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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权势

作者:云霓
梁朝,康平二年。 柳絮般的雪花,盖住了宫中的琉璃瓦,却衬得那红墙更加的明艳。 一辆马车驰到宫门口,引得周围百姓驻足围观。 谢玉琰掀开帘子下了车,抬起头看向那巍峨的宫门,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齐军南下,大梁京城和陪都被攻占,齐人扶持王淮登基为伪帝,大梁差点就此灭国。直到齐人离开后,几经周折,都城才重新回到大梁手中。 “妖后。” 刺耳的声音让谢玉琰回過神,一個女子手持匕首冲過来,护卫太后的禁军立即上前,一刀将女子砍翻在地。 换做战前,绝不会有宫门口杀人之事,百姓也会看着惊慌,但四個月来,死于战火之人不计其数,大家见惯了生死,反而引来更多人在远处驻足。 “娘。”人群中跑出一個七八岁的小娘子,小娘子哭喊着扑向妇人,跑到半路,突然改变方向,从两個护卫中间钻出,将手中那绑着碎瓷的木棍,狠狠刺向谢太后。 温热的鲜血喷溅,溅落在谢玉琰手背上。 小娘子脖颈上血液汩汩而出,那张稚嫩的脸很快被血染红,然而她的眼睛中沒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恨意,妇人见状,一声尖叫,竭力想爬到女儿身边,却被旁边的禁军一刀钉死在了地上。 转眼的功夫,沒了两條人命。 谢玉琰用帕子擦掉溅在手背上的血滴,沒看地上的母女一眼,继续向宫门口走去。 “齐人刚走,大梁的圣人就命官兵四处抢夺百姓家财,杀了我們几百族人。对大梁的子民,官兵比齐人和盗匪下手更狠,不杀了這恶妇……我們就沒有活路。” “拼了……” 话音刚落,就有三十几人冒出来,他们与那对母女一样,打听到谢太后的行踪,要在這裡行刺。 這些人一拥而上。 正当禁军招架困难时,一支箭矢飞来射中了领头的乱民。 一队骑兵奔袭而至,最前面的人穿着甲胄,面容清俊,正是曾登基的伪帝王淮。 都城陷落后,本来被夺了太后名号,出家为道士的谢氏,暗地裡与伪帝王淮苟且,在她的魅惑下,王淮答应還政于大梁,谢氏以此功恢复太后之位。 在京师這些日子,谢太后无恶不作,纵容麾下将士抢掠财物,不从者皆诛杀,本就陷入战乱的百姓,陷入更加凄惨的境地,路上随处可见丢弃的尸身。 百姓们心中愤恨,那么多皇族和嫔妃都被抓去,为何偏偏漏掉了這個谢太后? “妖后……你会遭报应的……” 片刻功夫暴民被诛杀殆尽,王淮下马亲自护送谢玉琰入宫。 慈安宫早就收拾出来,谢太后进门,便有宫人上前侍奉太后穿戴。 深青色大袖,绣着五彩翟纹,红罗织成的云龙似是随时都能腾云而起,崔尚仪用指腹将衣裳仔细抹平,不让它有一丝褶皱,又去整理谢太后腰间那青罗裹造的革带。 谢太后這身穿戴华贵无比,就像是回到了大梁鼎盛的时候。 王淮撩开帘子走进来,目光堂而皇之地落在谢玉琰身上。本是外臣的他,眼下能自由进出太后寝宫,无人会阻拦。 谢玉琰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面容在這衣冠的衬托下,明艳而绚丽。 王淮的心就是一动,谢太后早就到了暮春之年,但在他看来却依旧与年轻时沒什么两样。 谢家与王家交好,他与谢玉琰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曾暗地裡下决心,等及冠之后就請父母做主,为他求娶谢玉琰。 可惜先帝突然将谢玉琰选入宫中,从那时起他只能将爱慕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本以为這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沒想到齐人会扶他坐上皇位,做主封谢玉琰为他的皇后。 這番做法荒唐无比,却也有一点好处,圆了他的夙愿。 宫人端来糕点,谢玉琰倒茶给王淮。 “齐人又动兵了,”谢玉琰道,“二郎曾投效齐人,手下又有兵马,如今在都城中行走,守城的将士见了,恐怕生出异心,不愿意死战。” “吾要借二郎人头一用。” 王淮曾归降齐人,才会有后面被扶为伪帝。 王淮在這裡,其余将领们难免心生侥幸。 王淮思量片刻,将杯子裡的茶一饮而尽,他望着谢玉琰:“我早就說過,只要你欢喜,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此,就多谢二郎了。” 