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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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有用。”
少年垂着眼睛,神情中有一瞬間的動搖,他猶豫着,良久後才下定決心一般地開口,“孤覺得,先生很好。”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孤於國事並不熟悉,不如先生與王爺老成謀國,這些事,先生和王爺操持更好。”
他的反覆落在李旒眼中。
李旒心緒微沉,他再一次看向小皇帝,眉眼容色無不相似,不像的是少年人臉上躊躇的神情,他壓下涌上來的失望,道:“陛下離弱冠不足兩年,想來謝侯也不會只教陛下讀書,提前學着理事,以陛下之聰慧,日後於事務必愈發練達。”
李成綺輕輕搖頭。
可他的眼睛裏流露着不捨。
顯然,小皇帝自己是願意的。
哪個皇帝願意眼見臣下把持朝政,權柄落於他人之手?
“若是陛下有意,臣當竭力爲陛下籌謀。”李旒望向李成綺的眼睛,李成綺意外地發現李旒說這話時竟十分真心實意,“臣是陛下之臣,陛下之憂,即爲臣之憂,陛下所想,便是臣所想。”
孤想你和謝玄度都消停消停。李成綺心說。
但若有一日謝明月真和李旒同仇敵愾親如一家,李成綺想,第一個不願意的,定然還是孤。
他需要謝明月和李旒好好相處,卻也不必太好。
李成綺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低下頭,從碟子中捏開了一粒瓜子。
從李旒的角度看,小皇帝睫毛纖長,低頭垂眸時睫毛幾乎能壓住眼睛,雙頰比半年前他第一次見到時消瘦了不少,已經慢慢脫離了少年人的圓潤,顯現出些成年男子的輪廓。
愈發冷,亦愈發,像李昭。
成文帝愛笑,且擅作僞,無論什麼時候都笑得出,但即便他眼中再怎麼常年都掛着笑意,依然無法驅散他身上那種帝王特有的、攝人的冷意與壓迫。
脆脆的響聲立時吸引了玄鳳的注意力。
玄鳳抖了抖翅膀,向李成綺飛去。
它還未落到李成綺手上,卻猛地注意到了李旒,在空中驟然停住,扇扇雙翅,居然朝李旒飛去,毫不客氣地落在李旒的肩膀上。
李旒下意識偏頭,玄鳳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李旒的嘴脣。
鳥是李旒送來的,不想被他養了這麼些年,還記得李旒的模樣。
李成綺心中升起了種和寫字時類同的挫敗感,覺得這鳥實在不該叫玄鳳,應該叫白眼狼纔對,全然忘了自己禍害人家時的樣子。
李旒微愣,看向李成綺。
李成綺語氣微酸,“聽說這鳥是王爺送陛下的,果然聰明,這麼多年還記得王爺。”
“什麼聰明?”一道聲音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
說話之人正是謝明月。
宮人爲謝明月撩起珠簾,他拿着幾本書進來,放到桌上。
李旒看了眼那幾本地方誌,朝李成綺笑了笑,道:“謝侯實在關懷陛下,連送書這樣的小事都不願假手於人。”
“事關陛下,自無一是小事,況且是陛下開口要我去尋,自然也要我親手送來。”謝明月道,他沒有直接坐下,而是先去倒了杯茶,茶水略一沾脣,便微微皺眉,道:“換蒙山的露芽。”
露芽?
李成綺疑惑。
長樂宮有這種茶嗎?
李成綺獨坐一邊,李旒與他對面而坐,這兩端都坐不得,謝明月自若地挑了個次位坐下,笑問道:“陛下方纔說什麼聰明?”
李旒亦笑着回:“陛下說,臣送的這隻玄鳳聰明。”
玄鳳在李旒脖子上蹭來蹭去,烏溜溜的眼睛愜意地眯起,被李旒二指輕輕彈了下玄鳳的小腦袋,玄鳳這纔想起李成綺坐着旁邊,勉爲其難地落到李成綺指尖啄了下,又飛到了李旒肩膀上。
謝明月眼睛微眯。
玄鳳正和李旒蹭得高興,忽地感覺到了什麼,翅膀一僵,把脖子往毛中縮了縮,愈發往李旒衣服裏鑽。
“王爺送的這隻玄鳳很是念舊。”謝明月道。
李成綺將捏開的那粒瓜子放到空碟中,由衷道:“孤說,先生與王爺都很聰明。”
謝明月輕輕一笑,沒有接話。
李旒揉了揉玄鳳的羽毛,道:“臣自不如謝侯。”
李成綺是個很喜歡看熱鬧的人,只不過高興地隔岸觀火的前提是他在岸上,而不是在火中。
李成綺捏起一塊點心,本想捏成小塊喂鳥,奈何玄鳳一直趴在李旒肩膀上,李成綺無從下手,他將糕點掰成兩塊,然後仔細端詳了一番,發現兩塊大小不一,於是放棄了給人的打算,自己捏起半塊,放入口中。
在朝堂上居高臨下地看朝臣們陰陽怪氣是李成綺無趣生活中爲數不多的樂事,但不包括現在。
若能給李成綺一杯茶,一碟點心,遠遠地看着謝明月和李旒相對,他不介意,半點都不介意。
點心裏揉碎了桃花擱進去,入口便化了,軟而甜,卻半點不膩,花香滿口,李成綺嘴裏含着點心,先看了眼謝明月,又看了眼李旒,慢悠悠地將點心嚥下,之後拿着手帕擦了脣角,“青靄,什麼時辰了?”
