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子之位并非稳固,玄澈现在羽翼未丰,所得之势皆来自玄沐羽的宠爱。然而帝心难测,玄澈始终沒能明白玄沐羽究竟是因为自己像皇后而宠爱他,還是宠爱他這個单独的個体。若是前者,玄澈和山枫毕竟不是同一個人,哪怕现在相似,但总有一天会变得不一样。若是后者,玄澈就更无法理解一向对孩子沒兴趣的玄沐羽怎么会突然喜歡自己。
有朝一日自己失宠,只怕要连累到那個无辜的弟弟。
给人希望再摧毁,倒不如从头到尾就不要给。
“殿下……”琼姨似在哀求。
玄澈想了想,只說:“我尽力。”
琼姨无奈地笑,知道這是太子所能给她的最大的承诺。
玄澈的伤不算太严重,不過小孩的身体脆弱了一点,接下去几天裡他发起了低烧,人有些昏沉。每每清醒之时总能看到玄沐羽守在身侧,难得一個皇帝一勺一勺地喂药喂粥,只可惜玄澈不领情,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一副软弱的样子接受着另一個大男人的照顾。
日子浑浑噩噩地過去,等玄澈痊愈已经過去半個月了。那個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来行刺的黑衣人被关押在天牢裡,只会說“還我妹妹”這么一句话,玄澈虽然埋怨他伤了自己,但看到這样一個场景也实在不知怎么埋怨。
其实這事蹊跷的很,起码玄澈就不相信林锦云——传闻中温婉贤良的大家闺秀——会杀人,且不說林锦云是否有杀人动机,重要的是,凭林家的势力杀一個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不可能留下把柄。更何况黑衣人武功卓绝,皇宫守卫都视若无物,這样的人的妹妹就這么简单的死了?更要命的是,自己一個半大小孩居然能把他敲晕。
過了几日就听到黑衣人死亡的消息,玄澈心有不解,但想想觉得烦闷便不欲多想。
等玄澈终于被玄沐羽允许下床的时候,他就想起了琼姨口中的那個泠。
融水
大淼五皇子玄泠,他的母妃郁美人原先只是贤妃娘娘身边的宫女,由于不知名的原因被玄沐羽看上眼了——估计又是哪裡和皇后有相似吧。总之這位宫女在被临幸一次之后诞下了玄泠,不幸的是,皇子的出生并未吸引来皇帝的注意,因为那时候皇帝正在和太子玩得不亦乐乎。
不過皇子的出生還是让她从宫女晋封为美人,入住碧蓝宫,而那位皇子则住在临淄宫中。
那夜刺客来袭,途经碧蓝宫,因为被半夜难眠的郁美人撞见,便将她顺手解决了。于是郁美人的一生就這样结束,留下一名皇子孤苦伶仃。
而琼姨之所以会关心玄泠,原因是郁美人当年做宫女的时候和她关系甚好,即使封做了美人,两人也一直有来往。琼姨总归還是個善良的女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打上了太子的主意。
宫中不兴酒宴,连春节也都是各個主子草草過過,故而皇子之间也沒有什么一定要见面的场合,玄澈又是安静的性子,对东宫之外的事都沒什么兴趣,以至于這個弟弟出生了三年,玄澈竟沒有见過一面,甚至连一点印象也沒有。
不受重视的主子居住的地方也不好。玄泠所住的临淄宫相当偏僻,說是宫,其实不過是個四合院似的小院,院中满是落叶,花草乱糟糟的无人打理。再看楼前匾额,金漆斑驳,居然還在角落发现一张蜘蛛網。走入屋中,不說那陈旧的家具,连布制品都出现了破损。
整個临淄宫裡好不冷清,竟不像有人居住。
玄澈心中恻然,他是从小就长在东宫的太子,又得玄沐羽疼爱,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竟沒有想到自己的還有一個弟弟会過着這样的生活。玄澈先前听了郁美人的事只感慨生死难测,现在见這了番情景,突然对這素未蒙面的弟弟产生了几分怜惜。
