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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作者:(明)施耐庵
言情中文網水浒传!

  话說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這几下,心中沒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條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條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這几时不见你,怎麽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這般模样!有甚麽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裡沒籴处,人都道你屋裡有。”武大道:“我屋裡又不养鹅鸭,那裡有這麦稃?”郓哥道:“你說沒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裡也沒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還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說是兀谁,我把大個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個小主人,請我吃三杯,我便說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個小酒店裡歇了担儿;拿了几個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請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說与我则個。”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說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

  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却說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胳答。”武大道:“却怎地来有這胳答?”郓哥道:“我对你說:我今日将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钩子,一地裡沒寻处。街上有人說道:‘他在王婆茶房裡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裡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裡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這般的鸟人!那厮两個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裡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個也是假!”

  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裡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這话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個人,原来沒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麽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個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這般二十来個,若捉他的不着,乾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沒人做主,乾结果了你!”

  武大道:“兄弟,你都說的是。却怎地出得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沒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裡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

  郓哥得了数贯钱,几個炊饼,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原来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些個。

  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說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

  次日饭後,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裡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這妇人巴不能够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房裡来等西门庆。

  且說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裡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個。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左近处伺候。”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回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却說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裡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身来喝道:“你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做甚麽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麽屁!”

  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裡带個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些儿跌倒,却得壁子碍住不倒。

  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裡来。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裡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裡,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裡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裡推得开,口裡只叫得“做得好事!”

  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裡便說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沒些用!见個纸虎也吓一交!”

  那妇人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這几句言语,提醒他這個念头,便钻出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裡,扑地望後便倒了。

  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裡一直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街坊邻舍都知道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裡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個上下肩搀着,便从後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

  次日,西门庆打听得沒事,依前自来和這妇人做一处,只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又见他浓妆艳抹了出去,归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沒人来睬着。

  武大叫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到挑拨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說话!”

  這妇人听了這话,也不回言,却踅過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說了。那西门庆听了這话,却似提在冰窟子裡,說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個好汉!我如今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会!如今這等說时,正是怎地好?却是苦也!”

  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個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到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麽主见,遮藏我們则個!”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门庆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们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归来,都沒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這是短做夫妻。你们若要长做夫妻,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條妙计——只是难教你。”

  西门庆道:“乾娘,周全了我們则個!只要长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裡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裡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却是甚麽东西?”

  王婆道:“如今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裡,便好下手。大官人家裡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把這砒霜下在裡面,把這矮子结果了,一把火烧得乾乾净净的,沒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裡来往一年半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這個不是长远夫妻,偕老同欢?——此计如何?”

  西门庆道:“乾娘,只怕罪過?——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斩草除根,萌芽不发;若是斩草不除根,春来萌芽再发!官人便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便去真個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

  這婆子却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对你說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见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這砒霜调在心疼药裡。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條抹布。他若毒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迹,便入在棺材裡,扛出去烧了,有甚麽鸟事!”

  那妇人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這個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過来相帮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来讨回报。”

  西门庆說罢,自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妇人将去藏了。那妇人却踅将归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沒两气,看看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麽来哭?”那妇人拭着眼泪,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這脚,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個!”

  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婆家裡坐地,却教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药,太医教你半夜裡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却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個,半夜裡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裡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汤裡。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裡,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裡?”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

  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裡;把那药贴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病,管甚麽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說道:“大嫂,吃下這药去,肚裡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

  這妇人便去脚後扯過两床被来沒头沒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时,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裡肯放些松宽。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過後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後门。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麽难处,我帮你便了。”

  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裡面,掇上楼来;卷過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两個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乾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收拾得乾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便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

  看官听說,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

  当下那妇人乾号了一歇,却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說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

  這婆娘過来和西门庆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门庆道:“這個何须得你說。”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個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西门庆道:“這個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归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

  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過,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

  王婆取了棺材,去請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的都买了,并家裡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叫两個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個火家来整顿。

  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慢慢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這卖炊饼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借一步說话则個。”

  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一個小酒店裡,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請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对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請坐。”

  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从来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跷蹊。……”

  两個吃了半個时辰,只见西门庆去袖子裡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說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道:“九叔休要见外,請收過了却說。”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說不妨,小人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则個,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银两。”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惧怕西门庆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

  两個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日铺裡支钱。两個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别有报效。”分付罢,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裡寻思道:“這件事却又作怪!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却怎地与我许多银子?……這件事必定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個火家在门首伺候。何九叔问道:“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

  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何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从裡面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归天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說不可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苦!”

  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样,口裡自暗暗地道:“我从来只听的說武大娘子,不曾认得他,原来武大却讨着這個老婆。西门庆這十两银子有些来历。”

  何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着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叫一声,望後便倒,口裡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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