情,与她暗通款曲,生下清兰?惹怒母亲后,你以为去母留子,不教人知道清兰的身世,便沒有人知道内情了?”
這一刻,曲元德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即便是方才提及盐铁商道都不曾有這般分明的喜怒。
他眼底不加掩饰地闪過一丝厌恶,沉声道:“够了!我对岳菀沒有半分私情,如若不是你母亲仁慈,连那孩子我也不会留下。”
“你這般厌弃岳菀,娶我母亲前她却是你心头的白月光,你因此冷落母亲许久。如今我母亲逝世,你又开始悼念她,你的真心,一文不名,微贱如草芥。”清懿冷声道,“你說你待众子女一视同仁的冷淡。可或许你自己也不曾意识到,你永远在追寻失去的东西。”
“大哥出生在你们恩爱时,于是你总待他有几分宽容。我出生时母亲正好得知你心有所爱的真相,于是你并不曾真心爱怜我。而椒椒的出生伴随着我母亲的死亡,你不愿接受這個真相,于是顺理成章地同意我带她回浔阳,哪怕一辈子不与你相见,你也不会想起這個女儿!”
清懿說到這裡时,平静的情绪终于有一丝波澜,语气带着几分嘲弄,“曲大人,您真可笑,也真可怜。你曾同我說,母亲恨你,不愿入曲家坟。我却要告诉你,她临终前连一字一句也不曾留与你。說到底,你只是個无足轻重的過客,哪裡有值得她恨的分量?您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不恨我……”曲元德冷淡的面具终于破裂,口中呢喃着,显露出似有若无的狂态。良久,他猩红着双眼,从未如此失态地怒喝:“你住嘴!”
“你无非是想激怒我,好筹谋你想要的东西罢了。”曲元德竭力按捺住心底狂涌的情绪,强行扯开一抹笑,“一條险之又险的财路,何必费這般心思?况且你一個女儿家,拿甚么筹码来与我谈判?就凭着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女儿家又如何?你能做的我未必做不到,我也有我要守护的人和事,我也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目标。我不愿活在你這方宅子下,仰你鼻息過活。我不愿教我妹妹受尽委屈還忍气吞声。我不愿我母亲的财物落入奸人之手。這些理由,足够嗎?”
“你又问凭甚么?我便告诉你。”清懿眼底暗藏波涛汹涌,一股冷然的气势油然而生,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就凭我這條命!”
“怎么?曲大人敢同我赌嗎?我知晓盐铁商道的那一刻,就已然与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无论内情如何,外人只知道我們是同气连枝的父女,我說的每一個字,走的每一步路,都与你息息相关!”清懿声如寒冰,“曲大人近年来越发觉得盐铁商道不够顺畅了罢?忘了同您說,裡头到底有浔阳的人,念着旧主的情呢。”
曲元德自诩城府深沉,从未想過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女儿要挟,且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虚张声势。
或许,她早在回京前,就已经布好了局,等着他入網谈判。
看似弱势,只能以性命威胁逼他让权,实则是警告他,他的性命也在她手裡握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果然是我的女儿,這副蛇蝎心肠,像极了我。”
曲元德喉头发出沉闷的笑,目光暗沉不明,他缓缓道:“杀你,你以为我不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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