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卑說当时雷横来到灵官殿上,见了這大汉睡在供桌上。
众士兵上,前把條索子绑了,捉离灵官殿来。
天色却早,是五更时分。
雷横道:“我們且押這厮去晁保正庄上,讨些点心吃了,却解去县裡取问。”一行众人却都奔這保正庄上来。
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见今吊在贵庄门房裡。”
晁盖听了,记在心,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
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
晁盖說道:“此间不好說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
便叫庄客裡面点起灯烛,請都头裡面酌杯。
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
两個坐定,庄客铺下果品按酒菜蔬盘馔,庄客一面筛酒。
晁盖又叫置酒与士兵众人吃,庄客請众人,都引去廊下客位裡管待,大盘肉,大碗洒,只管叫众人吃。
晁盖一头相待雷横饮酒,一面自肚裡寻思:“村中有甚小贼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谁。”
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裡一個主管出来,“陪奉都头坐一坐,我去净了手便来。”
那主管陪侍着雷棋吃酒。
晁盖却去裡面拿了個灯笼,迳来门楼下看时,士兵都去吃酒,沒一個在外面。晁盖便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那裡?”
庄客道:“在门房裡关着。”
晁盖去推开门打一看时,只见高高吊起那汉子在裡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起两條黑魉魉毛腿,赤着一支脚。
晁盖把灯那人脸时,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
晁盖便问道:“汉子,你是那裡人?我村中不曾见有你。”
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這裡投奔一個人,却把我拿来做贼。我须有分辩处。”
晁盖道:“你来我這村中投奔谁?”
那汉道:“我来這村中投奔一個好汉。”
晁盖道:“這好汉叫做甚么?”
那汉道:“他唤做晁保正。”
晁盖道:“你却寻他有甚勾当?”
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好汉,如今我有一套富贵,要与他說知,因此而来。”
晁盖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却要我教你,你只认我做娘舅之亲。少刻我送雷都头那人出来时,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认你做外甥。便脱四五岁离了這裡,今只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深感厚恩。义士提携则個!”
当时晁盖提了灯笼自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急入后厅来见雷横,說道:“甚是慢客。”
雷横道:“多多相扰,理甚不当。”
两個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子外射入天光来。
雷横道:“东方动了,小人告退,好去县中画卯。”
晁盖道:“都头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
雷横道:“却得再来拜望,請保正免送。”
晁盖道:“却罢也送到庄门口。”
两個同走出来,那伙士兵众人都吃了酒食,吃得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裡解了那汉,背剪缚着,带出门外,晁盖见了,說道:“好條大汉!”
雷横道:“這厮便是灵官殿裡捉的贼。”
說犹未了,只见那汉叫一声“阿舅!救我则個!”
晁盖假意看他一看,喝问道:“兀的這厮不是王小三么?”
那汉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众人吃了一惊。
雷横便问晁盖道:“這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
晁盖道:“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這厮如何在庙裡歇?乃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這裡過活,四五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数年。這厮十四五岁又来走了一遭,跟個本京客人来這裡贩卖,向后再不曾见面。多听得人說這厮不成器,如何却在這裡!小可本也认他不得,为他鬓边有這一搭朱砂记,因此影影记得。”
晁盖喝道:“小三你如何不迳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
那汉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贼!”
晁盖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這裡?”
夺過士兵手裡棍棒,劈头劈脸便打。
雷横并众人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說。”
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說。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舅;权去庙裡睡得醒了却来寻阿舅。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繇,将我拿了;却不曾做贼!”
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裡骂道:“畜生!你却不迳来见我,且在路上贪图這口黄汤!我家中沒得与你吃?辱沒杀人!”
雷横劝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我們见他偌大一條大汉,在庙裡睡得蹊跷,亦且面生,又不认得,因此设疑,捉了他来這裡。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
——唤士兵,——“快解了绑缚的索子,放還保正。”
众士兵登时解了那汉。
雷横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众。小人们回去。”
晁盖道:“都头且住,請入小庄,再有话說。”
雷横放了那汉,一齐再入草堂裡来,晁盖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說道:“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
雷横道:“不当如此。”
晁盖道:“若是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
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改日得报答。”
晁盖叫那汉拜谢了雷横。
晁盖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士兵,再送出庄门外。
雷横相别了,引着士兵自去。
晁盖却同那汉到后轩下,取几件衣裳,与他换了,取顶头巾与他戴了,便问那汉姓甚名谁,何处人。
那汉道:“小人姓刘,名唐,祖贯东潞州人氏;因這鬓边有這搭朱砂记,人都唤小人做赤发鬼。特地送一套富贵来与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庙裡,不想被這厮们捉住,绑缚了来。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刘唐四拜。”
拜罢,晁盖道:“你且說送一套富贵与我见在何处?”
刘唐道:“小人自幼飘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肯說這话。——這裡别无外人,方可倾心吐胆对哥哥說。”
晁盖道:“這裡都是我心腹人,但說不妨。”
刘唐道:“小弟打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物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去年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来到半路裡,不知被谁人打劫了,至今也无捉处。今年又收买十万金珠宝贝,早晚安排起程,要赶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难?便可商议個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为罪,闻知哥哥大名,是個真男子,武艺過人。小弟不才,颇也学得本事,休道三五個汉子,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條枪,也不惧他。倘蒙哥哥不弃时,情愿相助一臂。不知哥哥心内如何?”
