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豹子头林冲当夜醉倒在雪裡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向前绑缚了,解送来一個庄院。
只见一個庄客从院裡出来,說道:“大官人未起,众人且把這厮高吊起在门楼下!”
看看天色晓来,林冲酒醒,打一看时,果然好個大庄院。
林冲大叫道:“甚么人敢吊我在這裡!”
那庄客听叫,手拿柴棍,从门房裡走出来,喝道:“你這厮還自好口!”
那個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客說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好生推问!”
众庄客一齐上。
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辩处!只见一個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
林冲朦胧地见個官人背叉着手,行将出来,至廊下,问道:“你等众打甚么人?”
众庄客答道;“昨夜捉得個偷米贼人”那官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缘何被吊在這裡?”
众庄客看,一齐走了。
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道:“大官人救我!”
柴进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
林冲道:“一這难尽!”
两個且到裡面坐下,把這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告诉。
柴进听罢道:“兄长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裡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时,却再商量。”
叫住客取一笼衣裳出来,叫林冲彻裡至外都换了,請去暖阁坐地,安排酒食杯盘管待。
自此,林冲只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话下。
且說沧州牢城营裡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
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
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讲动了。
且說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這话,如坐针毡。
俟候柴进回庄,林冲便說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争奈官司追捕甚紧,排家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时,须负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效犬马之报。”
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個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去,如何?”
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
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個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馀裡,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個好汉在那裡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個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個唤做云裡金刚宋万。那三個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罗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裡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裡入伙,如何?”
林冲道:“若得如此顾盼,最好。”
柴进道:“只是沧州道口见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個军官在那裡提简,把住道口。兄长必用从那裡经過。柴进低头一想道:“再有個计策,送兄长過去。”林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裡出关去等。
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鹰雕,牵着猎狗,一行人马多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裡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
却說y鲥x官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
原来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柴进庄上,因此识熟。
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
柴进下马问道:“二位官人缘何在此?”军官道:“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把守;但有過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
柴进笑道:“我這一伙人内,中间y迂a着林冲,你缘何不认得?”
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不到得肯夹带了出去。請尊便上马。”
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過?拿得野味,回来相送。”
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
行得十四五裡,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裡等候。
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裡,提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
只說z渔蒹i一行人上马自去猎,到晚方回,依旧過关,送些野味与军官,回庄上去了,不在說下。
且說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
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
林冲奔入那酒店裡来,揭开芦帘,拂身入去,倒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裡,挂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
只见一個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
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
酒保将個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
林冲又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
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
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般菜蔬,放個大碗,一面筛酒。
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裡一個人背叉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雪。
那人问酒保道:“甚么人吃酒?”
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穿靴,身材长大,相貌魁宏,支拳骨脸,三叉黄髯,只把头来仰着看雪。
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
林冲說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
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道:“此间梁山泊還有多少路?”
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裡,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裡。”
林冲道:“你可与我觅支船儿。”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裡去寻船支。”
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ya觅支船来,渡我過去。”
酒保道:“却是沒讨处。”
林冲寻思道:“這般却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這贼坑陷了我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這裡,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
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道∶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颢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撇下笔再取酒来。
正饮之间,只见那個穿皮袄的汉子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說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這裡!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
林冲道:“你道我是谁?”
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
林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說。见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要赖得過!”
林冲道:“你真個要拿我?”
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甚么!”
便邀到后面一個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
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裡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么?”
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设這山寨裡好汉入伙,因此要去。”
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個人荐兄长来入伙?”
林冲道:“枪州横海邵故友举荐将来。”
那汉道:“莫非小旋风柴进么?”
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
那汉道:“迤大官人与山寨中王大头领交厚,尝有书信往来。”
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
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
那汉慌忙答礼。
說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俱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裡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過。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裡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過去;有财帛的来到這裡,轻财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說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赏。”
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
两個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
林冲道:“如何能彀船来渡過去?”
朱贵道:“這裡自有船支,兄长放心,且暂宿一宵,五更却請起来同往。”
当时两個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起林冲来。
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
此时天尚未明。
朱贵到水亭上把盒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裡面射将去。
林冲道:“此是何意?”
朱贵道:“此是山寨裡的号箭。少顷便有船来。”
沒多时,只见对過芦苇泊裡,三五個小喽罗摇着一支快船過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
小喽罗把船摇开,望泊子裡去,奔金沙滩来。
到得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
小喽罗背了包裡,拿了刀仗,两個好汉上山寨来。
那几個小喽罗自把船摇到小港裡去了。
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裡一座断金亭子。
再转将過来,见座大关。
关前摆着枪刀剑*,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
小喽罗先去报知。
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旁摆着队伍旗号;又過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裡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個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着云裡金刚宋万。
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
林冲立在朱贵侧边。
朱贵便道:“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沧州。那裡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
林冲怀中取书递上。
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請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罗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
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這裡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沒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着被他识破我們手段,他须占强,我們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重叫小喽罗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請林冲赴席。
众好汉一同吃酒。
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罗把一個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丝来。
王伦起身說道:“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個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
林冲道:“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裡投名,万裡投主,凭托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
王伦道:“我這裡是個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
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
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個。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颢的我們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個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
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這裡做個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們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
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洲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佑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
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
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個投名状来。”
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
乞纸笔来便写。
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個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這個便請之“投名状”。”
林冲道:“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沒人過。”
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二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沒时,只得休怪。”
林冲应承了。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
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罗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
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衮刀,叫一個小喽罗领路下山;把船渡過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
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個孤单客人经過。
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罗再過渡来,回到山寨中。
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
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個過往,以此不曾取得。”
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這裡了。”
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罗吃了早饭,拿了衮刀又下山来。
小喽罗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
两個過渡,来到林子裡等候,并不见一個客人過往。
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馀人,结踪而過,林冲又一敢动手,看他過去。
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個客人過。
林冲对小喽罗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個孤单客人過往,如何是好?”
小喽罗道:“哥哥且宽心;明日還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
当晚依旧渡回。
王伦說道:“今日投名状如何?”
林冲一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
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請那步下山投别处去。”
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
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把拴那包裡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衮刀,又和小喽罗下山過渡投东山路上来。
林冲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
两個来到山下东路林子裡潜伏等候。
看看日头中了,又沒一個人来。
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
林冲提着衮力,对小喽罗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個所在!”
小校用手指:“好了!兀的不是一個人来?”
林冲看时,叫声“惭愧!”
只见那個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
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衮刀杆翦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
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
撇了担子,转身便走。
林冲赶得去,那裡赶得上;那汉子闪過山坡去了。
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個人来,又吃他走了!”
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
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
小喽罗先把担儿挑出林去,只见山坡下转出一個大汉来。
林冲见了,說道:“天赐其便!”
只见那人挺着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裡去!酒家正要捉你這厮们,倒来拔虎须!”
飞也似踊跃将来。
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這個人来斗林冲,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几個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支跳涧金晴猛兽。
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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