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等
清晨的雾气渐渐消散,日光从单薄的云层中穿射而出,呈现一片耀眼的金光。
苏成意微微低头快步走着,竖起的风衣领子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有段時間沒有修剪的额发柔软地垂下来,隐隐约约挡住眼睛。
這样的造型惹得门口保安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毕竟眼下正是热闹的年前返乡时节,即便是医院這种地方,也久违的多了一些欢声笑语。
国人对于“過年”這個最最重要的节日是非常看重的,仿佛只要除夕夜過去,一切痛苦和悲哀都会被爆竹声冲刷而過,大年初一又是新的一天。
而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氛围中突然钻出来這样一個冷冰冰的黑衣少年,着实有些让人心生疑窦。
苏成意沒有理会身后保安一路追随的警惕目光,只是自顾自快步走着,拐进医院一楼大厅,他才停住脚步,将风衣的拉链往下一扯,下半张脸再度显山露水。
值班的护士很快注意到這個面容清秀身形单薄的年轻人,犹疑了半晌,才开口问道:
“你好,請问是来探视的嗎?”
“嗯。”
苏成意语气礼貌,眼神却不知道看着哪裡。
“請问,夏瑜的病房在哪裡。”
……
根据值班护士的指引,苏成意按下电梯的楼层按钮。
和在巨山疗养院时不同,夏瑜在這家正规医院裡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病人,不需要最顶层的特殊病房,不需要名为“保护”实为“囚禁”的层层枷锁。
电梯缓缓上行,苏成意靠着冰凉的金属墙壁,抬头看着跳动的红色数字。
绑架案的余波平息的很快,是叫人出乎意料的快。
尽管是紧急情况,但毕竟也是他亲手杀死了吴绍波,他原本以为再不济也会被警方带走调查盘问一番,沒想到,在那之后什么都沒有发生。
善后工作都是楚家一手在经营,想必是用了什么手段将他摘得很干净。
日子很平静地一天天過去,除了修罗场之外,似乎一切都和从前沒有变化。
就像是水消失在了水裡。
苏成意想,但他有点像是一條不幸搁浅的鱼。
……
前几天从徐洋那裡得知,楚倾眠已经出院了,虽然情绪依然不高,但好在身体恢复的還不错,也可以正常进食一些东西了。
她并沒有選擇回家继续调养,而是径直去了醒醒娱乐。
据說连工作狂人韦佩兰都极不赞成她這样的行为,但她一意孤行,旁人也拦不住。
醒醒娱乐的小楚总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很快就大刀阔斧地投资跟进了几個项目,不出意外的,她接下来這段時間都会忙成陀螺。
苏成意知道,楚倾眠在工作上一直都有一点她自己的小心思,比如为了预留出休息時間而会故意将效率控制在合理范围内,比如明明可以跟进的项目却往后推日期。
但现在显然不是了,她正经成为了一個兢兢业业的小楚总,不需要绞尽脑汁地为任何人预留出约会和旅行的空档来。
苏成意听着徐洋绘声绘色的描述,以及他拍着胸脯的“僚机保证书”。
“意总你放心!一有什么消息我立马就给你打听清楚再传达给你,兄弟办事你放心!
我最会当僚机了,当年你沒第一時間告诉我而是告诉了木头,真是你判断失误啊!”
苏成意对此不置可否,懒得反驳。
他当然知道,徐洋自以为是他打探到的高级机密情报,其实都是韩冰刻意告知的信息。
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知道真相的好闺蜜韩冰并沒有对他破口大骂或者大打出手,她只是觉得难以置信,而后叹了口气。
本来還以为要挨完一整套七伤拳之类的呢。
這时候,电梯到达指定楼层,“叮咚”一声,打断了他飘散的思绪。
苏成意抬脚走出电梯,发现医院的走廊裡也挂上了不少红灯笼,不似平日裡只有苍白一色,形形色色的病人家属穿行而過,值班的医生护士耐心地解答問題。
夏瑜住院的原因一部分和楚大小姐一样是镇定剂使用過量,要观察是否有不良反应和后遗症;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她语言功能的丧失和尝试修复的可能。
楚远江对此表示抱歉,并想要承担后续的治疗费用。他当年虽然随手安排将夏瑜送去了巨山疗养院,但并不关心后续,只是为她有朝一日能站出来指认吴绍波存了一线希望,总的来說,是利用的心理。
苏成意表示理解,然后谢绝了他的资助。
他很确信,夏瑜并沒有智商上的問題,她只是不会說话,還有童年创伤导致的人格障碍。
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苏成意脚步站定,后知后觉对着玻璃的反光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形象。
额发似乎太长了,下巴边上還有点沒刮干净的胡茬。
算了。
苏成意轻轻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夏瑜已经醒了,正低着头专心在画板上涂抹着什么,听到有人进来也并沒有抬头。
苏成意走到病床边,低头去看她的画。
依然是非常印象派的画风,画面整体被呈现为橘红色,似乎是绚烂的朝霞。
“《日出·印象》?”