青靄道:“回陛下,申時二刻。”
李成綺放下手帕,“好時辰。”
滿空來端着茶進來,長長衣袖掩蓋了身上的傷痕。
經過將養,他身上的皮外傷好了大半,倒茶的動作流暢,半點看不出受過傷的痕跡。
據滿空來自己所言,他身上有漢人血統,容貌與純粹的戎人已有很大差別,但縱然如此,他那雙藍眼睛還是一瞬間顯露了他的身份。
陽光下,滿空來白得近乎於透明,雪膚花貌,稚弱可憐,宮裝穿在他身上顯得頗爲寬大,有種體不勝亦的羸弱之美。
宮中少見戎人,況且還是這樣漂亮得幾乎要引人遐思的戎人,李旒目光在滿空來身上多停留了一息。
李成綺沒有錯過李旒的反應。
他眼中除了淡淡的驚訝別無他物。
李旒不認識滿空來?
李成綺接過茶。
謝明月啜飲一口,茶香滿溢,但他卻覺得再好的茶也不過如此。
和謝明月喝得同樣不知味的還有李旒,他嚐了一口便放下。
李成綺那句好時辰的意思便是逐客,皇帝不留,李旒自然要知趣,道:“陛下,天色已晚,臣便不在此叨擾陛下了。”
李成綺點點頭,李旒起身,他放下茶杯,笑道:“孤在深宮之中難免無趣,王爺無事時,可不要忘了來宮中見孤。”
李旒怔然須臾,沒想到與自己對談一直淡淡的小皇帝能突然說出這種話,旋即道:“是,臣遵旨。”
茶水沾溼了謝明月的嘴脣,謝侯似要開口,禮貌地說句恕不遠送,偏偏李成綺看了他一眼,心說謝卿你也別閒着,他撐着下頜,笑眯眯地問謝明月,“先生可否代孤去王爺?”
李旒與謝明月皆沉默片刻。
他倆都不想。
謝明月頷首道:“是。”他站起,“王爺請。”
李成綺在後面小幅度地朝倆人擺了擺手。
玄鳳被李旒又彈了下,戀戀不捨地從李旒肩膀上飛下來,落到桌案上,忿忿地吃了剛纔那粒被李成綺捏開的瓜子。
李成綺低頭,又喝了一口茶,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嗤笑一聲,極沒坐相地向後一仰,險些倒在地上,唬得滿空來差點伸出手去拉他。
少年腰肢柔韌,李成綺又把自己掰了回來。
他看了眼滿空來訕然地停在半空的手,忽地一笑。
滿空來愣愣地看着他笑,不明所以。
他笑的好看,雖不如滿空來見到那位貴人容色過人,然而也少了那人與生俱來的冷漠,極生動燦爛,彷彿一樹極豔的花驟然開在眼前。
李成綺漫不經心地問:“青靄,你知道滿空來好在哪嗎?”
青靄低眉,“奴不知。”
滿空來湛藍的眼睛裏全是茫然,心裏卻說不出原有地提起,像是也在期待李成綺的回答。
帝王語氣淡淡,“他話少。”
聞言青靄面色瞬間泛白。
滿空來張了張嘴。
他不是話少,他是根本不能說話。
“奴……”
腳步聲傳進來,李成綺擡手。
青靄閉上嘴。
李成綺起身,懶散地抻了抻胳膊,道:“先生可要同孤出去走走?”
“臣感念莫名。”謝明月回答。
滿空來動作悄然地收拾茶具。
謝明月跟着李成綺出去。
長樂宮庭院內奇花異草繁多,花叢顫動,李成綺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忽地彎下腰,從中抱出來個毛茸茸的小東西。
謝明月看過去,是隻剛比人手掌長不了多少的小貓。
李成綺將小奶貓抱在懷中,這小貓親人且聽話,嬌軟地叫了聲,在李成綺懷中尋了個舒服的地方。
往裏面貼了貼,李成綺便單手抱貓,悠悠閒閒地站在花邊看謝明月。
不像個皇帝,倒似個尋常富貴人家的小少爺。
謝明月垂眸,道:“陛下身邊的戎……滿空來這樣留在宮中,恐怕與宮規不合。”
李成綺現在聽到宮規和周律都覺得悚然一驚,細想內容才放下心來。
滿空來是被李成綺從宮外帶來的,既不曾淨身也不是侍衛,宮人們私下裏對這貌美戎人悄然議論不少。
李成綺掰了朵花逗小奶貓,在小奶貓眼前晃來晃去,引得它去抓,每次將要碰到就擡高手不給貓碰,“孤明白先生的意思,卻不可。”
“哦?”謝明月挑眉。
李成綺實話實說,“孤有用。”
謝明月:“……”
他頓了下,他有一瞬間以爲自己是不是話說的太委婉,李成綺沒有聽懂。
李成綺看謝明月表情在那一瞬間居然有些茫然無措,重複了一遍,“不能,孤真的有用。”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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