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钩沉】 作者:上汤豆苗 052钩沉 052钩沉 京都永仁坊,沈府后宅。 东南角上,筑山造池,竹木丛萃,建有风亭水榭。 沈淡墨倚栏而坐,身穿一袭宫缎素雪绢裙,发间别着一根碧玉玲珑簪。 她左手搭在栏杆上,右手捧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信封随意地放在旁边的石桌上。 “……關於建平二年那桩案子,朝廷早有定论,涉案者尽皆治罪,事情已经過去三十几年,不明白你为何突然提起。至于我的看法,你又不许我說莫名其妙,那我只能保持沉默。以后還是不要谈這些事,我更喜歡听你說一些都中的趣闻。毕竟你也說了,我见识浅薄,阅历欠缺,总得想些法子弥补才是。” 沈淡墨看着纸上进步明显的字迹,略感得意之余不禁笑道:“小气又狡猾的家伙!” “近些日子忙于锻炼身体,沒有時間研究古书,所以暂时沒有新鲜玩意。至于你所說的山贼一事,多谢提醒,其实我也有一些想法,請你一同参详。明眼人都能看出,京都附近闹山贼一定暗藏玄机,虽不知横断山脉裡聚集了多少山贼,但他们能够从春天坚持到现在,显然有人暗中支持。我对朝堂不了解,但仔细一想,山贼们背后的靠山定然有军中大将,或许也有勋贵豪门牵扯其中。” “与你說件趣事,丰城侯府的大少爷,也就是我那位嫡母的亲侄儿,也不知是听信谁的挑唆,带着一群手下来到庄上闹事。经過我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說,這位李少爷幡然醒悟,不仅决定痛改前非,還让人送了一笔银子過来,說是安抚受到惊吓的庄户们。我本不愿接受,但他說不接就要翻脸,于是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這笔银子。由此可知,都中還是好人多,坏人终究是少数,不過是藏得深了些,你觉得对嗎?” “……我对沈大人十分敬佩,若你方便的话,請代我向令尊问好。” 看见裴越說起李子均那一节,沈淡墨忍俊不禁,只觉這少年讽刺人的时候毫不留情。 不過当她又看了一遍這封信,注意到其中几個字眼后,秀眉微蹙,若有所思,片刻后恍然大悟,随即轻叹道:“你也太過谨慎了些,不過从小生在那样的环境中,若非如此你也很难坚持到现在。” 她起身将信收好,然后离开水榭,缓步来到外书房。 沈默云今日沒去台阁,在书房中翻阅一些陈年案牍,面前桌上堆着厚厚数沓。 沈淡墨来到桌前,行礼道:“爹爹。” 沈默云沒有抬头,只颔首微笑道:“墨儿怎么来了?” 少女目光掠過桌上那些文卷,问道:“爹爹在找什么呢?” 沈默云掩上正在看的那本文卷,指着旁边說道:“你先坐吧。” 随后不急不缓问道:“裴越在给你的信中說了什么?” 沈淡墨乖巧答道:“他让女儿代他向父亲问好,還說了一些關於山贼之事的看法。” “哦?說来听听。” “他对女儿說,山贼背后肯定有军中大将暗中支持,很有可能便是武勋将门中人。虽然他說的极隐晦,但女儿能看出来,他想說的是定远伯也有嫌疑。” “裴戎……此人性情乖戾志大才疏,真做出這种事也不稀奇。” “爹爹是說,那定远伯真的和山贼勾连?” “台阁的孩儿们查了很久,沒有发现能将他定罪的直接证据,但通過一些蛛丝马迹推测,裴戎手脚确实不干净。” 沈默云很平静的一句话,如果泄露出去顷刻间就会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 连沈淡墨都被震惊到哑口无言。 无论裴戎性情如何,又是如何不争气,他依旧是裴贞的长子,也是定国公府這一辈的当家人。只要他一天還在這個位置上,莫說军方,就是天家也要给些体面。這样的人竟然和一群山贼搅在一起,說出去谁会相信呢? 沈默云做出這個判断,只要消息一公开,极大可能会引起天家、太史台阁、文官和勋贵之间的大动荡。 “爹爹,此事如果沒有确凿的证据,万万不能上报天子。”沈淡墨急忙說道。 瞧见她关心的脸色,沈默云老怀甚慰,微笑道:“为父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朝局凶险,一步踏错就会粉身碎骨,但這些年来为父始终不在意那些风浪,墨儿可知为何?” 沈淡墨不假思索道:“因为天子信任。” 沈默云颔首道:“你說的沒错,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必须要有自己的判断。纵观史书,历朝历代像台阁這样的官衙并不罕见,掌权者若只是做個应声虫,必不得善终,可若是习惯自作主张,同样难有好下场。” 少女不解地问道:“爹爹,那何时该听命行事,何时又该自行决断?” 沈默云轻声道:“一片坦途时听命行事,大厦将倾时自行决断。” 少女有些吃惊,不解其意。 沈默云微微一笑道:“为父只是希望你能在时局变幻时拥有决断的能力,這也是平时让你阅览阁中一些不紧要的情报的原因。