晁盖道:“壮哉!且再计较,你既来這裡,想你吃了些艰辛,且去客房裡将息少歇。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說话。”
晁盖叫庄客引刘唐廊道客房裡歇息。”
庄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干事了。
且說刘唐在房裡寻思道:“找着甚来繇苦恼這遭?多亏晁盖完成,解脱了這件事。只叵耐雷横那厮平白地要陷我做贼,把我吊這一夜!想那厮去未远,我不如拿了條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送還晁盖,也出一口恶气。此计大妙!”刘唐便出房门,去枪架上拿了一條朴刀,便出庄门,大踏步投南赶来;此时天色已明,却早见雷横引着士兵,慢慢地行将去。
刘唐赶上来,大喝一声,“兀那都头不要走!”
雷横吃了一惊,回過头来,见是刘唐捻着朴刀赶来。
雷横慌忙去士兵手裡夺條朴刀拿着,喝道:“你那厮赶将来做甚么?”刘唐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還了我,我便饶了你!”
雷横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结果了你這厮性命!刹地问我取银子!”
刘唐道:“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了我阿舅十两银子!是会的,将来還我,佛眼相看!你若不還我,叫你目前流血!”
雷横大怒,指着刘唐大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
刘唐道:“你那诈害百姓的腌泼才!怎敢骂我!”
雷横又骂道:“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累晁盖!你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
刘唐大怒道:“我来和你见個输赢!”
捻着朴刀,直奔雷横。
雷横见刘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
两個就大路上撕并了五十馀合,不分胜败。
众士兵见雷横赢刘唐不得,却待都要一齐上并他,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個人掣两條铜链,叫道:“你两個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說。”
便把铜链就中一隔。
两個都收住了朴刀。
跳出圈子外来,立了脚,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條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目清秀,面白须长。
這人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祖贯本乡人氏;手提铜链,指着刘唐,叫道:“那汉且住!你因甚和都头争执?”
刘唐光着眼看吴用道:“不干你秀才事!”
雷横便道:“教授不知,這厮夜来赤條條地睡在灵官殿裡,被我們拿了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保正情了酒,送些礼物与我,這厮瞒了他阿舅,直赶到這裡问我取,你道這厮大胆么?”吴用寻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结交,但是有些事,便和我商议计较。他的亲眷相识,我都知道,不曾见有這個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蹊跷,我且劝开了這场闹却再问他。”
吴用便道:“大汉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和這都头亦過得好。他便送些人情与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說。”
刘唐道:“秀才!你不省得!這個不是我阿舅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若不還我,誓不回去!”
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還他!却不還你!”
刘唐道:“你冤屈人做贼,诈了银子,怎么不還?”
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還!不還!”
刘唐道:“你不還,只除问得手裡朴刀肯便罢!”
吴用又劝:“你两個斗了半日,又沒输赢,只管斗到几时是了?”
刘唐道:“他不還我银子,直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便罢!”
雷横大怒道:“我若怕你,添個士兵来并你,也不算好汉!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
刘唐大怒,拍着胸前,叫道:“不怕!不怕!”
便赶上来。
這边雷横便指手画脚也赶拢来。
两個又要撕并。
這吴用横身在裡面劝,那裡劝得住。
刘唐捻着扑刀,只待钻将過来。
雷横口裡千贼万贼价骂,挺朴刀正待要斗。
只见众兵道:“保正来了!”
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被着衣裳,前襟摊开,从大路上赶来,大喝道:“畜生!不得无礼!”
那吴用大笑道:“须是保正自来,方才劝得這场闹。”
晁盖赶得气问道:“怎的赶来這裡斗朴刀?”
雷横道:“你的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小人道∶“不還你,我自送還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教授解劝在。”
晁盖道:“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
都头看小人之面,請回,自当改日登门陪话。”
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又劳保正远出。”
作别自去,不在话下。
且說yd用对晁盖說道:“不是保正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這個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艺!小生在篱笆裡看了,這個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過,只办得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来间隔了。這個令甥从何而来?往尝寺,庄上不曾见有。”
晁盖道:“却待正要来請先生到敝庄商议句话。正欲使人来,只是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沒了。只见牧童报說,“一個大汉拿條朴刀望南一直赶去。”我慌忙随后追来了,早是教授谏劝住了。請尊步同到敝庄,有几话计较计较。”
那吴用還至书齐,挂了铜链在书房裡,分付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說道先生今日有干,权放一日假。”
拽上书齐门,将锁锁了,同晁盖,刘唐,到晁家庄上。
晁盖迳邀进后堂深处,分宾而坐。
吴用问道:“保正,此人是谁?”
晁盖道:“此人江湖上好汉,好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我,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裡,却被雷横捉了,拿到我庄上。我因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他說∶“有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這裡经過,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請教授商议此一件事若何。”
吴用笑道:“小生见刘兄赶来跷蹊,也猜個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只是一件∶人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個也用得。如今只有保正,刘兄,小生三人,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保正与刘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這段事,须得七八個好汉方可,多也无用。”
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中星数?”
吴用便道:“兄长這一梦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寻思了半晌,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說道:“有了!有了!”
晁盖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請来,成就這件事。”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個指头,說出几句话来,有分教∶东溪庄上,聚义汉翻作强人;石碣村中,打鱼船权为战舰。
正是∶指挥說地谈天口,来做翻江搅海人。
毕竟智多星吴用說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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