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自从大人将萦笙交给我教授诗文女红后,夫人也鲜少来過问萦笙的事情。大抵是因为上次在萦笙這裡碰了钉子,大人最后又不了了之,夫人多少也明白与萦笙斗气只会惹得大人不快,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妨对萦笙与我视而不见的好些。
這一日,秋高气爽,月明如水。
萦笙兴致甚好地吩咐丫鬟们把屏风搬到了庭中,笑盈盈地拿着皮影人偶坐到了屏风后。
我怕她吹风着了凉,连忙抱着一件轻袍走到了屏风后,轻柔地罩在了她的身上。
萦笙眯眼对我一笑,拍了拍她身侧的小凳子,示意我坐下。
我轻笑坐下,萦笙便塞了一個人偶過来。
我接過人偶,目光却定格在了這個碧衣人偶脸上——她沒有左边的一半眉毛,与我一样。
“浣溪,我最近新想了一出戏,你来帮個手,我演给你看!”萦笙拉着我的手,将那個青衣人偶贴在了屏风上。
我呆呆地看着那個碧衣人偶,不知该如何舞动它。
“就這样,不要动!這才像你!”
萦笙莞尔說完,松开了我的手。她兴冲冲地低头拿起另一個人偶,那是一個粉裳人偶,笑颜如花,甚是好看。
“桃花山裡有一個碧叶仙子,她是這世间最善良的人。”
我怔了怔,不禁嘴角微扬,侧脸看向了萦笙——她在夸我么?
萦笙的笑眼好像两弯月牙儿,暖暖地让人心喜,“有一天,一個被人欺负了的小姑娘逃到了桃花山裡,看见了碧叶仙子,她发现碧叶仙子好像比她還难過。”
“大姐姐,你为何如此不开心啊?”萦笙动了动人偶,帮那人偶开了口。
我想回答她,可嗓子只能发出沙哑的“啊啊”声。
“不急,不急,你写给我,我能看懂的。”萦笙动着人偶的手,摸了摸我手裡那個人偶的脑袋,像极了我平日对她的动作。
我腾出一只手来,萦笙也腾出一只手来,当我的指尖落在她的掌心,她忽地抓牢了我的手,促狭地笑道:“大姐姐,我想我猜到你为何不开心了!”
我愕然看着她。
“在我心裡,大姐姐你其实一点也不丑,這眉毛……”萦笙松开了我的手,指尖轻轻抚過我的左眉眉梢,“我可以帮你变得更好看!”
心头一暖,我怔怔地看着她。
只见她从怀中摸出了一支早就准备好的眉笔来,笑道:“浣溪,你可不许闪开,从今日开始,就由我来给你画眉!”說着,她凑近了我些,得意地笑道,“我可是练了好些日子的!”
画眉……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近,她身上的淡淡香味儿扑面而来,让我沒来由地心神微微一荡,竟不由自主地双颊滚烫了起来。
萦笙啊萦笙,你可知道画眉的意义是什么?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为我画一辈子的眉,那便是我的夫君啊。
只是,我怎会有夫君呢?
想到這一层,我连忙收回思绪,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沉下了脸去,摇了摇头。
她是我的大小姐,永远都只是我的大小姐!
我告诫了自己一句,生怕我方才的失态被萦笙发觉。
“浣溪……”萦笙许久沒见我如此不悦的模样,她有些慌乱,连忙解释道,“我沒有嫌弃你的意思,浣溪,真的,真的,真的沒有半点嫌弃你的意思!”
她一连說了三個“真的”,我其实哪裡会生她的气呢?我松开了她的手,浅浅一笑,摇了摇头,牵過她的另一只手来,低头写道——夜深了,该歇息了。
萦笙嘟了嘟嘴,十三岁的她眉眼已长开了不少,是越来越像当年的大小姐了。
“你答应我不生气,我就去歇息!”
我点点头,笑意比方才浓了一些。
萦笙似是看穿了我的强笑,她不依地圈住了我的手臂,几乎是半個人地偎在我的肩上,“浣溪,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怕她坐歪了小凳子,会跌坐在屏风边上,本想去扶正她的身子,却不想這一用力竟是我坐歪了小凳子,重心一個不稳,便向着屏风倒去。
“浣溪!”
只听见萦笙惊呼了一声,本该是我护着她的脑袋的,反倒被她用手护着我的脑袋,狠狠撞在了屏风上。
“砰!”
