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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作者:照破山河
第二十八章

  ◇

  触感真像蛇。

  靖嘉玉勃然色变,正要怒声呵斥,小皇帝却已头也不回地踏出殿门。

  “陛……”靖尔阳觑着靖嘉玉的脸色/欲言又止。

  逢此变故,长乐宫中人无不大惊失色。

  靖尔阳朝萧萧使了個眼色,萧萧躬身行一礼,悄无声息地往殿外走。

  靖嘉玉看着满座惊慌非常的眼神,却觉得众人无不戴着一张面具同自己說话,面具之下,俨然是嘲笑讽刺的嘴脸。

  她猛然反应過来,怒斥道:“不准去!哀家看看谁敢去!”

  小皇帝上辇。

  青霭站在旁边低声问道:“陛下去哪?”

  李成绮发觉他十分紧张,虽面容還算自若,实际上被袖子掩盖大半的手掌不住地发抖,“长宁殿。”

  青霭一怔,但马上道:“摆驾长宁殿。”

  先帝崩逝后,军国大事多由谢明月亲自处理,将奏折都送到谢府费时费力且未必绝对安全,恐有泄露之嫌,朝臣上奏提议谢明月暂留先帝御书房处理政务。

  此等逾越之事不等群臣反对,谢明月自己便驳回,称与礼不合,但为了方便行事,就命人在御书房附近的长宁殿辟出书房,一应事务都送到长宁殿处理。

  小皇帝知晓,却从未有一次踏入過长宁殿。

  长宁殿内,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与谢明月說了几句话。

  谢明月搁下笔。

  殿中同理事的朝臣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谢明月。

  “诸位如旧。”谢明月朝诸臣放下這句话,缓步出殿。

  李成绮已下辇车,苦着脸看向谢明月。

  谢明月疑惑地问:“陛下可有什么事?”

  “孤不想在這說话,”小皇帝道:“先生随孤来。”

  谢明月走的慢悠悠,李成绮嫌這热,一下攥住了谢明月的袖子,拉着他快步往花荫小路上走。

  长宁殿内凉快,可李成绮還不至于为了自己的事屏退忙于政事的众臣,腾出地方来让他俩說话。

  况且他进去了行礼跪拜的规矩不会少,李成绮觉得這般浪费時間,完全沒有必要。

  谢明月停住脚步,目光向下一扫,落在小皇帝抓着他袖子的手指上。

  因为用力,手指泛着失血的白。

  小皇帝长长地喘了口气,扬起脸,对着谢明月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晃了晃他的袖子,终于把人拉到阴凉底下。

  谢明月不用猜都知道他做出這幅懂事的样子是有求与他,他扫過少年被晒得泛着红的脸颊和汗津津的鼻梁,拿出一方雪白雪白的帕子递過去。

  李成绮习以为常地接過,道了一声多谢谢太傅,他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不忘留意上面的花样。

  绣着白生生的栀子花,若沒有那片浅色绿叶,绣样几乎要与手帕融为一体。

  “先生,”李成绮在谢明月的视线中缓缓松开三指,只留两根手指捏着谢明月的衣裳,“孤很喜歡先生。”

  谢明月眸光波澜不惊,“陛下先前說過了。”

  “孤真的很喜歡先生,”李成绮见他不信,似是十分焦急地强调,“从前几位先生不過是因为孤母舅的缘故哄着孤罢了,要么是怕丢了官对孤敷衍了事,只有先生在认真与孤讲学。”

  谢明月闻言挑了挑眉,露出一個浅淡的微笑来。

  這笑容不是高兴不是欣慰,“陛下竟知道臣在与陛下讲学?”

  以李成绮听课之敷衍,就算谢明月照本宣科地念书给他听,他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对。

  少年的脸更红了。

  “是我不对,”他喏喏喃喃,声音在谢明月的凝视中越来越小,“我以后再也不這样了。”

  他耷拉着脑袋,连往日有些扬起的眼尾都垂下来了,虽然垂头丧气的,不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的小狗,那点掩盖不住的狡黠能从他眼中看出来,却像只装乖的小狐狸。

  “陛下为天子,可知天子一言九鼎?”谢明月问,似乎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要我和先生拉钩嗎?”李成绮闷声道。

  谢明月失笑。

  帕子在李成绮手裡拧来拧去,好好的绣花都变了形状。

  “陛下找臣有什么事?”谢明月给了小皇帝一個台阶下。

  李成绮却沒有直說,好十分疑惑地问:“先生和摄政王的关系十分不好嗎?”

  谢明月不动声色,“臣与王爷同朝为官,皆是陛下之臣,为社稷当同舟共济,尽心竭力,不敢有不好之說。”他說的温和有礼。

  李成绮心說你得了吧,之前为了李旒摄政的事和孤吵架的人不是你谢玄度嗎?

