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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第三世

作者:八月于夏
嘉佑一十七年秋。

  十月刚過半,浮玉山便迎来了第一场雪。

  顾长晋从书院回来,便带着阿追出门打猎。

  上月济南府乡试放榜,他中了解元,再過半月便要启程前往上京参加会试。

  阿兄为了弥补父亲年轻时的遗憾,前年得了倪叔的荐书去甘州从军去了。

  军中纪律严明,去了军营,沒個三年五载都不能归家。再者,阿兄离去时還意气风发地道不挣個功名不回来。

  顾长晋算了算,以阿兄的能力和身手,约莫花個两三年的功夫便能挣下功名。

  阿爹前几日伤了手,顾长晋想在离开浮玉山前多打些猎物,好叫阿爹安安生生地留在家裡陪阿娘過個好年。

  顾长晋背着弓箭往密林去。

  他沒让阿追同他一起进内林,阿追年岁大了,去岁同一匹野狼撕咬伤了腿,到這会腿都還是一瘸一瘸的。

  只阿追心气高,若是不叫它跟着,它能气一整日。顾长晋的外袍被他咬坏了好几件,索性便带上它,让阿追在密林外围捉些小动物。

  他穿着一身短打,乌黑的发高高竖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深邃的眉眼,神色凛冽。他的步伐十分轻盈,身手亦是矫健,在密林裡疾跑宛如一头悄无声息的猎豹。

  进了密林,顾长晋藏在一棵银杏树后,屏息等了小半個时辰方遇见一头出来觅食的公鹿。眉眼一凛,男人抽箭拉弓,正要瞄准那公鹿,忽地一阵激烈的犬吠声从林子外围传来。

  是阿追的声音,顾长晋长眉一皱。

  瞄了眼已经跑远的公鹿,顾长晋放下长弓,将箭矢插回背上的箭囊,转身朝林外去。

  能叫阿追发出這般急切的叫声的,多半是遇到了厉害的对手。

  顾长晋還当阿追是遇着了去岁同它有過节的那匹母狼,殊料到了林子外围方知叫阿追叫得如此激动的竟是一位姑娘。

  那姑娘坐在雪地裡,身着大红色的骑装,外头罩着件雪白的狐裘,正一脸好笑地望着阿追。

  阿追面相凶,脾气也差,寻常姑娘见着阿追便是不哭也会退避三舍。

  這姑娘身上的狐裘被阿追咬着,不怕不說,竟還对着它笑。

  顾长晋见阿追拼命扯着人姑娘的狐裘,死活不肯松嘴,忙喝了一声:“阿追!”

  听见主人的声音,阿追摇了下尾巴,麻溜地松了嘴。

  那姑娘也沒急着扯回自己的披风,而是侧過头望向顾长晋。

  顾长晋也正看向她,正想說句抱歉,可目光对上那姑娘,二人俱都怔了下。

  那是一双十分熟悉的眼。

  這份熟悉感叫顾长晋心脏剧烈跳动,“噗通”“噗通”猛跳了好几下。

  就好像他曾经见過她,见過這双眼。但顾长晋很清楚,他从不曾见過這姑娘。

  二人对望了好半晌,直到一边的阿追不满地叫了声,才各自回神。

  萧妤望着顾长晋,展眉一笑,道:“這是你的獒犬?”

  顾长晋“嗯”了声:“抱歉,阿追脾气不大好。”

  余光扫過被阿追咬破的狐裘,他顿了顿,又道:“那件狐裘,在下会赔给姑娘一件。”

  萧妤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无妨,這狐裘它既然喜歡,我送它便是。我叫沈昭,日月昭昭的昭,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日月昭昭。

  顾长晋望着少女明媚的笑靥,只觉這名儿与她格外相称。

  “顾长晋。”他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快速写下他的名字,道:“這是我的名字。”

  這字写得真好看呢。

  萧妤垂眸望着地上的字,总觉得這字,還有這名儿好生熟悉。

  這种熟悉感就同梦中那总是瞧不清面容的男子有些相似。

  她从十二岁来初潮那日开始,便时常会梦见一個男子。

  梦裡那男子面容模糊极了,瞧不清五官,甚至连說话的声音都是一醒来就忘。

  萧妤只记得那男子会唤她“昭昭”。

  她从不曾同旁人提過這個梦。

  眼前這年轻郎君不知为何,竟叫她想起了梦中那男子。

  方才二人四目相望时,她的心脏狠狠地跳了好几下。

  萧妤打量着对面那人。

  他生得极好看,眉骨和鼻骨高高隆起,眼窝很深,看人时,那双眸子就跟夜裡的海一般。

  皇兄在上京已经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了,這男人竟然比皇兄還要好看。气度也好,虽穿着一身短打,但周身萦绕着一股文气。

