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周会计的家事
从场部回到家裡,周玉兴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始享受這個派头给自己带来的满足感。
端着老婆给自己准备好的半热不热的茶水小口的抿着,披着外衣盘腿坐在床边上,看着昨天的《农业日报》,每天裡的這一时刻,是周玉兴最满足最舒服最惬意的时刻了。
周玉兴今年46岁。他是黄湖农场罐头厂的会计。他的老伴范秀兰是黄湖农场饲料厂的工人。
当然了,和新中国的大部分妇女一样,過去的范秀兰一直都只有一個非常模糊的周范氏的名字。還是在黄湖农场建立之后,因为户口登记和办理身份证的需要,周范氏才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起了范秀兰這個名字的。
一般情况下,饲料厂的同事要是喊范秀兰這個名字,哪怕是发工资的时候,范秀兰也会有三五分钟才能反应過来這是在叫自己。可是一旦大家喊出周范氏或者周家大娘的时候,范秀兰却能在第一時間回应。
就像所有的人都需要适应完全不同以往的新生活一样,周家大娘也需要对自己的名字有個适应的過程。
不過同样的事情,好像对周玉兴并不是問題。這個四十六岁的中老(在這個时代来說)年人好像有种处变不惊的特质。
当初复兴军冲进固始县的刘家大院儿的时候,几乎刘家大院儿裡所有的人都好像遭遇了世界末日一样惶恐和绝望。只有在刘老爷家担任账房的周玉兴,沒有像其他人那样抱头鼠窜或者绝望的哭号。
他在一片混乱中认认真真的整理好了固始县第一大户刘老爷家的所有账册。当复兴军的干部进了房间那一刻,看到的是十七本字迹整洁,出入明确的账本。
面对刺刀闪亮气势如虹的复兴军,周玉兴也沒有表现出慌乱和绝望来。他用一口河南口音极重的凤阳官话,吐字清晰的向复兴军的干部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在复兴军干部的要求下,周玉兴神色平静的帮助复兴军指认了整個刘家大院儿裡的所有人。
当事后的时候,复兴军干部核对完了周玉兴提供的账册,确定了他指认的所有人员,又通過群众的报告确定了周玉兴和刘家大院儿裡的所有管家管事都不同,丝毫沒有仗势欺人的狗腿子行径,完全是在刘家大院儿裡靠本事吃饭的被雇佣人员之后,复兴军的干部也对周玉兴的表现叹为观止了。
直到经過了四天的時間对刘家大院儿的所有問題都处理完了之后,周玉兴才波澜不惊的告诉一直和他在一起工作的复兴军干部,他的四個儿子,都在复兴军的手下工作。
两年前的时候汝宁府遭遇大灾,還是在作为一家之主的周玉兴本人的要求下,他的老伴儿和他的四個儿子才一起从固始县逃到了南阳府投了复兴党的。
不得不承认,当复兴军的干部从老神在在的周玉兴手裡接過他的长子,南阳地区物资储备局干部周大勇的信件和南阳物资储备局开出的证明的时候,在那一瞬间,他都有点觉得這個老头子真的有那么一点儿评书裡說的料事如神处变不惊的诸葛孔明的味道了。
用那個复兴军干部的话讲,老周同志的那份淡定,真是不少复兴党的干部都不具备的素质呢。
见识广,眼光准,這說的就是现年四十六岁的黄湖农场罐头厂会计周玉兴。早在复兴党开到信阳地区以前,凭借着口耳相传的消息,周玉兴就判断复兴党是個可以依靠的势力。
在进入新组建的黄湖农场工作以后,老周同志勇于进取,用了一年的時間,凭借着在数学和文字上的基础,先是通過了同等学力考试获得了小学文凭,之后又通過了初级会计资格考试,获得了初等会计证书。
在总人数三万四千人的黄湖农场裡面,老周同志周玉兴,绝对是個不输给年轻人上进心的要求进步的好同志。
正是因为他见识广,眼光准,有学问,有能力,所以在1634年黄湖农场四個分场、七家场办企业三万四千人中进行的人民代表选举中,他才高票当选的了黄湖农场人民代表委员会总代表的。
在周玉兴总代表面前,从部队转业過来的年轻场长和党委书记都要退让三分。毕竟這個老同志在农场裡面的人气实在是太足了一点儿。更何况他打的那一手的好算盘,也是让农场会计处的年轻会计们都肝儿颤的。
更主要的是,作为黄湖农场的人民总代表,周玉兴在王书辉到信阳地区调研的时候是和王书辉聊過天說過话的人。当时在王书辉面前也表现的恰到好处,在一群诚惶诚恐的人民代表中鹤立J群的周玉兴,可是被王书辉亲口称赞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
不過和大家的看法不同,周玉兴本人一辈子就坚持三個字:守本分!