  李成绮其实很疑惑为什么谢明月和李旒关系不好,谢明月性格不错,哪怕隔着血海深仇恨不得立刻捅死对方也能表现得亲如一家和和气气,他连当年的康王崔愬之流都能忍耐,面对伏低做小进退有度的李旒却不愿假以辞色。

  李成绮不明白,到现在都不明白。

  “那为何自摄政王送东西以来,太后和舅舅就不让我和小侯爷多来往了。”少年低声道,說着說着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在谢明月面前表现得如此直白,好像做错了事情一般收口,耳尖仍是红红。

  谢明月看起来并不意外。

  要是谢明月大吃一惊李成绮才会愕然。

  不過谢明月半点都不愿意配合让李成绮的戏真很难演下去,从前還是唱双簧,现在只能一人作戏了。

  “王爷送了什么?”

  你不知道嗎?李成绮在心裡问。

  “一把剑,”李成绮乖乖地回答,他比划给谢明月看,“大概這么长,這么宽,剑身是青色的,剑铭刻着刻着……霜刃。”

  他手舞足蹈,半点规矩也无,神情中却透出一种难得一见的鲜活与自然,谢明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不愿意错過李成绮說的每一個關於剑的细节,他轻轻点头。

  “一把剑?”

  “一把剑。”

  “陛下先前发烧,身体羸弱,眼下应该已经大好了,王爷送把剑大约也有請陛下强身健体之意吧。”

  李成绮心中感觉颇为一言难尽。

  若他還为文帝,李旒送剑是表忠。

  可他不是,少年皇帝,无强劲外戚支持,生死由他人,值得李旒向他表忠?

  李成绮不管李旒到底为什么,但在旁人看来,這是不加掩饰的威胁。

  這份威胁足以让靖嘉玉靖尔阳如利刃悬顶。

  或许李旒沒对谢明月给他做先生很不满意,或许李旒此举不是個威胁,或许真的无人告诉靖氏兄妹不要让谢澈做小皇帝的伴读能讨得李旒欢心。

  但是靖氏兄妹這样做了,還借着李旒的名义,那找谢明月来处理這件事,无疑是最轻松省力的方法。

  “臣家中也有一把剑,若是陛下不嫌弃,臣想赠给陛下。”谢明月道。

  “啊?”李成绮一愣,然后马上反应過来,“宝剑赠英雄,先生赠剑给孤,难道不怕埋沒了利剑?”

  谢明月家裡有剑?他从前怎么不知道。

  不对,他现在要想的不是谢明月家剑的事情……为什么谢明月也要送他剑啊!

  他看来很像是喜歡用剑的人嗎?他拿個小刀削苹果都能割到手。

  “臣不能送嗎?”谢明月轻声问,神情中有那么点无措,“還是說,陛下不愿意收?”

  你不要用那么可怜的表情說出這样咄咄逼人的话。

  “也是,”谢明月似乎了然地点头,“送剑不比送其他,赠剑者若与受者不够亲近只是给两边都徒增烦恼,臣不過一外人,同陛下虽有师生名分,也不過数日而已,自然比不得摄政王与陛下同宗同族,胶漆相投。”

  孤不是,孤就是……

  谢明月垂着眼睛,黑压压的睫毛垂下,更显得眼窝白而凝着淡淡的青。

  即便他不說,谁人都能看出他的伤心。

  李成绮哑了哑,面对着低眉顺眼的谢明月說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孤,先生府上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孤先谢過先生了。”

  谢明月這才抬眼看他,朝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来。

  這笑容透着十分感激,好像李成绮愿意收,对他而言就是莫大欣慰了。

  李成绮忍住了按太阳穴的欲望。

  如果谢明月非要送,非要像李旒那样大张旗鼓地送到长乐宫中,李成绮当然什么办法都沒有,只能表面上乐呵呵地接。

  但谢明月這样仿佛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态度的做法,让他觉得自己不收仿佛很是残忍,尤其李成绮有求于谢明月。

  最重要的是,他很吃這套。

  “那臣晚些时候给陛下送去。”谢明月道。

  他看起来真的很高兴,眉眼中俱是笑意。

  仿佛一副黑白工笔画突然有了颜色,黑白虽素淡雅致,有色却更鲜活惑人。

  李成绮怔然一瞬。

  “陛下?”谢明月叫他。

  李成绮回神,“孤有事找先生。”

  “太后和国舅想换了臣,给陛下另选先生。”谢明月道。

  李成绮用力点头,谢明月愿意明說他顿省力不少,但還是配合着问道:“孤该不该问,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陛下方才不是說了嗎?”谢明月将這件事一笔带過,“要来教陛下的先生陛下不满意?”

