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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作者:照破山河
第九十九章

  ◇

  “陛下,”谢明月顿了顿,“能否将手给臣?”

  十日后,西境府。

  整個边域通路已全面封锁,各处均有重兵把守,来往人等严加防范,西境府与十九部接壤城池,已不许出入。

  谢澈原以为宫变那日他已见识過了何为战场,今见万裡黄沙,孤烟一线,举目旷远,所见之处无一人踪时心中震撼不可言說。

  “小哥,在中原沒见過這景象吧?”身边忽有人說话,谢澈转過头,见是一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脸晒得黝黑发红,笑起来露出的一口牙却白得很,几乎要发光了。

  谢澈亦笑,颔首道:“确实不曾见過。這位,”他想了想,自己并无军衔,“官长,怎么知道我是从中原来的?”

  那男人听谢澈叫他官长,笑得前仰后合,时逢有人轮岗值守,一看起来伍长模样的男人走過来,朝他后面就是一脚,還沒踹到就被他灵巧一闪,明明沒看见,也沒听到声音,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谢澈眼前一亮,忍不住多看了男人两眼。

  “笑什么!”那伍长不以为忤,故意阴着脸问。

  男人笑道:“這小哥叫我官长。”

  两人竟都笑了。

  谢澈神情有点茫然。

  伍长朝谢澈略一颔首,他来仿佛只为了撩個闲,临走作势要再踹一脚,却沒有踢上去,吓唬了一下就走了。

  “莫叫官长,”男人连连摆手,“我叫魏潜,我看着就比小哥大几岁,小哥若是不觉得我拿大,就叫我一声魏哥。”

  谢澈人生地不熟,刚到西境府就被孟星驰放下,孟将军亦有几分歉然,然而陈椋召得太急,孟星驰只能先将谢澈放下,让他随意看看。

  魏潜方才一手看似随意无比,实际上却是多年在战场上练出的本能。

  這人,定然是個老兵。

  谢澈心中起了几分敬服,爽快道:“魏哥。”

  魏潜不想谢澈叫得這么痛快,明明看着是個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大家公子,然而一点架子都沒有,顺手拍了拍谢澈的肩膀,笑道:“好,小哥叫什么?”

  “我姓谢,单名一個澈字。”谢澈道。

  魏潜咂摸了一下這個名字,沒觉察出什么来,中原世族百二十数,像他们這样久在边关的人哪能听到個人名就知道是谁?

  不知道是谁也沒关系,魏潜笑,“谢老弟刚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他指了指谢澈的脸,称呼十分自来熟地从小哥变成了老弟。

  谢澈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的脸。

  “老弟你脸太白太细了,呆久了西境府,即便不站這守城楼,脸遭這鬼风吹着,哪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脸也不像老弟那么细,一看就是中原来的,還是刚来的。”魏潜眼睛一转,“我說的对不对?”

  谢澈在孟星驰那数月,脸早就不像先前那样细白,但同眼前這老兵相比,還白得宛如一碗酥酪似的。

  谢澈点头,“诚如魏哥所說,我确实是中原来的。”

  魏潜得意一笑,极目远眺,不忘继续和谢澈說话,“瞧老弟的打扮坦途也像一般人家,怎么到這苦寒之地来了?”

  西境府军历来是周朝五地驻军内经历战端最多,战事最苦的一支。

  同时亦是出尽了名臣悍将封疆大吏的一支。

  亦是最最受朝廷重视的一支。

  “苦寒之地?”谢澈喃念這四個字,为何来此?他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总不能說自己是为情所困。除却那点隐秘的心思,孟星驰身上那股出鞘利剑似的杀伐气,让谢澈难免热血沸腾。

  他不愿意蒙父辈恩泽,在京中做個富贵逍遥的侯爷,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谢明月的爵位是自己得来的。

  他的爵位,也想靠自己得来。

  “我听說,新帝继位之后,对西境府投入比文帝朝還多,”惠帝时根本沒有西境府,只有一支西北军,且甲胄破旧,多是老弱病卒,军队实际人数不足在册人数十中之二,不足之数都被各级官员拿来捞空饷,李昭继位,设立西境府,主管军务,“新帝重西境府,不知多少人想到這一方天地施展抱负。”

  魏潜眼睛一眯,不過须臾,又笑得轻松,“确实比先前多了不少。”多的话却一句也无。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澈,防备愈重。

  二人站在城墙边,忽见远方起了一阵烟尘。

  战鼓顿时被擂得震天响,震得人头脑阵阵发晕。

  谢澈不想自己刚来就遭遇如此场面,一时愕然,魏潜却好像习以为常。

  不远处,有人高声道:“手!”

  令一声声地传下,不多时,数千持的黑甲军士已排排站齐。

  最前一方持一人高的乌黑大盾,将后面的手牢牢护住。

  魏潜不忘抽空道:“对不住了,老弟,招呼不周——”

  鼓声和魏潜的声音一块涌来,好像敲在人脑袋上,锤得阵阵发疼,谢澈站在原地犹豫片刻,快步跑了上去。

  魏潜看见谢澈跟上来懵了片刻,随后吼道:“你来做什么!”

