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
“孔先生咱們還真是巧……”
誰知孔尚任看了他們兩眼,並不接話,又轉過頭去喝酒,牆上有新鮮的字畫,筆墨彩繪像是剛用過的擺在一邊,顯是他的手筆,而他面前,已經整整齊齊地碼了一摞酒瓶了,也不知喝了多久。
胤禛皺了皺眉,不待他說什麼,胤祥這剛好了傷疤的就已經竄了過去,指揮小二收了半盡的殘羹,擦抹桌子重新佈菜,拉着胤禛與孔季重成犄角之勢坐了。
“孔先生飽讀之人,還不知道借酒澆愁愁更愁嗎?”胤祥話是這麼說,手裏卻主動幫人斟上酒,笑盈盈地眨着眼,用一副引誘的口氣勸:“或者是有什麼煩心事?”
孔尚任不開口,只一杯一杯喝下去。
“素當先生灑脫出塵,不想還是爲情愛所累。”
聽他這麼說,胤祥擡頭看了他一眼,胤禛沒有解釋,他便自己細細去想,許正是今日《牡丹亭》惹出的犯愁。
“莫不是京裏哪家媽媽的女兒還是班臺老闆捨不得的名伶?”
這年頭大家閨秀也不可能當真跟他私定終身後花園去。
“啪!”
卻不想話音未落細瓷杯子已炸碎在他腳下,孔尚任兩眼通紅死盯着他,“莫要辱沒旁人。”
胤祥被他這素來的老好人一嚇還正愣着,旁邊胤禛已經刷的站起來,面色冷然攢着眉毛與他對視。
胤祥看這樣子,自覺失口,同時爲四哥對自己的維護好笑又心熱,連忙賠禮,兩廂按下,親自布了酒菜。
還想再問,被胤禛扯了扯,又住了口,任由孔尚任自斟自飲。
兩人陪他喝了一會兒,便想告辭,找他家人來接就是,那醉酒的卻突然開了口。
“怠慢了兩位,是老兒的不是,原不過是自己做下的孽,又在裝什麼自苦……”
胤禛二人這幾日與他廝混一處,頗爲相得,現下看他苦悶難紓,便又坐好,“老兄若願一吐爲快,我兄弟倒能做個聽衆,保證法不傳六耳就是了。”
“我原有個朋友,自年輕時便意氣相投,那時我四下游學,人看我衍聖公後裔,便敬上三分,他也是世代顯宦,連得府道之首,我倆當時都年輕氣盛,從不服人,對上了便見天拼文鬥筆,後來反倒感情日厚、互相欽慕,便引爲知己,覺得天地間再沒有更親的人了,結了……結了契兄弟。”
胤祥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胤禛臉色倒是如常,“以文會友,以友輔仁,雖然特別,倒也尋常。”
“是呢……那是少年,自不覺得有什麼,後來相交日久,他入職京師,我也輾轉官場,十分契合……”
“大善。”胤祥拊掌,“兄弟倆倒都是人傑,莫不是他叛了你?”
“……他自然不會。”
“……”胤禛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袁兄許是已猜到了,”孔尚任看他一眼,偏了偏頭,“自然是我放手了。”
“爲什麼?!”
“莫問了……”胤禛音色沉了下去,自己動手斟了一杯酒,輕輕端着。
“我作《桃花扇》,看似今上並沒說什麼,但既然傳佈天下,結果如何我自然是清楚的,由清貴到罪臣,當日棣棠之花,今日卻註定天上地下,我如何能再連累他……”
胤禛自聽見“天上地下”四字,面色便有些戾氣,胤祥絲毫不查。
“那他呢?狗眼看人低嗎?”胤祥的少年音色即便沙啞了仍顯是清清朗朗,乾乾淨淨。
“怎麼會?若他如此,我怎會與他相交一生?”孔尚任苦笑了一下,無比難看,扔去抓酒壺,“自然是我與他疏遠、隔離,淡了交情,不告而別……”
胤禛看看胤祥半張着的嘴,轉頭按住孔尚任覆在壺蓋上的手,容色淡的幾乎化在酒裏,“讓袁某猜一猜,恐怕不止是說的這麼簡單,是否一下拋了你們幾十年知己舊情,不開玩笑、不和詩歌,自己在外面瀟灑狂傲,對上人家卻見面官稱、行禮,恭恭敬敬,有禮有節,送個東西也不敢收受,恨不得原來那半輩子都是做夢一樣……”
孔尚任愣愣地看着他,胤禛不再理他,單自喝酒,胤祥拿扇子推了推孔季重,想安慰兩句,卻被他一把奪過扇子,指節一抹,掀開翠竹露出白麪,捏過筆來舔舔墨,信筆揮毫,竟是一簇桃花,嬌豔欲滴,落葉似血。
畫完最後一筆,滿頭花白的老文士竟撲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粗獷乾澀,卻是斷腸。
“……你只顧自己傷心,卻道那人便好過了嗎?”
“他現在是能穩居高位,不受牽絆,可你有沒有問過他,這是他想要的嗎?你憑什麼便替他做了主。”
“若他不願高官顯宦,寧與你歸隱田園,甚至陪你同患難呢?”
“你能與他相交一生,可見是忠直之輩,你眼下這般動作,卻將他推到了何等田地?心中悽苦無人可塑,偏偏又知你本意,連恨也恨不得,更不能不顧你的犧牲委屈一意孤行,便只能生生忍着,又叫人情何以堪哪?”
“……若你二人易地而處,你……心中又是如何?”
“說什麼高下之分,天差地別,哼,你倒當你們的交情是什麼了!”
“……”
待他哭了半晌,胤禛纔開了口,一句一句說出來的話卻直往人心窩子裏戳,盡是誅心之語。孔尚任怔怔地仰頭看着他,像是聽不懂他話中之意一樣,眼中的墨色確實越來越重,神色慘淡地恐怖起來。繼而,再次痛哭失聲,悲慟漸次轉向啜泣哽咽,但其中傷心意味卻愈發濃重起來。
胤禛只負手背向他們立着,看不清面容。
這故事聽得胤祥心裏悲悲慼慼,想着自己“家”中支支房房上上下下沉沉浮浮,更覺得難過起來。伸手握住胤禛垂在他身側的手,用力的握住,平靜而萬分篤定地注視兄長:“四哥,將來我們,不要這樣。”
“無論尊卑上下,生死離合,我們,不要這樣。”
“好。”胤禛轉過頭來,看着弟弟漆黑的發亮的眸子,抿了抿嘴,反手握緊他,“不離,不棄,不移,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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