屏风倒在了地上,萦笙也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丫鬟们连忙围了上来,将我跟萦笙都扶了起来。
我一站稳,便伸手牵過了萦笙的手来,只见她的手背被撞青了好大一块,我的心微微一酸,连忙指了指小阁,示意进去我给她上药。
萦笙却看着我笑着摇了摇头,“你们都下去吧,有浣溪照顾我,沒事的。”她說完,低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屏风跟人偶,“把這些都收拾收拾。”
“是,大小姐。”两名丫鬟点点头,弯腰开始收拾這些。
我牵着萦笙走进了小阁,让她乖乖坐在榻边,我从衣柜边拿出一個小药箱来,裡面有些简单的伤药。
我快步走到了她的身前,蹲了下去,蹙紧了双眉对着那块青紫的地方吹了吹,只恨自己不该如此蠢笨,累她受伤。
“浣溪,我不疼的,真的。”萦笙的指尖抚過我紧皱的眉心,像是吹過一池春水的暖风,瞬间熨平了所有的涟漪,让人莫名的心酥。
我仰起头来,愧然看着她摇了摇头。
“浣溪,你瞧,我可以保护你了,我不算個小孩子了。”
我沒想到萦笙会跟我說這句话,我怔了怔,却被萦笙紧紧握住了手。
“浣溪……”萦笙在我眉心的指尖温柔地朝着我的左眉眉梢游移過去,她的眸光写满了心疼,“我记得你待我的所有好……”
力道不重不轻,却足以让我的心湖泛起无数浪花,一刻都平息不下来。
我几乎是慌乱地捉住了她的手,低头在她掌心写道——不要胡闹,等我给你上药。
“好……”
萦笙嘴角一抿,我虽沒敢抬眼看她,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目光就那样落在我脸上,我甚至不知道,我的耳根此刻是怎样的红润?
萦笙岂会沒有发现?
我轻柔地将伤药涂上了她的手背,小心翼翼地,生怕又弄疼她一分。
此时此刻,我清楚地发现,萦笙对我而言,不仅仅是我守护的大小姐,是的,不仅仅……
失神片刻,我蓦然回過神来,告诫自己,我是怎么了?
她是主人,我只是個婢女,怎能生出這些不该有的旖念来?
“浣溪……”
听见她忽然唤我,我连忙抬眼看向她。
她蹙着秀眉,微微嘟嘴道:“這药……有点疼……”
我微微点头,低头拉近了她的手背,轻轻地吹了吹,再次看向她的时候,却发现她脸上的笑意慌乱地一闪而過。
“還……還疼……”萦笙又蹙了蹙眉。
我轻笑摇头,低下了头去,不断地吹着她青紫的手背,浑然不觉此刻的萦笙脸上的笑意是怎样的灿烂。
或许,有些事确实不一样了。
对我来說,对萦笙来說,都是不一样了。
再過两年,萦笙十五岁那年生辰,就是她及笄的日子。多年之前,我期待着那個日子的到来,可此时此刻,我竟有些害怕那個日子的到来。
及笄之后,便有人来提亲了。
很快地,萦笙就跟当初的大小姐一样,开始相夫教子,终老此生。
从未有谁带過三十岁的老丫鬟做陪嫁丫鬟,萦笙一旦出阁,我也沒有了留在沈府的理由,我将永远都见不到萦笙,也永远照顾不了萦笙了。
想到這裡,前所未有的悲伤情绪宛若狂浪般涌了上来,一瞬间将我的心吞沒,只剩下一片浓浓的窒息感。
我觉得有些酸涩得窒息,一时失神,眼泪竟涌出了眶来,滴落在了萦笙的手背上。
“浣溪,你怎么哭了?”萦笙捧住了我的双颊,轻轻地揉着我的双颊,“不吹了,定是吹酸了吧?我给你揉揉就好,揉揉就好。”
我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抓住了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沒事,我只想好好照顾你。
萦笙嫣然一笑,“我也想好好照顾你,所以啊,你也得好好的!”說完,萦笙摸了摸我的鬓角,“我要快快长大,你呢就慢慢变老,我就可以好好照顾你啦!”
這是怎样暖心的胡话?
我好不容易忍住的热泪再次涌出眼眶,這世上岂有慢慢变老的人?我含泪笑着,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低头在她掌心写道——胡话!
萦笙也伸手在我鼻尖刮了一下,顺势给我擦去了眼角的热泪,“我可不是对谁都說胡话的,浣溪,羞羞,那么大的人了還哭鼻子!”
我竟让她给笑话了。
我不禁笑得更深了些,自己给自己擦了擦眼泪,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才写道——不哭了。
“這样才是我的乖浣溪!”萦笙胜利地笑了,她亲手将我扶了起来,自己也站了起来,双手平举,笑道,“浣溪听话,我也听话,来,帮我宽衣,我要歇息了。”
我轻笑点头,亲手帮她把外裳解下,挂在了衣架上,回過头来,却瞧见她已解开了内裳衣带。
我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连忙背過了身去。
萦笙悄悄地看了我一眼,含笑低头将内裳褪下,放在了榻上,直到她走到了床边,拉下了床帘,才开了口,“浣溪,我睡了。”
听见被子的声音响起,我终是舒了一口气,转身将榻上的内裳拿起——上面還残留着萦笙的暖意,不经意间,我瞧见了内裳边角上的一個绣字。
“溪。”
心跳蓦地快了起来,我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這才缓了過来,连忙挂好内裳,退到了我休息的偏厅,倒在了平时我休息的小榻上。
会是我名字裡面的“溪”么?
還是,萦笙心裡已经有了另外一個“溪”?
這一夜,注定,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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