  不是魏潜想吼,而是声音太大,他不吼,谢澈听不见。

  谢澈扯下腰牌,掷向魏潜。

  单一個孟字。

  周遭用虎纹,宛如一只猛虎口中衔字,威风凛凛。

  在西境府,能用這样的令牌,還只篆刻姓氏的,唯有一人。

  孟星驰。

  就算是细作想要伪造,也不会大胆包天到伪造孟星驰的令牌。

  魏潜眼中闪過惊愕。

  這小子到底什么身份!

  令牌沉甸甸,漆黑如墨,边缘却隐隐闪着泛冷色的金光。

  魏潜心知是真,当下也不和谢澈客气,“会射箭嗎?!”

  谢澈精神一震,“会!”

  能把這么個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弄到西境府来,本人脸上還一点怨色也无,想来不是家中获罪,到西境府避风头,而是有意历练。

  魏潜随手扯下一把硬弓,扔给谢澈,指向远处一盔上仿佛有红羽的男子,“射他!”

  话音未落,那边已有羽箭如雨而来。

  魏潜目光一转,当即往后的大盾滚去。

  谢澈虽沒有這种经历,但余光瞥過,顺势一滚,亦到盾内。

  有大盾为掩,身后阵阵射出,排排轮替。

  谢澈手中拿着硬弓,尝试着拉了一下,发现可以拉开,顺手取来羽箭。

  然后在魏潜的大惊失色中,拉弓射箭。

  羽箭破风而過。

  谢澈只觉身上一紧,猝不及防被拽了下去。

  魏潜大声喊道:“你是不是疯了!”

  谢澈道:“歪了。”

  魏潜道:“什么?!”

  “歪了!”

  风卷砂石,打在盾牌上,与破风射過的羽箭一道发出响声,几乎令人毛骨悚然。

  黄沙蔽空,不见天日。

  谢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想起谢明月告诉他,要有静气。

  要有静气。

  射箭时心中唯有靶心,要心无旁骛。

  冰冷的犀角扳指硌着他的手指。

  “谢那什么!”

  少年趁着羽箭稍少空当,忽地从盾牌中起身。

  他松手,长箭飞去。

  那点红色在他眼中,一如多年前射箭的靶心。

  一道血线崩裂而出。

  那人扑通一声从战马上滚落下来。

  一道羽箭在谢澈瞳孔中无限放大。

  “倏——”

  他身体一矮,羽箭穿過他的发冠,裹挟着的巨大力道生生将发冠射下。

  长发披散。

  魏潜大吼:“在這呆着,别动!”

  攻势却缓了下去。

  方才平日,至少還得有半個时辰。

  仍旧一排一排射出,黑沉沉一片,遮盖天日。

  战鼓却停。

  一個声音大喊:“都停下,羽箭是這么用的嗎!”

  魏潜愣了片刻,听那声音道:“那是什么,那都是钱,一群败家子,对着空地射箭!”

  魏潜从大盾中探出头。

  果不其然见一打扮的文绉绉的男人快步走来。

  他讪然,“黎大人,我以为,這般夷人突然撤是有诈,就沒……就沒让停。”

  其实怪不得魏潜,自从上月以来,夷人日日来西境边域骚扰挑衅,放在平时,早已一队人马追出去了。

  然而陈椋却下令只守不攻,這群人打了不知多少仗,何时這样憋闷過,心裡都压着一股火。

  若不是借着射箭抒发,真都要憋死了。

  “诈個屁!”黎怀安生得斯文,面容白皙,简直就是书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百无一用书生走了出来,乃是西境府军中除却陈椋第二白的人物,陈椋威名远播,无人敢言,他却也少有人背地裡笑话。

  黎怀安总管着西境府军各项支出,可谓是万军之中的一位账房先生。

  有這位账房调度,西境府军似乎从未缺過什么,哪怕朝廷给的充足,到了最底层军士手中,也难免缺斤短两,可钱银经過黎怀安手,却从来都只多不少。

  “亓承川死了!”隔着数人黎怀安大吼道:“被射死了!”

  魏潜闻言明显心情大好,“那小子真成串了?”

  夷人部族姓氏都是他们译過来的,原本名字又长又拗口,叫起来实在麻烦。

  但他们一部一姓,所以译统领的性命就行,其他的就按照发音前两個字叫。

  “谁射的?我马上就去大帅那给他請赏!”

  若非亓承川沒死,這日日都来的骚扰還要再持续一阵,魏潜心裡憋火,恨不得带人冲出去拼命。

  黎怀安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魏潜道:“怎么?”