  李成绮继续用力点头,接触到谢明月似笑非笑的表情猛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若是陛下满意,想来眼下已经在与臣道别了吧。”谢明月柔声道。

  李成绮顿觉无言以对。

  习惯了谢明月的善解人意,对他這样随便說句话都要拿出来挑剔一番還真是,需要适应。

  “什么人都和先生比不得,”李成绮竭力补救,“孤心中如此认为,自然对任何人都不满意,腐草之荧如何能与皓月生辉相提并论,先生,”他拉谢明月袖子的手又从两根变成了五根,“既有美玉,如何能容忍得了顽石,就当是为了周朝国祚,先生救救我吧。”

  靖氏兄妹的识人之明李成绮很是了解,前有霍白二先生,后有刘先生,他不期望靖尔阳這次能找到让他们都满意的人选。

  李成绮虽不愿意让谢明月教自己,但谢明月学识能力毋庸置疑,况且他长的好看,娓娓叙话时让人觉得心静而不是心烦。

  况且那些人底细李成绮全然不知,从前的先生是靖氏兄妹的眼线,如今靖尔阳找来的那些人是谁的眼线還未可知。

  他祸害完了帕子不够,還要去祸害谢明月的袖子,教养上佳的谢太傅看着自己七零八落的可怜袖口,道:“陛下先松手。”

  “你先答应我。”李成绮道。

  谢明月又不可能抓着他的手把他手拽下来。

  谢明月抬手,李成绮刚想往后缩,但想起他手裡沒有戒尺,也不怎么害怕,仰着头等谢明月怎么办。

  谢明月冰凉冰凉的手往他手腕上轻轻一搭。

  触感真像蛇。

  李成绮忽地不着边际地想。

  他一动不动,却是谢明月先挪开了手。

  “陛下喜歡握着就握着吧。”谢明月道。

  他說的平静,李成绮觑着他的脸色,道:“你生气了?”

  他悄悄松开一指,谢明月道:“沒有。”

  李成绮又松开二指,谢明月瞥了他一眼,李成绮发觉其中沒有怒意,立刻又握住了,“孤不想换先生。”他可怜巴巴地說:“孤也不想以后同小侯爷不来往。”

  “陛下不必忧心,便是换了臣,谢澈仍旧是陛下的伴读。”谢明月贴心地安慰道。

  李成绮一点都沒觉得自己被安慰,“可孤更不想换先生,”少年唇角几乎抿成一线,“孤最不想换先生,舅舅挑的那些人沒有先生学问好也便罢了,生的更不如先生……”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說错了,猛地收口。

  风吹起他鬓角碎发,李成绮下意识地闭了眼。

  那颗痣,鲜艳的宛如一滴血。

  “陛下不想换,便不换罢。”谢明月淡淡道:“臣会晓之以理劝說太后与国舅。”

  小皇帝眼前一亮,“可当真嗎?”

  “当真。”谢明月回答。

  得到首肯,少年人面上的欢欣雀跃掩都掩盖不住,仿佛若非顾忌谢明月在,早就蹦跶起来。

  “陛下還有什么事嗎?”谢明月问。

  李成绮连连摇头,唇角翘起,双颊浮出一对小酒窝来,“无事了,无事了,先生为国夙兴夜寐,先生辛苦。”他侧身,“先生請。”

  谢明月的臣不敢還未說出口,少年借着侧身這個姿势,双臂一张,竟直环住了谢明月的腰。

  李成绮確認,谢明月一定在他怀中震了一下。

  谢明月腰细得恰到好处,被他环得极其轻易,他与谢明月身高差的有些多,毛茸茸的发顶只到谢侯爷下巴。

  谢明月一动不动。

  花枝摇曳,李成绮所能听到的唯有枝叶间相互摩擦的声音。

  他们之前所选的地方過于清凉,所处花木阴影之中,细碎的阳光零落透過书树叶,却照不到他们身上。

  李成绮不得不承认,在谢明月僵的宛如停尸两天之后,他就后悔了。

  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沒有問題,他表现得天衣无缝,明明就是個开朗些的少年人表达喜悦。

  就是表达对象可能错了。

  或许是谢明月刚才对他亲密举止的默许,让他产生了一种能够得寸进尺,却不会引得谢明月反击的错觉。小皇帝小心翼翼地抬眼。

  谢明月正好垂眸,与他相望。

  李成绮看得见,谢侯沉静剔透得像是水,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是一清,而深不可测的湖。

  与之对视,只觉被淹沒般地窒息。

  李成绮的后悔在這一刻达到了顶峰。

  一冰凉冰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手背,轻,但极笃定,并非不经意碰到,李成绮悚然一惊,才发现,那是谢明月的手指。

  湖水裡,会不会有蛇?

  李成绮无端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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