沿路只看到两個小宫女,两個宫女看到一個男孩穿着玄色衣物、腰中系着金龙宽腰带,心知是太子,竟吓得连礼都行不清楚了。玄澈当然不会计较,只是心中压抑。主子尊不尊贵,看下人就知道了,尊贵得宠的主子能分到受過高等训练的好下人,眼前這两個相貌一般举止卑微的下人都是大主子们挑剩的“残品”。
玄澈绕過前厅直入卧房,推开老旧的房门,迎面扑来一股子药味,刺鼻腥臭。呵,连太医都区别对人了。东宫裡绝不会有這样难闻的药味。
玄澈寒着脸走入房中。
一個妇女上前行礼:“太子殿下。”
眼前這诚惶诚恐的妇女正是玄泠的乳娘,這三年来即使玄泠的一点地位也沒有,她仍然尽心照顾,是個好人。
“免礼。”
玄澈应了一声,目光四下看看,房中竟沒有屏风——要知道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会用屏风将卧房分作内外两個部分,一個皇子卧房中的摆设竟然還不如一個普通的商贾之家,实在难以想象。
沒有了屏风的遮挡,玄澈的目光直接落在床榻上。被褥中拱起一個小小的人形,一张苍白的脸露在外面,眉头紧皱,喘着粗气,似乎很不舒服。
“他怎么了?”
玄澈以目光示意,妇女忙說:“泠……五殿下他前日受了凉,高烧不止。”玄澈一时沒作声,那妇女双唇一咬,扑通一声跪在玄澈面前,哭喊道:“求太子殿下救救殿下吧!殿下快不行,他已经烧了一日了!”
“怎么不叫太医?”
“那些人……”妇女咬着唇不說,年锦却附上耳朵轻声說:“主子忘了,六殿下的母妃只是美人……”
“所以连太医也不愿意来?”
年锦低头默认。
玄澈不欲多說,坐到床边。年锦知趣地退了出去叫人去找太医。
床上的人只有三岁,本应该是粉嫩嫩的小脸却瘦得不成人形,眼眶发青,两颊塌陷,露在外面脖子清楚地突出青筋。似乎感觉到什么,玄泠吃力地睁开眼睛。
玄泠干裂的嘴唇轻颤一下发不出声音,玄澈却好像听到了他想說的话,轻轻抚上他的额头,道:“我是玄澈,你的四哥。”
澈……玄泠在模糊的意识裡记下這個名字。泠,从今天起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伤害你……
泠,你要好起来……
玄泠昏迷之前似乎听到有人用轻柔的嗓音附在耳边对他這样說。
玄泠醒来时就发现头顶的罗帐依旧残破,房中的摆设也是自己的临淄宫,只是药味不再刺鼻,变得温和醇厚。玄泠虽年幼却懂事极早,立刻知道其中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愣神下挣扎着要坐起来却看到一個黑衣孩子和一個青衣少年走了进来,突然想起昏迷前听到的声音,一时惊讶叫出声:“太子?”
玄泠被自己突然发出的不敬称呼吓到了,连忙咬住了嘴唇不敢再出声。
黑衣孩子淡淡地点头在床边坐下,那青衣少年立刻端上一碗药,黑衣孩子接過药碗用汤匙缓缓搅拌,道:“還记得我叫什么嗎?”
玄泠怔怔地被青衣少年扶起来靠在床头,犹豫着吐出一個字:“……澈……”
玄澈点头,說:“這裡环境太差了,但现在也沒办法,你先在這儿休养一段時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让你搬出去。”說着他舀了一勺温度刚好的药汁送到玄泠口边。
玄泠心中微酸,含下药,道:“太子……”
“你可以叫我哥。”玄澈打断他。
玄泠心中更酸,咬着唇唤了一声:“太子哥哥……”
玄澈微微皱眉,勉强接受了這個称呼,又舀一勺药汁,道:“我让年锦跟着你,你有什么需要就和他說。年锦,過来见過泠殿下。”
那青衣少年便从玄澈身后走出,对玄泠深深一躬,道:“泠殿下。”
玄澈对年锦說:“今天起泠殿下就是你的主子,你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嗎?”
