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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作者:八月于夏
昨儿慈恩山下了半宿雨,四时苑落了一地红枫叶。

  容舒推开窗,外头疏雨连绵,山上枫林千枝复万枝,被雨浸出别样的红。远远瞧着,像是烧在秋雨裡的一场艳火。

  今儿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初八,距她被关入四时苑的那日算起,已過了整整两個月。

  盈雀端着盏桂花熟水进屋,见容舒披散着一头绸缎似的乌发,只着了件单衣跪坐在窗边的矮榻,忙放下手上的竹盘,“哎”了声:“姑娘怎地不披件外裳?”

  容舒回眸笑道:“醒来听见雨声,便下榻开窗来瞧瞧,今岁的第一场秋雨来得真晚。”

  “姑娘前些日子才将将病好,可莫要一时贪凉,又惹了病气来。”

  盈雀一面儿絮絮說着,一面儿麻利地伺候容舒梳妆更衣。

  铜镜裡的姑娘颜色极好,色若春桃,灼灼耀目。只不過先前病過一场,人消减了几分。不仅下颌较之从前又尖了些,腰间衣带亦是宽了几指。

  想起過去几個月发生的事,盈雀鼻尖一酸,差点儿又要掉泪。正神伤着,忽听容舒道:“一会儿穿那套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

  盈雀抬起眼,便见镜子裡的容舒冁然笑道:“今儿天好景也好,你家姑娘想要穿得好看些。”

  盈雀往窗外瞥了瞥。

  外头风雨交加,阴沉沉的云团子密密麻麻压满了穹顶,淅沥沥的秋雨更是浇得人心头都要起愁绪了。

  這鬼天气哪儿好了?

  不過是自家姑娘在宽慰自己罢了。

  “成,姑娘生得美,就该穿好看的衣裳。”盈雀强颜一笑,去箱笼取了衣裳来。

  门外长廊下挂着几個雕花灯笼,正被风吹得窸窣窣地转。

  长廊尽头,几名宫人穿過雨帘急匆匆而来,到得屋外,也不待叩门,“哐当”一声便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为首的宫嬷托着一壶酒,细长的眼往内轻轻一瞥,便瞧见了裡头的容舒与盈雀。

  二人显然被這巨大的开门声惊了下,齐齐抬眼望了過来。

  盈雀立在榻边,手裡還端着個白底青花的碗盏。眼睛瞥见宫嬷手上托着的物什,瞳孔猛地一缩,像炸了毛的猫儿,大声质问:“你们是何人?谁让你们进来了!”

  声音虽大却中气不足,双腿也止不住地颤抖,瞧着便是個外强中干的。

  宫嬷只扫了盈雀一眼,便挪了眼,望向坐在榻上的小娘子。

  与那小丫鬟相比,這小娘子倒是淡定许多,屋裡忽然闯入一群生人也不惊慌,白生生的小脸只露出一刹的惊愕便很快恢复了镇定。

  倒是個遇事不惊的。

  宫嬷心裡有了底,大步入内,朝容舒虚虚见了一礼,笑吟吟道:“容姑娘,奴婢姓朱,乃坤宁宫凤仪女官。今儿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给您赐酒。”

  這位朱嬷嬷容舒曾见過。

  那日在梧桐巷,便是這宫嬷前来接走顾长晋的。

  顾长晋,嘉佑一十八年的状元,两個月前刚被皇后寻回的太子殿下。

  也是容舒的夫君。

  容舒往朱嬷嬷身后望了眼,那儿除了两名宫婢和两名内侍,便再无旁的身影。

  顾长晋沒来。

  也是,将她囚在四时苑后,他便匆匆去肃州接人,這会大抵還在回上京的路上。

  也不知晓他接到他的心上人沒?

  說来也是可笑,与顾长晋成亲三年有余。容舒直到两個月前方才知晓,原来她這同床共枕了上千個日夜的枕边人一直有個心上人,他与他那心上人自小便两小无猜、情谊深重。

  若非她横插了一脚,他二人大抵会是段佳话。

  许是嫌她沉默太久,朱嬷嬷睇了容舒一眼,意味深长道:“容姑娘快谢恩饮了這杯酒罢。容家犯下大错,您那一众至亲再過数日便要流放到肃州去。您乖乖饮下這杯酒,也是在为他们积福赎罪。”

  這话听着是在劝,实则不過是在威胁。

  容舒从来是個惜命之人,只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沒得选。

  她正要从榻上起身,身旁的盈雀却霍地摔下手裡的碗盏,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厉声道:“我們姑娘是姑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姑爷成了太子殿下,我們姑娘就是太子妃!你们這是要谋害太子妃嗎?”