谢玉琰端起糕点送到王淮面前,却被王淮拉住了手。 王淮目光灼灼,谢玉琰被他這般瞧着,想起了两個人许多過往。 王淮在归政大梁后,将兵马全都交与朝廷时,就知晓会有今日,只不過他還盼着谢玉琰說出這结果时,眼睛中会有犹豫和挣扎。 但是沒有……這就是她,一如既往的果断和狠心。 “当年我堂伯就說過,你比我聪明,可惜我也一直沒有长进,帮不了你太多。” 王淮說的是王晏,那個据說曾被仙人指点過的宰辅。在宣宗朝时,将大梁带上了鼎盛时代,只可惜他過世后,那些新政沒能在大梁推行下去,否则大梁也不会有今日。 王晏這個人也因为遇仙,痴迷修道,一辈子不曾娶妻。 谢玉琰见過王晏两次,一次是王晏在亭中安睡,她想要扑的蝴蝶刚好落在他的衣襟上,她躲在一旁看得入神,总觉得王晏的相貌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与家中长辈哪個相像。 第二次,仍旧在那亭中,王晏将糕点分给她与王淮。 “阿琰,”王淮道,“堂伯早就說過,五十年内大梁会大乱,果真如此,如果他還活着就好了,或许会有法子。” 王淮抬起手抚平谢玉琰的发鬓,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谢玉琰沒有挣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半晌他才松开道:“阿琰,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平安顺遂,我麾下的几千人,任你调遣。” 王淮拿起一块糕点揣入怀中:“這是你亲手做的,让我留個念想吧!”說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片刻之后,禁军捧着一颗人头进门:“王侍郎自戕了。” 谢玉琰转头看去,王淮眼睛紧闭,脸上仿佛還留着一抹笑容。 “阿琰,我這就回去与父亲說,也许能想到法子,不让你入宫去。” 少年一脸赤诚,她那时候才知晓,喜歡一個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她不喜歡王淮,为了达到目的,才肯让他入帷帐。 于她来說就是一场利益交换。 旁边的崔尚仪忍不住道:“太后……若是难過……” 谢玉琰道:“其实二郎不知道,他麾下的几千人马早就被我掌控,他若不肯死,到时便会有人动手。” “早在入宫之前,祖母就說過,旁人想要在宫中存活,要花一辈子去学如何勾心斗角,而你只需做一件事。不要让人知晓,你心裡都在想些什么。” 如果人生下来就分善恶,她是后面那种。 她也曾装得贤良淑德,靠着這名声被先帝封为皇后,可惜终究敌不過先帝钟爱的娘子又被废黜。 后来她再度回到宫中,重新坐上皇后之位,不知晓的会以为,她在惨烈的宫斗中,学会了些手段,却不知只是展露她一点点真性情。 第二次被废是因为皇储之争。 先帝想方设法为爱子铺路,可他那爱子才登基两年,都城就被攻破。 她亲眼看着皇帝和宠爱的娘子、公主们被掳走,王淮出现在齐人身边,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她怂恿王淮去做伪帝,等齐人离开之后,就能将都城還给大梁。 這样的乱世裡,做什么都是应当,最重要的是将性命掌控在自己手中。 谢玉琰将装着王淮人头的匣子重新盖好。 “将人头送给谢太尉。” 有了伪帝的人头和足够的军资,与齐军交战就暂时沒了后顾之忧。 京城再次被围困的时候,谢玉琰刚刚睡醒,正让崔尚仪给她梳最喜歡的发式。 长发只簪一半,剩下的如鸦般垂在腰侧。 透着股无拘无束的散漫和自在。 让人恍惚忘记了外面紧张的战事。 朝廷十万大军刚刚遭遇齐人就大败收场,刚登基的大梁皇帝更是沒有了对战的信心,被一干官员和将领护着南逃。 “谢太尉也带人降了齐人。” 八十四岁的谢太尉,早就不能征战,他的地位和名声却是大梁的一根脊梁。 “娘娘,太尉不但做了降臣,還会助齐军南下。” 說完這些,眼线顿了顿道:“太尉說……” “您并非谢家骨血,养您這些年,您也该有所回报,等他与齐人一同兵临城下时,您便下令打开城门,助他在齐国立下第一功,日后谢氏封王封地自然是太后的依仗。” “娘娘您贵为太后,若是前往齐国,也能有個好前程。” “就凭……就凭娘娘两次被夺太后位,两次重新恢复身份,可见……有那個手段,去了齐国诞下子嗣,說不得哪天又成了齐国的太后。” 谢玉琰忽然笑起来,脸上是浑然天成的妩媚,到了這般年纪,祖父却還要利用她這张面皮。 “這是劝吾三嫁嗎?” 屋子裡气氛一凝。 谢玉琰淡淡地道:“再嫁也无不可,只要他能似王淮一样,让吾掌管都城。” 