  萧妤想起了父皇藏在书房裡的那柄古木剑,沉朴大气又隐带凛冽。

  這人给她的感觉便是如此。

  “顾公子。”萧妤笑唤了声,一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弯沉了月牙儿。

  “沈姑娘。”顾长晋淡淡应了声,眸光微落,扫過她毫无血色的唇以及沾满雪沫子的裙裾,最后定在她软绵绵的脚踝上,道:“姑娘可是腿脚受了伤?”

  萧妤不想他竟然看出了她受伤,方才她策马上山时,不小心同那獒犬撞在一起,她那马儿是她来济南府后才买的马,胆儿忒小,那獒犬叫了几声,那马儿就惊得浑身一抖。

  一撅马蹄便撒丫子跑下山去。

  萧妤就是那会被掀落的,彼时她一只脚還卡在马镫上呢,摔下地时,脚踝一阵抽疼,也不知骨头是不是已经裂开了。

  她自小养得娇,最是怕疼。

  好在有一只獒犬逗她玩,這才分散了点注意力。可现下顾长晋一问起,那股子钻心的疼痛又来了。

  萧妤三言两语說了下方才的事,语气裡倒是沒半点怪罪阿追的意思。

  顾长晋听罢,明白了阿追大抵是想起去岁它自個儿腿受伤的情景,這才想着要将這姑娘扯到附近的小木屋,等他回来了给她治腿。

  “我的屋子裡有跌打药,姑娘若是不嫌弃,我带你去上些药。”

  萧妤原是想着要他去给她借一匹马,好趁着天未黑下山去的。

  然顾长晋這话一出,她立时改变了主意,望了望他便道:“有劳公子了。”

  顾钧设在這裡的小木屋虽离這不愿,但也有不短的路程,顾长晋望了眼阿追,道:“去将长宁的木撬拿過来。”

  阿追“嗷呜”一声,扭头便往密林去。

  萧妤望着阿追一瘸一瘸的后腿,后知后觉道:“方才阿追可是怕我变得同它一样,這才急着咬我的衣裳,要我随它去那木屋?”

  顾长晋轻轻颔首:“阿追等闲不会管闲事。”

  萧妤闻言便笑道:“顾公子的意思是,它是很喜歡我,這才管闲事?”

  小姑娘面色惨白,额头因着疼痛渗了一层薄汗,但笑容却很甜,声音也温然如水,丝毫不因此时的窘境而有半点难堪。

  再疼再落魄都能云淡风轻地同旁人說笑。

  顾长晋“嗯”了声。

  阿追的确是对喜歡的人,才会這般“好心”,要搁旁的陌生人,它一贯是懒得搭理的。

  顾长晋在萧妤脚边蹲下,细看了眼她的脚踝,道:“沈姑娘若是不觉冒犯,在下可以给你摸摸骨,只要骨头沒断,便是小伤。”

  萧妤自打从马上摔下后,便不敢动弹,生怕骨裂后会伤上加伤。

  届时便是骨头接回来也难免会留下后遗症。

  這会听顾长晋這般說,立时接话道:“公子心善,怎会是冒犯呢?公子請罢。”

  顾长晋于是不再迟疑,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左脚踝,轻轻按了几下。

  萧妤咬住唇,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可身子却依旧因着疼痛轻轻颤抖起来。

  顾长晋掀眸看她眼,很快便松了手,道:“骨头沒裂,应当只是扭伤,敷几日药便能好。”

  萧妤稍稍放下心,笑道:“那便好,若当真断了骨,只怕母,我娘要禁我足了。”

  她絮絮說着,明明疼得很,却不哭不闹的,沒有半点慌张或者局促,反是怡然自得极了。

  什么的人家能养出這样的姑娘?

  顾长晋起身的瞬间,脑中已经快速掠過几家济南府的勋贵世家,但很快又排除掉這几個家族。

  从這姑娘說话的口音以及举止气度来看,应当是出身上京的大家族。

  這個念头冒出的那一刹那,顾长晋眸光蓦地一顿。

  他打小就不近女色,也从不主动探听姑娘家的事,這会怎会兀自猜测起這姑娘的来历来?