  “太子妃”三字一出,這屋子便静了静,连朱嬷嬷身后的四名宫人呼吸都放轻了些。

  朱嬷嬷却老神在在地叹了声,望着容舒慈祥道:“太子殿下想娶之人从来就不是容姑娘,容姑娘心裡也是知晓的。容姑娘鸠占鹊巢了這么些年,如今一杯酒便能了却恩怨,已是皇后娘娘格外开恩了。你们哪,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话說到后头,朱嬷嬷带笑的脸已有了厉色。

  “盈雀,退下吧。”

  盈雀浑身一震,回头望着容舒,“姑娘!”

  容舒笑了下,柔声道:“张妈妈与盈月在厨房裡,你去唤她们過来。”

  盈雀瞬时便红了眼眶,她知晓的,姑娘就是想哄她出去。可她若是出去,姑娘就要沒命了!

  见盈雀不动,容舒复又道了句:“我从前与你說的话,你可是忘了?”

  盈雀一怔,登时便想起她们被送来四时苑的那日,姑娘曾同她们道的话。

  “今后我未必能出得了這個院子,你们与我主仆一场,我自会尽力保住你们的命。”

  “二爷……太子殿下非嗜杀之人,有他在,宫裡的贵人想来也不会取你们的性命。你们要答应我,日后不管发生何事,能走便走,能活便活,决不能为了我犯傻。”

  昔日之话言犹在耳,彼时姑娘神色肃穆,语气也比往常郑重许多,想来是从那日起,便猜到了会有今日了。

  盈雀心下大恸,眼泪汹涌而出。

  可她到底是记住了容舒說的话,一抹脸上的泪,咬牙冲出了屋子。

  容舒直到盈雀的身影跑远了,方才看向朱嬷嬷,道:“嬷嬷方才所言,可是真的?我饮下這杯酒,就能替我的亲人积福赎罪?”

  朱嬷嬷自进了這屋子,心神便全在容舒身上。

  這姑娘分明知晓這壶裡装着的是什么,却不曾哭闹過半句,更别說是求饶谩骂。

  這一身从容不迫的风度倒是教她刮目相看,语气不由得也温和了些。

  “自是不假,皇后娘娘金尊玉贵,何须诓你?”

  她容舒不過一罪臣之女,何德何能值得皇后费心思诓骗她?

  如今的承安侯府便是风暴后被连根拔起的那棵树,人人皆可踩上一脚,皇后的确不需要诓她。

  容舒微微颔首,又道:“我的乳娘张妈妈并两個丫鬟——”

  “容姑娘放心。”朱嬷嬷截断她的话,“皇后娘娘的恩典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得的。您谢恩后,奴婢的差事也就完成了,自是要尽早回宫复命。”

  容舒放心不下的也不過阿娘与张妈妈几人,如今听朱嬷嬷的意思,皇后娘娘只打算要她一人的命。

  她一個将死之人,朱嬷嬷倒也沒甚必要骗她。

  容舒放下心来,低头理了理袖摆便上前一步,伏身以额贴地,规规矩矩道:“罪女容舒叩谢皇恩。”

  话落,她起身接過宫人递来的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杯盏落地,穹顶蓄了许久的云团子忽然“轰隆”作响,一道道紫雷破云而出,似要劈开這暗沉沉的天幕。

  雨一直下,一名宫婢小碎步跟上朱嬷嬷,一面儿给她撑伞,一面儿迟疑道:“嬷嬷,不若再多留会儿?奴婢担心那酒会出岔子。”

  他们几人都是宫裡的老人了,宫中饮下毒酒却死不去的罪妃罪婢十根手指都数不来。那宫婢這般說,便是怕那酒毒不死容舒。

  朱嬷嬷笑睨她一眼,道:“那酒裡放的是‘三更天’,便是大罗金仙来了,都救不了她。”