谢玉琰攥起手,她沒降生的时候父亲就過世了,母亲身子不好,将她生下也撒手人寰,之后她就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祖父母待她一向很好,她被封为皇后,谢家也跟着风光,一举将祖父推上了太尉位子上。 她知晓谢氏对她来說,更多的是利益交换,但……她怎会不是谢氏骨血?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腹中怎可能有别人孩儿? 真相到底如何,她却沒有時間去查问了。 宫外呼喊渐起。 城破之后,齐兵和百姓叫着捉拿谢太后。 将祸国殃民的太后,从宫中扯出来,不但能发泄心中的怨恨和怒气,還能将她交给齐人领赏。 谢玉琰站在慈安宫中,看着她那师弟在院子裡忙碌,她被夺太后位的时候,曾去道观修道,這憨傻的小师弟就跟在她身边。 直到现在,小师弟還相信有什么所谓的逆天大阵,将她带到阵心一通布置,然后煞有其事地启动大阵。 结果……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用处。 禁军早就支撑不住,宫门被撞开,很快那些人就能寻到慈安宫。 宫人和内侍都拿起了利器。 须发皆白的老将杨钦走到她面前。 這位老将真正的才能在于读书,可惜出身商贾不能科举,好不容易入军营拿了军功,却因与族中背离,官阶一再被压,干脆被撵去巡卫道观。 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 杨钦道:“圣人是准备在這裡等着,還是杀出去。” 杀出去而不是杀出重围。 眼下這样,不可能逃脱,但总比等在這裡要好。 谢玉琰与杨钦共乘一骑。 杨老将军开路,谢玉琰伺机拉弓射箭。 远远地看到了谢家人,谢玉琰沒有半点犹豫,果断地将箭矢射出,登时射翻一個堂兄。 “谢太后在這裡。” 齐人沒有想到,谢太后居然会搭弓射箭,冷不防被打個措手不及,一时吃了些亏,不過很快他们就反应過来,更多人围上前。 一支支锋利的长枪,毫不犹豫地刺向他们。 “杀了妖后。” 长枪沒入心窝,谢玉琰感觉到了疼痛。 挡在她面前的杨老将军,早就被五六根长枪刺穿。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 耳边是欢呼的声音,只为能杀了她。 手段狠毒,心机、城府极深的谢太后终于要死了。 谢玉琰看着欢腾的人群,闯进来的百姓,恨不得将她分吃入肚。 她這一生,从入了宫开始,就似一只笼中鸟儿。 好在她从未被家族、皇权所驯服。 最后這段日子,她凌驾于皇权之上,便是绝境也要自己走到终点。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能生在盛世,无拘无束,再也不要入局。 至于嫁人…… 嫁了两次的谢太后,委实不想再来一次。 谢玉琰微微一笑,就這样吧! 身后传来师弟的喊声,到底說了什么,谢玉琰沒听清楚,本来将要闭上的眼睛,忽然看到一道光亮闪過,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谢玉琰恍惚做了一個梦,一切往事在如雾般在脑海中聚散,她在其中沉浮,直到渐渐地再度有了感觉。 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感觉到系紧的领子被解开,一只手摸上她的脖颈,摩挲了片刻,尤觉不够似的,那手继续往下探去。 谢玉琰皱起眉头,难道她沒死,落入了齐人手中? 惊怒之下,她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正巧与身边的人撞了個正着。 与她想的有些不同,面前的并非齐人,而是一個男童。 大约七八岁年纪,面容稚嫩,五官看起来与杨钦有些相像。 莫非是杨老将军的后人? 两個人就這样静静对视,仿佛谁也沒从眼下的情形中回過神。 “你……” 半晌,谢玉琰发出声音,男童神情变得更加骇然,在谢玉琰伸出手时,他眼睛一翻晕厥了過去。 她有那么吓人? 谢玉琰带着疑惑向身上看去,她身穿一身大红嫁衣,此时此刻正坐在一具棺木中。 来不及想太多,屋外传来叫喊声。 “钦哥儿,钦哥儿,你在裡面嗎?” 钦……哥儿? 谢玉琰再度看向那男童,脑海裡下意识浮现出一個名字: 杨……杨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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