墨儿,为父已老,你叔叔一家也只是中人之姿,将来为父死后,总希望你至少有自保的能力。执掌台阁十余年,仇家不计其数,为父在时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到了局势变化的那一天,为父要是不在了,你要保住這個家。” 一番话說得沈淡墨心惊不已。 沈默云见状宽慰道:“不必担心,为父只不過是未雨绸缪而已。” 他心中一叹,若是长子還活着,自己又怎会将這份压力加在女儿的肩上。 沈淡墨心如乱麻,虽然父亲语气平静,可她觉得這番话实在不祥。然而转念一想,以皇帝对父亲的信重和太史台阁的重要性,這大梁還真沒人可以轻易撼动他,或许就像父亲說的那样,只是为了将来考虑才培养自己。 沈默云拿起面前的文卷,沉声道:“裴戎虽然无才无德,但毕竟是先定国的长子,自幼就耳濡目染,所以很懂得明哲保身。我手下的人只查到這几個月他与一個武道高明的神秘人见過面,具体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通過对那神秘人的跟踪追查,可以確認此人和横断山脉的山贼关系密切。” 沈淡墨闻言不解道:“爹爹为何不下令生擒此人?” 沈默云笑容古怪,摇头道:“事情有趣便在此处,那人出现是在深夜,与裴戎见面之后再趁夜色掩护翻過城墙。阁中的好手可以跟着他,但如果靠的太近,就会被其击杀。出城之后有骑士相迎,這些人都是一人三马,但是故意压低速度,让我們的人远远缀在身后,直到他们进入横断山脉。” 沈淡墨皱眉道:“這人竟是主动将那位定远伯暴露在爹爹眼中。” 沈默云脸上沒有半分怒意,平和地說道:“如此一来,为父更加好奇,這样一群行事诡异胆大包天的山贼,他们究竟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沈淡墨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文卷,敬佩地笑道:“想来爹爹已经有了答案。” 沈默云缓缓道:“這些山贼的存在看似荒诞,但他们背后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当他们的行踪暴露之后,对于朝堂时局和国朝安危已经产生不了什么影响,想要危害京都更不可能。虽然目前還查不出他们究竟是谁,但他们为何会出现,为父大概能猜到。” 沈淡墨一脸认真地望着他。 沈默云继续說道:“耗费无数钱财资源布置出這样大的阵仗,却对大局沒有干碍,這看起来很滑稽,可之前为父也和你說過,這些山贼绝非普通人。幕后主使拥有這样的实力却依旧做出看似滑稽的决策,显然不是毫无益处地胡来,促使他這么做的原因很可能便是心中有仇恨。不为搅动风云,只为一己仇怨,如此方能解释,這些山贼如此古怪又反常的举动。” “幕后主使想要复仇,对象必然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否则以其拥有的实力来看,若仇人是一般官员,只需派出高手刺杀即可。” “既然刺杀之道行不通,那說明幕后主使的复仇对象要么是修为绝顶的武道高手,要么就是身边护卫力量极其强大,江湖中人根本无法接近。” “绝顶强者只有一位,那就是开国九公之首的定国公裴元,此后世间再无這等高手。如此說来,這些人想要复仇的对象只能是大梁军中的实权顶尖勋贵。” 听着父亲抽丝剥茧般娓娓道来,沈淡墨极为震撼,山贼一事的部分情报她也看過,想了许久都觉得這件事十分荒诞。 沈默云将手中的那本文卷递過去,轻叹道:“为父查過如今军中這些实权勋贵的所有卷宗,从故纸堆裡发现這桩旧案,虽语焉不详,读来却触目惊心。” 沈淡墨神色凝重地起身接過,只见封面上写着:永宁元年甲字陆号卷。 翻开一看,她只扫了几眼便神色大变,不可置信道:“爹爹,這卷宗为何能存到现在?” 沈默云脸上泛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怅惘道:“是啊,为父也想不明白,這份十四年前就该彻底销毁的卷宗居然一直完好无损地放在台阁的文库裡。” 中年男人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错置于胸前,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挣扎。 這一刻,他非常希望自己的所有推断都是错的。 良久之后,沈默云轻声叹道:“但愿這些山贼和這桩旧案无关。” 只不過,沈淡墨从父亲的语气中能听出来,這世间事不如意者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她忽然想起裴越在信中說的话,或许有些事情发生后不再提起才是正确的選擇。 否则翻开封面一看,入目便是鲜血淋漓的真相。 无弹窗相关 052钩沉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