  “三更天”几個字眼一出,那宫婢“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更天”出自西域,是极其难得的一味毒,取自“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之意。相传裡头共有七七四十九种毒物,沾唇必死。

  可這药最歹毒之处,不是它无药可治的毒性,而是它给中毒之人带来的那绵绵长长的痛苦。中了“三更天”的人,最后都是生生疼死的,死后那七孔泣血、肠穿肚烂的惨状亦是骇人惊心。

  从前启元太子监国,赐死宫妃、臣工,最爱用的便是這一味毒药。宫裡還曾有传言,启元太子自身也是死于這味毒的……

  大抵是因着這药過于歹毒,今上登基后,這“三更天”便就成了宫裡的禁药,渐渐沒了踪影。

  宫婢收伞上车,隔着雨帘望了望院子裡那道僻静的门,心中不由得纳闷,那容家姑娘究竟是做了何事,竟惹得皇后将這样一味珍贵的禁药用在她身上?

  马车碾過山路,很快消失在雨裡。

  屋子裡,容舒将手中的木匣递与张妈妈,道:“你们将這些东西卖了后便去寻我娘,去往肃州的路不好走,用這些银子好生打点,一定要活着到肃州。”

  张妈妈三人泣不成声,不肯接那匣子。

  “快拿着。该說的我早已与你们說了,也不必再嘱咐什么。若我娘问起我,你们便說我被顾长晋送走,让她务必要活着来寻我。”

  容舒将那匣子放在张妈妈手中,牵了牵唇角,接着道:“趁现在外头沒人,你们快些走。我累了,你们莫要吵我,把门阖起,让我好生睡個觉,成么?”

  张妈妈抬起一张遍布泪痕的脸,定定望着容舒,旋即重重磕了三個响头,悲声道:“老奴,对不住姑娘!姑娘放心,老奴一定会照顾好夫人!”說罢便扯着盈雀、盈月出了屋。

  容舒缓缓吁出一口气,往榻上去。

  那酒落肚后她便觉着疼了,方才那一番话已是叫她用尽了力气。

  原以为她马上便要死的,可那疼痛却愈来愈烈,仿若百蚁噬心、烈火焚身,她早已疼得汗如浆下。

  容舒缓缓坐下,透過半开的窗牖听這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忽地就想起,她遇见顾长晋的那日也是個落雨天。

  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长安街忽如其来的一场急雨,叫她慌慌忙忙地入了摘星楼,彼时摘星楼已经挤满了猜灯谜的人。

  摘星楼的灯谜自来是出名的难。

  九层楼,九九八十一道台阶,一阶一灯谜,第一個猜出八十一道灯谜的人便能赢下那盏巧夺天工的摘星灯。

  容舒见雨势不减,便提着花灯凑了這热闹。越往上走,人便越少,到第九层时,已是只有寥寥两道人影。

  那掌柜看了眼容舒递来的纸,颇为可惜道:“姑娘,您晚来了一步,方才這位公子已经猜出了最后一道灯谜。”

  容舒這才发觉角落处站着個人。

  那人着了身半旧的青色襕袍,提着個朴素无华的木灯笼,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处,浸在光裡的一只手,修长且骨节分明,泛着玉的光色。

  容舒望去时,那年轻郎君恰也望了過来。

  分明是青衫落拓的,可容舒打眼望去,却只瞧见他眉眼中的凛冽。

  像是穷山恶水中沾了霜雪的一株松树,又像是无边暗夜中那枚发着荧荧之光的冷星子。

  容舒对這寒门郎君有些好奇,可到底是陌生外男,她只望了一眼便规矩地收回了眼。

  那掌柜大抵是不忍她失望,又道:“這年头,能猜中摘星楼八十一個灯谜的人是愈发少了。姑娘若是不嫌弃,老夫便做主送您一盏弥月灯。”

  那摘星灯原就不是非要不可,且规则如此,晚了便是晚了,本就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她又怎可厚着脸皮要?