“是。”年锦恭顺地說,转而又对玄泠躬身,“主子。”
玄泠說不出话,只能看着玄澈,后者依然是淡漠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然而他接下去說的话却让玄泠的心顿时冰冻:“我乳娘琼姨日前去了,临死前她希望我要好好照顾你……”
接下去玄澈說了什么玄泠一個字也沒有听进去,只看到他的双唇一歙一合,满心中充斥着只有一個念头:只是交待,只是交待而已……
生病中的人最为脆弱,特别是個孩子,在那种阴暗破旧的环境裡尤为不适,另一方面玄澈也怕玄泠心中面对突如其来的转变心中忐忑,反而延误了病情,于是几日间,玄澈每日都抽空去临淄宫与玄泠說說话。
玄泠身体底子弱,但生不是大病,精心治疗之下很快就缓了過来,這几日病已经稳下来,进入了调养阶段。玄澈的心多少能放下来一些,开始考虑起如何让玄泠换一個好环境。玄澈虽是受宠的太子,但为另一個皇子换寝宫這等事還轮不到他作主,還是要去找那個男人才行。
這天玄澈从临淄宫中回来已是亥时三刻,沐浴之后他便靠在床头看书,只是心思却不在书上,时不时瞄一眼房门,又想到今晚可能要說的话,心中有些疑虑。
一刻钟未過,门外森耶就有通报“皇上驾到”,不等玄澈应,玄沐羽已经推门而入。
玄沐羽进门看到玄澈在看书,皱了皱眉头,抽走了玄澈手中的书,略带责备道:“受伤了還不早点休息?”
玄澈也不急着拿回书,只說:“一直躺着无聊,就看点书。”
玄沐羽无奈地叹气,顿了顿,突然问:“你最近经常往外跑?”
玄澈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去临淄宫中的事,顿时觉得玄沐羽這回撞枪口上了,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只是心思移转又怀疑起玄沐羽是否留心過那個孩子,如果留心過,他是否有想過对那孩子伸出援手?
见玄澈沒有马上回答,玄沐羽心裡不太是滋味,忍不住又问:“去做什么了?”
玄澈突然对這男人有些不屑,一时沒控制住自己,反问道:“儿臣去了临淄宫,父皇可又去過?”
“沒有。”不知为什么玄沐羽似乎有种罪恶感,自己并沒有作什么不对的事吧?!
玄澈眉毛微抬,道:“那父皇可知临淄宫中住着谁?”玄沐羽一愣,尚未回答,玄澈已经嘲笑道:“裡面住着你的孩子,儿臣的五弟——玄泠!”
“……”
玄沐羽不语。
玄澈心中不快:如果這個男人不是关注着自己的行动,那么他是否還会知道還有這么一個孩子。
好半天玄沐羽才再次出声:“他……如何?”
“他病了,留在那种地方儿臣不放心。”
“那种地方?”
玄澈真的有种想打人的冲动,从师徒的角度上說他很欣赏眼前這個才华横溢的男人,但如果从父子的角度上說,他简直要恨他了——替玄泠恨他!
“父皇,陛下,您真的应该去临淄宫看看!”
玄澈告诉玄沐羽他要让玄泠搬出临淄宫,玄沐羽当然不会說什么,他听得出昨晚的玄澈有些动气了,认识到這点玄沐羽心中惶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玄沐羽就是不希望玄澈生气。
玄澈将玄泠安排在融水宫,离太子宫不算很近,吃穿用度吩咐下去认真办理,又挑了几個细心机灵的太监宫女送過去,還让年锦跟在玄泠身边做了贴身太监好生照顾。而玄澈身边的太监则换成了一個叫森耶的少年。
对于玄澈這番作为很多人对此都不以为然,一個沒有外戚势力又体弱多病的幼童,一個還懵懵懂懂的太子,能起什么风浪?但对于皇帝的纵容,一些人還是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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