  黎怀安道:“你旁边蹲的那小子。”

  魏潜一愣,心中忽有了個预感,往下一看,果然看见方才那個被自己认为来路不正的谢澈還老老实实地蹲在那呢。

  听到仿佛是在叫自己,谢澈茫然地抬头,“官长?”

  魏潜只觉一口气噎在了嗓子裡,“你射的?”

  谢澈点点头。

  魏潜顿了顿,随后大吼出声,“那你怎么不說?!”

  谢澈眼神愈发茫然,“不是你让我老老实实呆着嗎?”

  黎怀安不想看他俩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大步過来,把谢澈拽起,“谢小侯爷是吧,大帅要见你。”

  谢澈将硬弓還给魏潜。

  黎怀安看了一眼魏潜,低声道:“你可真敢。”他說的是第一次就让谢澈射箭。

  便是刚选入营中的兵丁,也得训练個把月才能守城墙,哪有刚過来,就给硬弓让他去射人的道理!

  魏潜听见小侯爷二字,又想起谢澈說過自己姓谢。

  满朝上下,只有一位谢侯。

  玉京侯!

  魏潜表情一僵。

  他知道這小子一定是从京中来西境历练的,但沒想到是這么個身份。

  他揉了揉脑袋,故作不在意道:“谁历练不是历练,我先历练历练他怎么了。”

  他心知自己方才给谢澈弓箭的举动其实极危险,但是這么多人面前不愿意就這样低头。

  黎怀安冷哼一声,再沒說什么,拉着人就走。

  谢澈跟在黎怀安身后,下城楼,往营中去。

  不同与其他城池,驻军都在城外,或者偏远处。

  整個乾州,毋宁說是一州,不如說是一面积极大的军营。

  城中心,便是西境府军要地。

  一路上检查无数。

  黑甲军士层层环绕巡逻,威势压人。

  黎怀安领着谢澈进去。

  越往裡,守卫却越沒那么森严。

  黎怀安站在厅前,扬声道:“大帅,人属下带来了。”

  谢澈忍不住屏息。

  他所见,唯有一個未着甲的背影。

  陈椋十七从军,戎马半生,战功赫赫。

  当年的兰居之战,便是他率军深入夷部腹地,直取万俟澜首级。

  陈椋放下皇帝的回书,转過身。

  谢澈一愣,正要下拜,忽听陈椋道:“不必拜,让我看看。”

  陈椋看上去年岁同谢明月差不多,或许正是同龄,身材高大颀长,五官英朗俊美,剑眉星目,虽眼中含笑,却不怒自威。

  奇怪的是,他身上并沒有任何杀伐气,反而很是平和。

  一种内敛沉郁,收放自如的平和。

  谢澈站在原地,任由陈椋的目光打量着他。

  陈椋目光也沒什么杀气,却无端让人觉得仿佛被刀子触過了面颊。

  谢澈静静站着,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局促。

  陈椋点点头,突然道:“芝兰玉树,有些谢氏子孙风姿。”他一笑,“既然来了,我亦不会因为你是谁人之子而格外优容。”

  谢澈明白陈椋之意,当即道:“属下明白。”

  陈椋见他神情沉静,有些满意,面上却沒有半点显露,“怀安,送他回营,如众甲士一般训练。”

  来的极快,走的也极快,谢澈不解,不過沒有提出。

  早有人将城墙上的事情告诉他了。

  孟星驰沉默半晌,“大帅,真要派谢澈去?”

  陈椋笑道:“谢玄度既然将儿子送来,我自然不能让他失望。谢澈箭术又上佳,只让他待在后方,岂不是暴殄天物?”他见孟星驰欲言又止,“况且,承平日久,在京中风花雪月,被父兄亲长庇护,能养出什么样的好儿郎?待我們老了,周朝就要交到這些孩子们手裡。”

  他笑,眼周有些纹路,却无损這個男人的风姿,反而平添了些凝霜之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见见血,怎知先祖筚路蓝缕,方开创基业的艰辛?”

  ……

  密奏已送京中。

  即便快马加鞭,也是五日之后。

  李成绮放下密奏。

  军中近况陈椋一一汇报。

  皇帝知情足以,却不横加干涉。

  战场瞬息万变,就算李成绮用兵如神,也不可能远在万裡之就知晓其中动向,故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何况,陈椋非是新丁,而是老将,君臣多年,怎不会有点默契。

  连陈椋自己都惊讶,惊讶于新帝行事竟如此令他熟悉。

  但他将這种熟悉归结为新帝是谢明月一手教出,谢明月在李昭身边多年,教新帝时,难免不会使新帝潜移默化地向李昭接近。

  李成绮喝了一口茶,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

  谢明月看他,“陛下?”

  李成绮按了按眉心,“孤无事。”

  李成绮的困倦谢明月连日看在眼中,猛地有了個猜测,怔然一息。

  “陛下,”谢明月顿了顿,“能否将手给臣?”

  作者有话說:

  不好意思更晚了,去写作业了,愿世间沒有任何论文。(合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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