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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补天裂 第二百零八章 宴鸿门(四十五)

作者:天使奥斯卡
折知柔向来是一個快活人。 他在折家之中,是不折不扣的旁支。血缘已然甚远,到了他這一代,虽然還在折家大排行中。中元冬至祭祖,都不会给召唤到折家祠堂去按辈分站班行礼。 折家本来就不是一個富裕的家族,折知柔血缘如此之远,自然家计也好不到哪裡去。才十四岁就走了折家子弟最习惯的一條路,入军中吃起了饷。 虽然挂着折家的姓氏,但是十四岁的少年入军中之后未曾得到半点照应。反而因为這個姓氏而得到更严苛的操练。 折家之人,在河外军中,向来是冲杀在前,也死在最前! 而折知柔就這样笑呵呵的承受了下来,从普通军汉一步步這般爬上来。 行军走得脚磨血泡,军械甲胄干粮在长途跋涉中压得腰似乎要断。口中淡出鸟来到偷偷出营沽酒吃肉回来挨军棍。见仗之际紧张的站在队列当中,只觉得自家随时会吐出来。厮杀之际兵刃刺入敌人肉体之中那种奇异的感觉。总算从寻常军卒提拔为一個小小十将的狂喜,将几個月辛辛苦苦积攒的军饷全都将到府谷瓦舍中挥洒個干净………… 一個普通河外军卒到军将的成长史是什么样的,折知柔就一点不拉的全都经历了個遍。 就這样在河外军中熬了二十余年,身上有了個小使臣官衔,得到了一個指挥使的差遣。在府州安了個家,娶了個粗壮不差似他的浑家,生了两個皮天厌地的讨债鬼。发的饷钱总不够使,喝酒的时候只能喝点劣酒,浑家還总是抱怨要是哪一天他领兵上阵回不来,沒留下一点家当给娘仨————到时候别指望老娘替你守着! 河外军中向来是甚为艰苦的所在,而折知柔還是那么一副沒心沒肺的乐天模样。加上不论是自己马上步下功夫,還是领军打仗本事都還有点声名,为人又是四海,也算是河外军中相识遍天下。连折可求都知道自家有這么個远房侄孙。 可是现下。折知柔却乐呵不起来了,策马踟蹰而行,神情竟然是从来未曾有的肃然。 原因无他,就因为现在在道上经行的這数千人马! 這数千人马。就是传言中被家主丢弃在蔚水河谷中的五万鄜延军的余烬! 身为军中之人,折知柔如何不知道五万军马是多大的规模,拉出来是多大的场面? 当时旌旗蔽日,兵刃闪亮,披甲战士如一堵堵铁墙一般。行进起来。可以拉出数十裡的队列。一路金鼓相闻,游骑往来穿梭,卷动烟尘蔽日遮天。 而西军向来又是富庶,支撑五万大军东进作战。当不知道携带多少军资器械。数万石的粮秣,数万束的驽矢,上万以备替换的军械甚而還有备用的甲胄。运载這些辎重就要上万的民夫和无数车子,在沿途设立起一個又一個的转运堡寨。 并且随军当有数百的工匠,修补车子,军器,甲胄。還有成千上百照料骡马的民夫。各种說得上名目說不上名目的掌各种职司的人等。更少不了随军的参谋赞画。這些文人随军每每都要拨军汉伺候,对军汉既瞧不起又要求多,每每都是军中最为讨厌的对象。 就是這样如此规模的大军。鄜延路几十年来传承下来的武力。一朝就覆灭在河东之地! 现在剩下的,就是這几千残兵而已! 說是残兵,這数千人形貌实在是凄惨得很。 不论军将還是士卒,甲胄都全部卸掉。身上衣料,都已然是破破烂烂,不能蔽体。每個人都须发蓬生,脸上油泥几乎有一指厚。而脚上鞋子不论是多么结实打了多厚掌的军靴,也全部都被磨破。一路行来,几千人的队伍就在途中留下点点血迹。 每個人几乎都瘦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不少人身上還裹着有乌黑血迹的布條。就是這些憔悴疲惫的战士,拄着长矛木棍。就這样沉默的一路行进。队伍中的所有人,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一般。 這队伍当中,還有六七百匹马。這些劫后余生的坐骑,也都肋骨根根凸出,鬃毛杂乱,马掌也都脱落不少。蹄壳被磨掉,走在路上如那数千战士一般,只留下一路点点血痕。 原来坚甲利兵,旌旗闪耀的鄜延大军,原来一個個身形长大,勇悍敢战的关西大汉。原来坐镇鄜延,南蔽关中,西抗西夏,北压草原杂胡的鄜延精兵。现在就只剩下這数千仿佛从地狱中脱身的游魂! 整整一路大军就這般断送了啊! 大宋开国以来,陕西六路精兵,一次断送整整一路精锐的,還未曾之见! 而這一路数万生灵,除了自家将主刘光世无能之外。