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学堂裡面沸反盈天,几個半大小子追逐吵闹,推推嚷嚷,還有稍微年长一点的,则是头碰头聚在一起,拿着一本画册子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甚至還有一個和沈江霖差不多大的孩子,直接跳到了书桌上,把书卷成一個圈握在手裡,手舞足蹈地說着過年时候的见闻,底下還有两孩子急着叫道:“然后呢,到底打沒打?”
裡头热闹的不成样子,但就是沒有一個在读书的。
沈江霖从原身记忆裡找到了自己的一张课桌,走了過去,有几人看到了沈江霖,但也就眼神瞟了一眼就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沒有人過来搭理他。
沈江霖在這個学堂裡有点格格不入。
论理,他应该是学堂众学子裡面身份最高的一個人,他的大哥沈江云并沒有在学堂裡上過学,而是通過魏氏娘家人的关系,請了一個名师在教导着,沒有沈江云,那沈江霖作为荣安侯府的庶子,自然比其他旁支来的要尊贵些许。
只是原身性子孤僻木讷,人又很轴,看不太起周围那些依附于荣安侯府而生的旁支,和谁都谈不到一起去,在整個学堂裡,倒是一個朋友都沒有。
好在,可能那些孩子家裡也都有叮嘱過,沒有人不开眼来欺负過原身,只是原身在读书一道上天赋平平,在這個学堂裡,仿佛是個隐形人般的存在,每天都是沉默着来沉默着走。
沈江霖打量了一下四周,除了周围闹哄哄的学子们,這個学堂其实就是三個房间打通的大开间,最前面的墙上头挂着孔圣人的画像,画像下置放一條长案,上面有香炉供奉。
香案前方又是一张四方书桌,上面摆着一些书籍,同时還有一把长长的戒尺,书桌后头是一张圈椅,显然是给先生坐的。
如今学堂裡的学生基本上都快到齐了,书桌是按照六张一横排往后排去,可能是因为沈江霖身份的原因,安排的座位倒是就在正中间最前头,五十八個学生,大部分年龄都在八岁到十二岁之间,最年长的也不過十五、六岁。
来這裡求学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和沈家沾亲带故的,有些人家是为了让孩子学几個字,至少契约文书要会看,以后就是做些小买卖,也不至于就被人给骗了,当然,顶顶重要的還是学堂裡会包一餐饭,俗话說,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也算给家裡节省了口粮了。
故而到了年纪的沈氏子弟,還是都会到学堂裡学几年的。
還有些人,则是真心想让孩子试试,能不能读出来,如今這世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万一能读出来了,那不就是一步登天么?
所以這裡算是沈家孩子们的一次初筛,能筛选出来的,后面就会另择名师教导,筛选不出来的,那就在学堂裡且混個三四年功夫,等长成大人样了,就出去做事去了。
沈江霖不是很能理解沈家当家人是怎么想的,要让原身也在族学中一起读书。是要让自家孩子起带头作用?還是认为原身不是那块料子,所以干脆破罐破摔?
别的尚且不论,這样的读书环境,這样的师资力量,沈家虽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但是好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這点在孩子教育上的投入都舍不得了?
這十几年来,沈氏族学裡走的最远的人也不過是止步秀才功名,想要再进一步成为举人,至今一個也沒有。
人才凋敝,治学不严,想来是沈家败落的另一重原因。
沈江霖记得,马上要来的先生姓张,已经要五十多岁光景了,来沈家族学坐馆八年了,一年拿沈家五十两银子,住就住在书堂后头的小宅子裡,包一日三餐,管着手底下這么多孩子。
只是這位张先生是個老学究,天天掉书袋子,只让這些孩子们死记硬背,只要不皮到他跟前,张先生也不管,只按照自己的进度教书,讲過就算完事了。
万一闹得太過,吵到张先生教书了,那他可就直接拿出戒尺狠狠打手心的,好几次将两個皮猴的手心都打烂了,吓得沒人敢在张先生面前造次。
所以当大家一听到有人說到上课的时辰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快速奔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课本,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只是等了一刻钟了,還不见人来,有些人就开始朝着窗外张望,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沈江霖低头翻开书本,饶有兴致地看起了《大学》,很久沒看這些儒家经典了,如今再次回味,心境发生了变化,也别有一番风味。
沈江霖撑着下巴看书,忽然感觉到身边嘈杂之声一收,抬眼看去,就见到一個二十岁样子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儒服棉袍、戴着四方头巾走了进来。
夹杂着一身的寒气进屋,穿的棉袍也有些旧了,但是掩盖不住此人的风度,器宇轩昂,面目阔朗。
但他显然不是张夫子。
“诸位,张先生身子抱恙,让我過来给他替几天的课。”
来人言简意赅地做了自我介绍,他姓孟,大家可以唤他孟先生,也是秀才出身,過来這裡教授一些刚刚开過蒙的孩子,自然不在话下。
底下学子一听只是临时来替几天的先生,尤其是新来的先生瞧着年轻的很,顿时心思就活泛起来了,大家互相挤眉弄眼的,很是不老实。
孟昭就当沒看到似的,只管按照张先生的进度继续往下讲。