  容舒笑着婉拒,提起花灯正要离去,忽听那人道:“掌柜,那摘星灯便给這位姑娘吧。”

  也不等那掌柜回话,他搁下這么句话便转身下了楼。等容舒回過神追出去时,他人已消失在长安街的潇潇秋雨裡。

  而那灯,他让给她了。

  容舒心想,若那一夜,天不曾落雨,她不曾登上摘星楼,那她大抵不会遇上顾长晋。若他们不曾相遇,那今日,她兴许能逃過這场死劫。

  可惜哪,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上京的长安街,落了一场雨。

  容舒自此喜歡上上京的中秋夜,以致于后来定婚期时,她执拗地选了八月十五這日。

  嘉佑二十年的中秋月圆日,容舒嫁与了顾长晋。

  犹记得临出阁前,阿娘同她道,顾长晋自幼丧父,全赖他那位缠绵病榻的母亲靠着一针一线供他读书,方才有今日光耀门楣的顾状元。

  “顾家小郎身世飘零,幼时沒少吃苦遭罪,昭昭既一心要嫁他,那便要全心全意待他好,也要好生孝敬他母亲。如此,方才能得他敬重。”

  她笑着应下,說她会对顾长晋好。

  成亲三年,顾长晋穿的每一件衣裳,吃的每一口吃食都是她亲手做的,可谓是细致周全。

  夜裡他埋首案牍,她总要为他温上一瓯热茶,留下一盏小灯等他就寝。他天不亮上朝,她這样贪眠的人,也总是忍着睡意,起身替他更衣。

  爱一人,便要竭尽全力地对他好,容舒自认她做到了。

  可她从不曾捂热過他的心。

  容舒只当顾长晋這人天生冷情寡欲,她是万万想不到,似他這样的人,也会有将一人深埋心底的柔情。

  若是知晓他心中早就有了想要相许一生的人,她又怎会嫁他?

  雨声渐渐小了,周遭的一切愈发阒然。

  容舒咳了几声,乌紫的血从她唇角、眼角大团大团溢出,她却浑然不知。曾经乌黑明亮的眸子,渐渐失了焦,也失了光亮。

  钻心噬骨的疼早已侵蚀掉她的五感,什么都瞧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只余下漫无边际的疼痛。

  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身影修长而挺拔,隐在黑暗中,却又沾了几缕淡淡的浮光。

  她想起来了,那是摘星楼裡,顾长晋离去的背影。

  容舒忽然便笑了。

  即便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幻影,她见到的也只是他的背影。两個月前,她去求他的那夜,他留给她的便是一個决绝的背影。

  “也好。”她笑着道:“其实我知晓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可顾长晋,我嫁你时,并不知你心悦于她。我娘送她走,也不過是为了我。你若要恨,便只恨我一人,成么?”

  “千错万错,错在我当初招惹了你,令你与她错過了三载。如今我将正妻之位還与她,再拿命赔你,只求你高抬贵手,让我娘平安去肃州,容她安享晚年。”

  容舒心中那点沒着沒落的牵挂随着出口的话渐次消散。

  她与顾长晋,本该无缘无分,是她强求了一段本不该属于她的姻缘。

  容舒不曾遗憾過這段姻缘不得善始亦不能善终,她只是遗憾,她再不能给她娘尽孝了。

  她出生时,人人都道她不祥。便是至亲,也不乏厌她恶她之人。

  唯独她娘,始终爱她护她。

  容舒闭上眼,好似又回到了四岁那年。

  扬州府的三月,山色如峨,花光如颊。

  她枕在阿娘的怀裡,随着一叶小舟晃荡在一篙春水裡。阿娘温柔地抚着她的额,问她,我們昭昭的脑仁儿可還疼?

  容舒本想笑着应一句“不疼”的。

  她自幼便怕疼,可她到底是承安侯的嫡长女,骨子裡又带了点倔,再疼也不会說疼的。从小到大,也就在阿娘面前能随心所欲地喊一声“疼”。

  容舒笑着笑着便落了泪,终是忍不住,低道了声:“娘,昭昭好疼啊。”

  暴雨如注,将檐上青瓦溅起一笼笼轻烟。

  一個雕花灯笼被肆虐的风刮落,在地上滚了几遭,淡黄纸面被雨水慢慢打湿,裡头那豆羸弱的灯火“噗”一声便灭了。

  火灭的瞬间,容舒低若蚊呐的那声“疼”亦淹沒在风雨裡。屋子裡渐渐沒了声响,只余两道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极长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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