過去在地主大户家当账房的时候,周玉兴从来都只关注手头上的差事,从来也不会仗势欺人。现在他当选了五年一届的黄湖农场的人民总代表,他从来也只是认认真真的听大家的想法,再把這些想法原原本本的转呈给农场党委,丝毫也不把自己当成個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周玉兴就是凭借着這份本分和稳重,才成了无论是群众還是干部都佩服都认可的好同志的。
喝光了搪瓷茶缸裡的茶水,一张四开的报纸也刚好看完。听到刚从隔壁和几個老太太聊完天的老婆开门进屋的声音,周玉兴朝着厨房說道:
“刚才从场部听人传信儿,你娘家外甥宝材明天晚上要過来。昨天场裡分的鱼收拾出来吧。今年過五月节的时候分的猪R也拿出来。再到供销社买一瓶新出的信阳春。茶叶倒不用准备了,今天场裡正好把這個月的福利茶发给我。我們初等会计的福利茶是茉莉花茶,喝這個就顶好了,市面上也是几十块钱一斤呢。”
话已经說完了一支烟的時間了,周玉兴也沒从厨房裡听到自己老伴儿的回音儿。渐渐皱起眉头的周玉兴有些不耐烦的說道:
“這是招待你自己的亲外甥呢。我們周家的侄子都在东三省上班呢,這可是不是招待我們家的人,怎么着?招待你自己的亲外甥你也要這么小气不情愿嗎?”
周家大娘范秀兰是老派人出身。虽說沒裹小脚,可是在娘家的时候,娘家爹妈对她的教育就是要把丈夫当成天来对待。四個儿子都在外地,不是上班就是上学,十年九不遇的也不回一次家,如果真要是在东北的周家子侄们来了,热心人儿范秀兰是乐不得招待呢。
可是如果這個子侄换成自己的姐姐家的孩子,范秀兰還真就不太情愿款待。
抿着嘴把做好的烩豆腐从厨房拿到房间裡的桌子上,把装着三合面馒头的竹篮也放好,摆好了碗筷之后,范秀兰转移话题道:
“這朝廷也是的,過去吃食堂的时候多好。大家都在食堂裡面把饭吃完了,家裡也不用准备。省了我們這些女人多少家务活儿啊。怎么就一下子改成只给吃一顿早饭了。”
听到老婆议论朝廷,周玉兴又不高兴了。他皱紧了眉头对范秀兰說道:
“朝廷的事情,是你這样的女人可以随便议论的嗎!要說就属你们這些女人让人头疼。孔夫子說的真是有道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過去吃食堂的时候,吵吵着食堂裡的厨子们贪墨了伙食费,撺掇了那么多人让我們這些人民代表查账的,就是你们這些场裡的女人们!结果一查,人家食堂的人一毛钱的伙食费也沒贪墨過!”
“我是亲自参加的查账。当时我就算過了,食堂裡的大锅饭比在家裡做饭要便宜的多。结果呢?有了那次查账以后,人家食堂的人都不干啦!朝廷也下了新文件,說是食堂搞不搞可以按照各单位的情况决定。這下子可好,你们這群女人到底把便宜的食堂给闹沒了。”
“现如今把伙食补助每個月按人头发到手裡,你又嫌在家裡做饭不合算,在家裡做饭多干活,当初怎么不說這话呢?你现在可把嘴给我闭上吧!”