這批学子刚刚学過“三百千”,這裡面已经淘汰掉了一批人出去,那些只想学几個字,或者是年龄大了要出去做事的,都已经离开学堂了,剩下的是家中望子成龙或者是有几分天份的孩子仍在学。
张先生交代孟昭,从四书开始讲起。
四书之中,首读《大学》,孟昭便领着众学子读了起来。
朗朗读书声下,有许多人却是昏昏欲睡,《大学》全篇1747個字,都是一些“大学之道,在明在德”,“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還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一些佶屈聱牙的文字和道理。
对于刚刚启蒙完的学子,這些字句都太空泛了一些,好几人盯着书本在读,但是读着读着已经打起了哈切,困得眼泪水在转,偷偷低下头用袖子擦了去才好些。
孟昭也觉得对這些孩子来讲,直接讲四书有点跨度太大了,照理应该再過渡一下才好,至少《千家诗》、《明心宝鉴》等启蒙读物可以再深入地讲一下,然而在交代教学內容的时候,张先生将這些都摒除在外,认为学完蒙学识字认字后,正统学习四书五经才是出路,其他一切都是“歪斜”之道,切不可多沾,以免移了学生们的性情。
孟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得按照张先生的意思去讲课。
沈江霖倒是听出了一些趣味。
他本就在现代闲暇之余,喜歡看古籍,研究诗画,包括对于古人的一些思想都多有研究,《大学》他当然早就已经读過,他当然那沒有将他作为科举书籍来背诵,只是仔细研读過一番。
如今有這個时代的人帮他讲解,同时他很快就听出来這個孟先生是很有水平的人,虽然他不擅长用深入浅出的语言来将文章解析出来,但是此人思想跳跃,出口成章,且各种典故出处信手拈来,比之记忆中只会掉书袋子的张先生不知道要强多少。
有人听得入迷,有人小动作不断。
沈万吉百无聊赖地想着等会儿下学了去哪裡耍,摇头晃脑间,前几日刚和自己干過一架的郭宝成正好和他视线对上了,然后郭宝成两眼往上一翻,给他一個轻蔑的白眼!
沈万吉顿时怒了!
狗杂种郭宝成!跟着他娘嫁到沈家的拖油瓶,到了沈家学堂了,居然還给他嘚瑟!
是可忍孰不可忍,小孩儿家可沒有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瞎话,当即就把一张纸团成一团,趁着孟先生回头的一瞬间,直接往郭宝成头上砸去。
纸团飞過郭宝成的头顶,继续往前飞去,“啪”一声,纸团落地,被砸了后背的孟先生也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纸团,沉着脸问:“谁扔的?”
底下学生沒有一個人应的,就算有人看到是沈万吉扔的,這個时候也为了“兄弟义气”不会站出来,否则成什么人了?
孟先生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扔的,但是他知道从哪個方向過来的,直接屈指敲了敲沈江霖的桌子,让他们這一排的人全部站起来。
“谁扔的谁自己站出来。”孟先生语气不重,但是谁都知道這事儿不能善了了。
沈万吉就站在中间,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孟昭冷笑了一声,朗声道:“看来我刚刚讲的都是会了,這才有闲工夫扔纸团,這样吧,既然沒有人站出来,那就把我刚刚讲的那段背一下吧,背出来的沒事,沒背出来的,《大学》给我回去抄五遍,明日交過来。”
孟昭溜溜达达走到了最后一排,這一排一共十個人,闻言脸色纷纷变了,但是沈万吉的拳头也不是好应付的,沈万吉十四岁了,在学堂裡很有一点威望,到底沒人敢說什么。
孟昭从最后一排一路走過去,却是沒有一個人能背的,最多有一两個人背了开头两三句就卡壳了,心裡长吁短叹,只觉得這孟夫子是为难人,今日刚刚讲的內容,哪裡就能背出来了,又暗暗埋怨沈万吉,怎么就不自己站出来,非得把大家一起带累才罢休么?
孟昭自然知道沒有人可以背出来,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自己做的事情沒有胆量承担,那就看看别人如何看你的;同时知情不报,在案子裡是包庇和同谋,在官场上那就是同党,自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至于五遍《大学》,下学了就开始抄,抄到掌灯十分,也能抄完了,正好巩固巩固今日学的知识,练练字。
甚好。
等孟昭走到最前面沈江霖的面前站定,示意沈江霖开始背。
沈江霖坐在最前面,他是和孟昭一样的,确实不知道到底是谁搞的鬼,只是要让他抄五遍《大学》,他也是不乐意的——只是为了抄而抄,要练字他可以临摹名家字帖,要读书他可以再看看诸子百家,实在沒必要把時間浪费在這上面。
脑海中将《大学》整篇的思想结构過了一遍,就在孟昭想继续說“你也今晚抄五遍”的时候,他听到了沈江霖开始背诵的声音。
“大学之道,在明在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
孟昭以为這個学生最多背完第一、二段,其实他的要求也就是這两段,虽然他今天整篇《大学》都有概括性地讲了讲,但是着重讲解的只有两段。
可是沈江霖這两段背完之后還在继续,一直背到全篇最后一句。
“……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沈江霖洋洋洒洒足足背了一炷香時間,少年声音清越,如清泉石上流,干净清晰,语调起伏有序,光是听他背书都感觉是一种享受。
所以等到沈江霖背完,学堂中所有的学生包括孟昭,都一时之间回不過神来,整個学堂落针可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