苏成意在床沿边上顺势坐了下来,开玩笑道。
《日出·印象》是印象派大师莫奈的代表作之一。
听到他的声音,夏瑜停下画笔,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一亮。
但她還是果断摇了摇头,换了只铅笔,在画板上“唰唰”写道:
“luori。”
“落日?”
苏成意笑了笑,有些意外這样灿烂的厚涂居然是落日。
夏瑜点了点头,对此很是确信。
苏成意随手拿起橡皮,将画纸角落的铅笔痕迹擦去,這幅画很好看,不应该有不必要的瑕疵。
“今天医生来看過了嗎?”
他這样问道。
小姑娘老老实实地点头。
苏成意便也跟着点头。
如果身体上出现什么問題,或者治疗有什么进展的话,医生都会第一時間联系他,但是并沒有,那就說明今天也和往常一样。
說到這裡,夏瑜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换了张新的画纸,迅速画出一個圆圈。
苏成意撑着胳膊肘,看着她涂涂抹抹,那個圆圈很快变成一個栩栩如生的——橘子。
“.”
苏成意微微一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
“汪汪~”
活灵活现的狗叫,還是那种刚出生沒多少时日的小土狗。
苏成意叹了口气,转過脸去。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叶橘那张灿烂的笑脸,她今天戴了個自带毛球的黄色毛线帽子,看起来像只毛茸茸的小黄鸭。
“你学的還真像,我以为病房裡有狗跑进来了。”
苏成意淡淡开口道。
“京中有善口技者~免費给您表演您就偷着乐吧!”
叶橘一撇嘴,将手裡提着的一袋砂糖橘放到床头柜子上,笑吟吟地捏了捏夏瑜的小脸。
“路上看到有大爷推车在卖,就买了一袋,小瑜你注意点,不能吃太多啊,会上火的。”
她倚着床头剥了一個,顺势塞了一半夏瑜嘴裡。
“甜不?”
夏瑜一边努力咀嚼,一边艰难地点点头。
叶橘這才把另一半橘子塞进自己嘴裡,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苏成意你吃么?自己剥啊。”
拒绝的话到嘴边,苏成意忽然又真想尝尝看。
“嗯。”
砂糖橘很小,一口一個毫无压力,清甜的汁水瞬间席卷口腔。
今天早上他也沒吃早饭就来了,一個砂糖橘下肚,感觉凉意从喉头一路滑到到胃裡。
“你跟她约好了今天要過来?”
苏成意看着画纸上那個橘子,這样问道。
“嗯哼~還得多亏你买的电话手表啊,现在和小瑜联系起来方便多了。”
明明方才還在叮嘱夏瑜不要一次吃太多橘子,叶橘這会儿却手起刀落,转眼间已经吃了四五個下肚。
“.”
苏成意沉默了一下,并未多言。
只是想到,這個电话手表的确起了大作用,几乎可以說是它的定位功能改变了绑架案的结局。
說到這裡,叶橘将橘子皮一把捧起来扔进垃圾桶裡,用手腕轻轻拍了拍夏瑜的脑袋。
“小瑜自己玩一会儿哦。”
她的目光很快又转向苏成意,說道:
“去找医生聊聊吧?”
“好。”
苏成意点点头,跟着站起身来。
走出病房之后,叶橘就径直往前走。
苏成意双手插兜,跟在她身后,反正她顶着黄色毛线帽,煞是显眼。
直到她推开阳台的玻璃门,窗外的晨风拂面而来,苏成意才有些困惑地抬起眼睛。
“不是說要找医生么。”
“对呀对呀。”
叶橘一個华丽转身,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又给自己配上了“噔噔噔噔”的登场音效。
“沒错!就是我橘医生!再现华佗医术,南丁格尔之情~”
“.”
苏成意转身推开玻璃门。
“我先回去了,外面有点冷。”
“诶诶诶!你等等啊!”