看到自己的丈夫不高兴了,范秀兰小声嘟囔了两句“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之类的话。
但是在丈夫面前,她還是守着老规矩,并不敢真的就和丈夫吵架。虽說现如今女人们有妇联做主,女人也可以工作挣工资,所以腰杆子都变硬了。可是因为周玉兴在家裡积威已久,大事情上沒有他說的不对的时候。所以即使已经不怎么怕自己丈夫了,范秀兰還是下意识的不想反驳丈夫。
当然了,這也和周玉兴几乎不管家裡的小事情有关系。范秀兰对于自己能够完全掌控自己家裡的开销和家务,自己做什么饭丈夫就吃什么饭,自己买什么衣服丈夫就穿什么衣服,已经非常的满足了。
小心翼翼的夹了一口烩豆腐放在嘴裡,认真的品咂了一下嘴裡烩豆腐的香味,周玉兴趁着這股子沁人心脾的香味喝了一小口杯子裡的地瓜烧。大口的吃完了一個三合面馒头。周玉兴回味着“美酒佳肴”带来的满足感,对范秀兰說道:
“做人要知足。過去给刘老财家当差的时候,咱们家能過上這样的日子嗎?固始县裡的什么样的人家才能住上這样的房子?固始县裡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穿這样的衣服?固始县裡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像咱们如今這样天天有菜有饭的吃饱喝足?等你明天你外甥来了,你就问问他,他家那样有三十亩地的小地主,過去能不能過上這样的日子?他家那样有三十亩地的小地主,如今能不能過上這样的日子?你也活了四十来岁了,做人要知足的道理你還不懂嗎!”
范秀兰听了這话是真不高兴了。她把筷子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对老伴儿說道:
“你提起這個我就生气!還好酒好R的招待那個白眼狼呢!我不一G子打死他就不错啦!当初三丫儿有病的时候,为了从他家借几斤白面,我在我姐姐面前說了多少好话?我在我姐夫面前求肯了多长時間?”
“结果呢?不過就是五斤白面,现在在供销社裡也才卖十五块钱的东西,他们家明明就有,可就是不借给我們。最后還是从刘老财家借高利贷弄了五斤白面請大夫,结果還是耽误了功夫,三丫头那么好的一個孩子,就那么病死了。”
“你還让我给他准备酒R,我不像咱们书记当初那样,一把毒药药死狗大户全家,买点耗子药把他们全家都药死,就不错啦!”
說完這话,范秀兰就坐在桌子边上开始大声的嚎哭起来。
就像一切即使接受了识字教育,综合素质也沒有得到全面提高的中老年农村妇女一样,范秀兰一点都不满足于只在自己丈夫一個人面前诉委屈哭冤枉。
她几步走出房间,然后一P股坐到门坎上,用中气十足的响亮嚎哭声把一楼和二楼的所有妇女都吸引了過来,最后才开始连哭带嚎的倾诉自己的姐夫一家是如何的该下地狱的大坏蛋的。
周玉兴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自己的老婆居然還把這個事情记得這么清楚。就他本人来說,自己夭折的孩子也有四五個。可是不像范秀兰這样的女人一样,作为一個需要承担起养家负担的男人,周玉兴前半生把主要的精力都集中到了怎么才能赚够活着的家人的口粮上面了。
周玉兴看到自己的老婆撒泼,本来第一時間裡是准备一個巴掌把老婆的哭嚎扇回去的。可是一想到朝廷說的男女平等的政策,一想到妇联那一窝子嘴尖牙利的妇女干部,周玉兴就有些颓然的坐回到了床上,任由自己的老婆在外面哭嚎。
随着自己的老婆一桩桩一件件的回忆起過去的苦日子,本来对老婆的外甥即将来访還有几分兴致的周玉兴也意兴阑珊了起来。
特别是一想到老婆外甥来自己家,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家作为土地私营者,沒有组织渠道买不到国营单位的物资,所以想通過他的关系到供销社裡买化肥、农药和优良种子的。对于過去姐夫家见死不救的事情也完全回忆了過来的周玉兴,变得彻底不愿意多事了。
虽說過去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死上几個孩子,但是一想到那個给他也留下了一些印象的夭折女儿,白白胖胖的三丫头,周玉兴不知道为什么,心裡居然产生了一种当初在批斗会的时候沒能和大家一起踹刘老财一脚的遗憾感。
外面的哭声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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