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谁又不是狗
“在下无需自证,”韦不琛說道,“只是崔家娘子其人颇有些心机,陆执笔若只询问她一家之言,恐有偏颇。”
陆铮眼前浮起那個八百個心眼子小丫头的模样,必须承认韦不琛识人无误。
他仰头饮下一杯水酒:“是嗎?我看她挺蠢的,要议亲了,還敢去九春楼。”
一說起此人此事,韦不琛实在是目不忍见,耳不堪闻:“一個女子不在家好好待着,做出如此多的伤风败俗之事,简直是亘古未闻。”
“韦使者一身正气,自是见不得這样的人。但不巧的是,在下也是這样的人。”陆铮半笑不笑地說着。
韦不琛怎会不知,却道:“当时情况紧急,她自称县主儿媳,指挥使自然是要救的,陆执笔既得圣人信任,想必会如实上禀。”
“既然使者說到此事,陆某就多问一句:你们莫非不知道沈延尚未娶亲?又或者,救她时,你们已确定她就是县主未来的儿媳了?”
韦不琛剑眉微动。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說不确定,绣使有罪,說确定,又要背锅。
当然是确定的。但怎么知道的呢?为县主开了案牍库查生辰?
這是更大的罪過,沒有人担待得起。圣人与太后是母子,总不会撕破脸皮,若事情追究起来,绣衣直使只能背這口黑锅。
可圣人总不能将直使裡的几百個使者都杀了或放了,有人必须付出代价,這個人自然不能是自己。
“皇亲之事,岂敢托大?”他如是說道。
陆铮沒有追根究底:“請转告指挥使大人,請他尽可放心。银台司办案,观其言,闻其声,审其行。今日陆某问话时,那崔小娘子言语流畅,神态自若,一边說還一边吃盐水鸭信,沒有矫饰之嫌。”
韦不琛也知道。
他们的人汇报說:陆铮问完话就走了。崔礼礼留在浮思阁,吃了一碟鸭信,两颗狮子头,一盘煮干丝,就着一碗粳米。
有时候查案,也要从饮食来佐证,若焦虑不安,食量会锐减或暴增。
既然问不出什么来,指挥使的话也带到了,韦不琛便起身告辞。
从蓝巧儿的香房出来,天色黑沉,长廊上点着一排鲜红似火的花灯。酒色正酣,花客们正搂着花娘们三三两两地往香房走。
他极不耐這样的场景。
酒色财气,是人间最龌龊的欲念。
他大步走在花灯下,想要快些离开這花花绿绿的楼阁,却被人一把拉住。
“韦使者?”那人脚下虚浮,一不留神,自己绊了自己一脚,酒气混着脂粉气冲着韦不琛扑了過来。
他的眼眸一冷,退了两步,這才看清那人是刑部的李主事。
此人曾与他的父亲有十年的共事之谊,所以他沒有冷着脸离开,而是耐着性子行了一礼。
李主事红着脸,用长长的小指甲剔牙:“韦使者怎么一個人?沒有花娘陪你嗎?来来来,下官請客,”
又对身边的花娘道:“你去找几個漂亮懂事的,好好伺候使者,都记在本官账上。”
說罢,他将指甲裡剔出的菜叶弹飞。
韦不琛只觉得一阵反胃,生怕他用那只手来触碰自己的白衣,退一大步:“韦某還有要事要办,失陪了。”
“小韦——”李主事喊住他,因着喝了酒,說话也大胆了些,絮絮叨叨地說起旧事来,
“我每每想到你父母走得早,就有些愧疚,你說你从小就在刑部裡呆着,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进了绣衣直使了呢.”
韦不琛的父亲原是刑部右侍郎韦清义。韦不琛自小就长在刑部,耳濡目染地学了些查案的技巧。但韦清义去得早,又沒什么门生旧部,故而他进刑部的路子也断了,最终进了绣衣直使。
绣衣直使裡的使者监察百官,穿着刺绣彘兽衣,干着龌龊阴损活。
彘,虎头牛尾声如犬的怪物,以人为食。即便有虎头,可私底下,人人都叫绣使是穿绣衣锦服的狗。
“你呀,和你父亲一样,持身自省又严肃不苟,偏进了這样的公门。”
說话间,李主事的手又窜了過来,想要搭在韦不琛的肩上。可韦不琛個子魁梧,正好不着痕迹地躲开。
“李主事,慎言。”
“這事啊,沒什么慎不慎言的。大家都說你和陆家那货放错了位置。至少银台司那样的地界,也好過這裡。”
李主事摆摆手,打了一個嗝,韦不琛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酒气给熏脏了。
“陆家那個烂泥臭沼一般的,才该去做那身穿绣衣的——”
“李主事!你喝多了,有些话,我就当沒有听過。”韦不琛厉声打断了他,堵住了最后一個字。
狗又如何?圣人脚下,谁又不是狗?
都是狗,沒有哪一只更高尚,也沒有哪一只更龌龊。
“你为我好,我知道,小时候沒白疼你!”李主事一副你懂我懂的表情,端起花娘手中的酒壶,又灌了几口黄汤,继续道,
“你为圣人办差多辛苦,需要一個知冷知热的照顾起居,我上次给你的那几幅画像”
韦不琛沒有耐性再与醉鬼耗下去,将他推进花娘怀裡,快步走出桃花渡。
夜色很浓,一道影子跟在他身后:“崔万锦昨日去了一趟太虚武馆。”
“去太虚武馆做什么?”這是他设下的暗桩之一。京城世家勋贵多,终归需要些看家护院的人。家生子虽可靠,功夫却不好。
“上次遇劫之后,崔家就四处寻找一些功夫好的,昨日一個都沒看中,约着明日再挑。”
“你多找些人,务必让他选中。”
县主府中都是太后拨的人和家生子,绣使即便安插了线人,也只能在外院活动。
既然县主如此在意崔家,若自己的人能成为崔礼礼的陪嫁,待她嫁入县主府,也就顺理成章地能进内院做线人了。
影子有些迟疑:“只是崔万锦說是不但要功夫好,還要长得好的。”
韦不琛毫不怀疑這條件是那個“行差踏错”的崔家小娘子提出来的。
九春楼三十八名小倌還不够,如今又到他的太虚武馆挑起人来!
“是她沒看中還是她爹沒看中?”他冷声问道。
影子愣了一下,才反应過来這個“她”是崔礼礼,便道:“崔万锦一人前去的。她和傅氏昨日去了偃建寺。”
又去偃建寺?那個寺庙有何不同之处?這几年不少贵妇贵女都会去那裡上香。
“您看,我們可要去营子裡挑個合适的进崔家?”每個绣衣使者都有自己的营子,专用来培养暗桩、线人或斥候。
這倒是提醒了他。韦不琛趁着夜黑,骑马出了城。
待崔礼礼央求着崔万锦一同去太虚武馆时,一切皆已安排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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