最后遭致近乎全军覆沒结局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传言中的折家军在折可求的带领下弃他们而走。 最终让鄜延军被女真鞑子包围,被女真鞑子压迫,被女真鞑子杀戮,被女真鞑子所淹沒! 而最让折知柔只觉得抬不起头,說不出话来的,還不止是這样的惨景而已矣。 這数千形状凄惨到了极处的残兵,仍然是一支军队! 虽然残存马匹不多,战马状况也差到了极点,不少坐骑就算還能挣扎到目的地,也只能拉磨拖车,再也上不得战阵了。 可這败兵当中,仍然挤出了近百状况稍好的战马,仍然拉出游骑队伍遮护住军马行进方向两翼,前面放出哨探,后面又殿军接应。马上骑士勒紧肚皮也将仅有一点干粮喂给坐骑,虽然在马上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落马,但仍然警惕的监视着军马前后左右所有一切的动静。 而给游骑翼护着的主力,虽然沒了甲胄,军械也当做拐棍使用。看這形貌,也再经不起一场厮杀了。但是数千人仍然排成四列,沉默而坚定的行进在通往保德军城的官道之上。 无**之声,无喧哗之声,无乱伍之卒。无颓唐之状! 每個人都尽力的抬起头来,一步步坚定的行进着。一旦临敌,哪怕身无甲兵,折知柔相信他们都会结阵而前。哪怕用血肉去填,也要冲出一條通路,然后再度出发! 天知道他们在女真鞑子的天罗地網之中,在数万铁骑围追堵截当中。是经历了多少场血战,才奇迹般的冲出生天,一直這样走到了保德军境内!将数万女真鞑子丢在了身后,仍然保有着一支军队的模样! 鄜延军与河外军是邻居,原本這個西军邻居是什么模样折知柔知道再清楚不過。鄜延军境内的瓦舍也不是沒有留下過他的难得荒唐形迹。 鄜延军虽然号称西军六路劲旅之一。但随着西夏左厢神勇军司的收缩,鄜延军废弛已然接近二十年。且這次伐燕战事鄜延军又未曾参加。 虽然建制在西军六路当中维持得最为完整,一時間能拉出足有五万规模的大军渡河东征。可是行止散漫,行军拖沓。军将当中不习战事,只精于回易之辈甚多。而军士老卒成了兵油子,新卒沒有多少战阵经验。 总体而言,在折知柔眼中,鄜延军战力远远在折家河外军之下。他那個自己统带的指挥拉出去,打鄜延军三個指挥估计問題不大。 而此次东征,折家与鄜延军联兵。折家子弟私下议论。与女真鞑子野外合战,主力還不是要依靠俺们河外折家子弟?鄜延军打打下手也就罢了。不過女真鞑子都逼到河外门口了,俺们折家子弟不出力,难道還有让這些关西汉出力的道理?折家可不愿意承那位刘衙内的情分! 本来在折知柔看来,有六千最为精锐的折家河外子弟作为骨干,五万鄜延军慢慢习战,慢慢恢复原来西军六路老底子的几分成色。侧翼是河外三州,背后依托大河源源不绝的水运接济,這与女真鞑子的一仗,完全有得打。只是沒有将他折知柔抽调出去参与战事挣点军功。实在是家主在這上头有点不大识人。 谁能成想,突然之间就传来风声。鄜延军冒险深入蔚水河谷,身陷绝境。而家主居然率数千折家子弟放弃后路先逃,并且在岢岚水南岸兵溃。数千折家精锐,回返不及半数! 一向敬若神明的家主形象,在多少折家子弟心中轰然垮塌。 最为精锐能战的河外折家军先奔然后大败,那五万鄜延军,陷入重围之中,后路断绝。难道還能有什么好结果不成?只有全军覆沒于蔚水河谷之中。累累白骨相望。西军老底子,就要再度折损一路,且不知道還有沒有時間,有沒有机会,让鄜延军再度恢复起来! 五万鄜延军啊………… 听闻到這個消息的时候,折知柔打来浊酒,狠狠痛醉了一场。浑家责怪,折知柔也只是不理。最后躺在榻上,虽然醉意深沉,却怎生也睡不着。 他就想不明白一個道理。五万被自家抛下的冤魂缠绕,家主难道夜夜都能安枕不成? 可是谁能想到,却有数千游魂,从地狱中脱困而出,冲倒十殿,踏断奈何桥,打翻孟婆汤。从望乡台前,一路杀了出来。出现在了折家子弟面前! 那蓬乱的须发下,那深陷的眼眶中,闪现出的是逼人的杀气。 那瘦削的身体中,那一路留下的点点血迹之上。是天塌下来也压不弯的韧劲! 如此旌旗数千,足可斩却阎罗! 五万鄜延子弟被抛入绝境,无数牺牲之后,磨砺出来的,就是這数千菁华! 折彦伦那一指挥骑军护送他们向西而行,直向保德军。這数千残军,拒绝了折彦伦折知柔为他们张罗的车马,只是讨了一些热汤给队伍中的伤号喝下。就吃了最后一点仅剩的已然霉变的干粮,然后就沉默而坚定的继续上路。 直向西面,直向保德军城。 似乎這数千残军,就只是想向那弃他们而走的折可求讨還一個說法,讨還一個公道! 护送着這样一支残军向西,让折家子弟一路,只能默默垂首。