实在拗不過這位神医,而且怕她在走廊发颠打扰病人休息,苏成意只好折返回来,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听她究竟要說什么。
“前些日子的那场绑架案,具体情况我大概了解過了。”
叶橘趴在栏杆上,开口道。
和想象中的无厘头谈话并不一样,她的语气称得上一句认真。
“嗯。”
苏成意默默在心裡揣测着她接下来会說些什么,但果然還是沒能猜中橘子姐的心思。
“天菩萨~~能看到渣男翻车真是大快人心啊。”
叶橘摇头晃脑地說道,以一种唱山歌的欢快语调。
“.所以具体情况也包括這個?”
苏成意无奈地回答道。
“当然啦,我們观众往往都是对這种狗血八卦情节最为关注的嘛。”
叶橘眯起眼睛贼贼一笑,将下巴枕在栏杆上。
“很明显嗎。”
苏成意這样问道。
“废话啦,那样的场面,路過的蚂蚁都知道是什么情况好不好?”
叶橘撇了撇嘴,帽沿下的眼睛被阳光衬得很明亮。
“再者說,看到你现在這個状态,答案更是不言而喻了。”
“我的状态?”
苏成意咳嗽了一声,反问道。
“嗯哼,這一看就是为情所困很是伤神嘛,黑眼圈重得跟一個月沒睡觉似的,喜歡男鬼的家人们有福了。”
叶橘眨了眨眼睛,戳了戳自己的下眼睑示意。
“哦。”
苏成意早些时候在病房门前的玻璃反光裡瞧過自己的德行,知道她說的话其实并不夸张。
但他并沒有刻意为了這件事情而去颓废,或者說是苛待自己,這段時間以来他依然照常生活着。
熬夜,晚起,处理工作,饿了就去便利店买些速食,甚至還有闲心打了一会儿《守望先锋》。
如果沒有记错的话,前生亲历過《守望先锋》从爆火到陨落,他曾经坐在电脑前想過:如果能让他玩到以前的OW就好了。
沒想到兜兜转转,居然還真让他实现了這個愿望。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感觉心脏缺了一块,她们离开了他的生活,好像把喜怒哀乐的情绪一并带走了。
“作为品质优良的少先队员,我這会儿应该上蹿下跳痛斥你一番才对哦?”
叶橘撑着下巴,难得沒有露出她那副招牌的欠揍笑容,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可是好像不行呢。”
“为什么不行?”
苏成意的语气淡淡的,他這会儿并不在意所谓“痛斥”之类的打击。
事情发生之后,沒有一個人对他做出這样的行为,即便是两位受害者,也只是噙着泪眼和他告别罢了。
最沉重的话,也不過就是。
“放過我吧。”
“早知道是這样,那天在地铁站,我就不会和你說话了。”
想到這裡,苏成意忽然感觉五脏六腑又涌起一阵久违的钝痛感,直到听到叶橘的声音。
“因为在我看来,你是個很好的人。”
她将帽子的毛球在手腕上缠了個圈,歪头继续說道:
“如果那天的绑架案不涉及到你的两位女友,在车上的就只有夏瑜一個人,你也会像那样奋不顾身地去救她。”
“也许是吧。”
对于她所提出的這种可能性,苏成意沉默了半晌,不置可否。
“我想,這才是她们两人会喜歡上你的原因。正因如此,不会因为你是块迟钝的木头而改变,不会因为你慢热被动又不解风情而改变,也不会因为你贪心不足三心二意而改变。”
說到這裡,叶橘垂下眼睛,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她们還喜歡着你,你的希望可一点都不渺茫,反而一眼望不到头。”
“但是,有些时候我会想啊。如果真正是爱的话,是否不应该带来伤害呢。”
苏成意抬起头仰望,笼罩在京城上空好些天的雾霾在今天一散而开,天空一碧万顷,如同倒映的澄澈海水。
“你說得对。”
阳光中叶橘忽然轻轻一笑。
从這個角度,苏成意才看到她的下巴被坚硬的栏杆铬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所以,作为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罪人,你只要耐心等待就好了。”
“等什么?”
“等她们回头啊,站在她们转身就能看到的距离,等她们回头看你。”
說到這裡,叶橘摘下她的毛绒帽子,带起的静电使得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滑稽地立起来。
苏成意的视线有一瞬间的阻碍,随后就感觉带着温热体温的帽子被盖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叶橘像是审视论文的导师一样严肃而正经地望着他的眼睛。
“要记得打扮显眼一点啊,像個阴暗爬行的男鬼一样谁看得到你?笨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