想說什么,抬头四顾,最终還是要紧了牙关。 在這样一支留下一路血痕,一路烈烈意气的残军面前,但为折家子弟,如何能有一言为自家开解? 折知柔默默护送了一程。终于再也忍不住,纵马就超越大队,直向最前行去。 在队伍最前面领路的,正是折三十九郎折彦伦。大铁刀与身上甲胄已然放在备马之上。就只着锦袍。未戴兜鍪束着头发。 单论外貌身形,折彦伦這西北军将不亚于汴梁丰神俊朗的世家子弟。但是坐在马背上抄着袖子呵着腰一副沒吃饱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就显不出半点玉面小将的风采出来了。 折知柔策马从旁边赶上,与折彦伦并辔而行,招呼了一声:“三十九叔!” 折彦伦转头有气无力的瞥了他一眼。一声不吭。 上一顿就吃了五六分饱,再和林豹头厮斗了一场,接应下鄜延残军。然后护送他们向着保德军城又走了十余裡。肚裡那点存货已然消耗得精光,這個时候少讲一句话都是好的,多保一点元气是一点。 折知柔自然知晓這位三十九叔是怎么回事,哪怕满腹心事,也忍不住解劝了一句:“三十九叔,要不先吃点干粮垫巴垫巴?” 折彦伦总算开口,语气微弱:“军中两食,按时而行。临阵之际。不可饱腹。不能正己,焉能正人…………俺爹教的,饿也只能撑着。” 折家军中,一日两餐。计口供应,数量都有严格限制——不然军中司马就无法计算每日粮秣消耗,随军而行要准备多少粮秣,而后方到什么时候就要及时转运追送多少粮秣。不按点吃饭,随时能够胡吃海塞,从来不是军中该有的行事,当兵为将。本来就是一個苦活计。而要临阵厮杀的时候,就算加餐也不能吃得太饱,過饱反而容易困乏。 但为合格军将,对士卒什么要求。自己也必然就要做到。所以折彦伦虽然自幼天赋异禀,饭量兼人。可一旦领兵在外,饿得头晕眼花,折彦伦除了将腰带再勒紧一圈之外,也只有生扛。 折知柔摇摇头,在這上面和三十九叔沒什么說头。他一扯缰绳。又凑近了一些,语气竟然是从来未有的严肃:“三十九叔,家主会如何待他们?” 折彦伦垂下眼皮,仍然是一声不吭。 折知柔自顾自的說下去:“這几千人马一瞧就能看得明白,百战余生的菁华。能从几万女真鞑子的天罗地網中冲杀出来的好汉子!不管前面传言是不是真的,现在女真鞑子随时可能直逼河外三州,扫清他们的侧翼威胁。這個时候将這几千鄜延军马恢复起元气来,至少河外三州又多一分助力!刘光世也入娘的逃了,军中就杨可世杨将主在,杨将主受伤躺着。這個时候善待這支残军,当有几分把握让這支残军为河外三州暂时所用………………家主当看得明白這一点!” 越說到后来,折知柔语速情不自禁的越来越快。 “…………就算是這支残军想西渡大河,回返鄜延。俺们也当补齐军资器械,将养回一点元气。好聚好散!說到底,要是传言为真,是俺们折家对不住鄜延军在先!再要是对這支残军又什么其他說不過去的做法,只怕人心…………” 折彦伦终于慢吞吞的开口:“…………人心如何?” 折知柔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折家人心只怕就彻底散了!” 他紧紧握着手中缰绳,似乎要将皮缰绳攥出水来一般,眼神闪烁:“…………三十九叔,家主是明白人,总不会让俺们折家子弟的心就這般散了罢?” 折彦伦哼了一声,继续保持着马上抄袖弓腰小老头也似的姿态,刚才說了一番话似乎就将元气消耗得差不多干净。让他再多說一個字也难。 折知柔虽然和這位三十九叔在折家地位差得甚远,但是此前机缘巧合,算是有些交情。這個时候干脆就沒皮沒脸了,反而凑得愈发的近:“三十九叔,俺是折家不起眼的微末人物,摸不着家主的心事。放在此前,哪裡会想這么多有的沒的。可這次家主囚安抚副使,将府谷人物全部迁徙保德军,却不由得人不多想!百年折家,不能就這般断送了!” 說道激动处,折知柔干脆一把扯着折彦伦坐骑的缰绳。距离近得口水都能喷到折彦伦脸上。 “三十九叔,你說說家主到底会如何对待這些鄜延残军!” 折彦伦缓缓抬手,慢腾腾的擦去喷在脸上的唾沫星子。再慢腾腾的向着西面一扬下巴,就說了一句话:“等着看不就知道了?” 官道西面,从保德军所来方向,夕阳之中,烟尘弥天而起。正有大队人马,正向东而来。 不问可知,正是折可求得到回报之后,遣来迎接鄜延残军的亲信人马!(未完待续。) 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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