  “嗷呜”——

  正想着,前头忽然传来阿追的声音。毛发稀疏的獒犬嘴裡咬着粗布绳,将一把宽大的木撬献宝似的拖了過来。

  顾长晋揉了一把阿追的头,笑道:“做得好。”

  阿追蹭了下自家主子的手掌,昂起头又“嗷呜”了一声,神色很是嘚瑟。

  萧妤望了望那只傲娇的老獒犬,又望了望它主子那张带笑的侧脸,轻轻按住“怦怦”直跳的胸膛。

  她的目光直白坦荡,在顾长晋偏头望来时也沒躲开。

  二人对视片刻,顾长晋喉结滚动了下,道:“沈姑娘可能自己坐上這木撬?”

  她的脚踝只是扭伤,用另一只脚蹦着跳,自是能自個儿坐上這木撬。

  可是萧妤不想這样做。

  “不能。”她望着顾长晋,笑盈盈道:“能劳烦顾公子你抱我坐上去嗎?”

  顿了顿,想起什么,又道:“等等,你……娶妻了嗎?若是沒有,可有……定亲?”

  若他已经娶妻或者定亲了,那自然是男女授受不亲,便是腿断了也得靠自己蹦进那木撬裡。

  可若是沒有……萧妤想要他抱她。

  难得遇到一個叫自己心动的男子,自是要努力叫他成为自己的人。

  当初母后知晓自己喜歡父皇后,便在山洞裡叫父皇彻底成了她的人。還有阿娘,某一日醒来发现拾义叔不错,当夜就让拾义叔入赘了沈家。

  顾长晋微微一顿,下意识便道:“在下尚未婚娶,也不曾定過亲。”

  话落,他上前一步,伸出了手,对萧妤道:“在下扶沈姑娘坐上那木撬。”

  萧妤望着他递出来的手臂,心道這顾长晋好生守礼。

  想到他对旁的姑娘也是這般恪守礼节,莫名又有些高兴。

  于是扶住他的手臂,一步一步蹦进那木撬裡。

  浮玉山早几日才下了好大一场初雪,雪花铺了厚厚一层,木撬行在雪上,倒是十分便利。

  顾长晋像幼时拉着长宁玩耍一般,慢慢将萧妤拉到了小木屋。

  萧妤還是头一回坐這样的木撬,好生新鲜,东张西望了好一会热,便将目光落在了顾长晋抓住粗布绳的手上。

  他的手同他的脸一样,当真是好看极了。

  骨节分明,手指匀长,指甲剪得十分干净,甲盖上泛着光泽。

  這双手好看到萧妤想知晓被它握住是何感觉。

  当然眼下是沒的机会的了。

  木撬在雪地裡滑行了小半個时辰,才到目的地。

  萧妤被顾长晋扶着一蹦一蹦地蹦进去木屋,旋即在一张木椅上坐下,环视一圈后道:“這是你住的地方?”

  這屋子一看就知晓是猎户住的,他背上背着箭囊和长弓,想来是浮玉山的猎户,還是個尚未娶妻也未定亲的猎户。

  顾长晋将顾长宁的木撬放好,道:“這是我父亲狩猎时,用来应急的屋子。”

  他提着個铜壶煮了点雪水,给萧妤泡了一杯温差,便去取药了。

  少倾,男人提着药匣子在她脚边蹲下,道了声“冒犯”,便脱了萧妤左腿上的鹿皮靴。然而在看见小娘子脚上的罗袜时,忽又顿住了手。

  萧妤低眸望着他,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乌黑的眼睫和高耸的鼻骨。

  他的眼睫這会正一动不动地垂着,好似在想着法子,如何在不摘下她的罗袜的情况下给她敷药。

  萧妤瞥了眼他端着药膏的手,弯身摘下了自己的罗袜,道:“你动手罢,我不怕疼。”

  顾长晋抬眸望她。

  她是個贵女。

  她身上穿的骑装是用漳缎做的,大胤唯有四品官阶以上的臣公家眷方能用漳缎。脚上穿着的罗袜绣着一朵金色的太阳花,是大胤南边的番国进贡的罗绫布。

  還有她皓腕上那枚千金难求的雪玉手镯,以及发髻裡簪着的出自大匠之手的木簪。

  這些不起眼的物什都在彰显着她金贵的身份。

  今儿他碰了她的脚,与玷污她的清白无异。

  方才迟疑的一瞬,便是在想要不要让阿追去唤长宁過来给她上药,殊料這姑娘竟自個儿把罗袜脱了。

  小姑娘眼睛清澈坦荡,顾长晋与她对望了片刻,很快便垂下视线,捞過一边的药罐子,面不改色地给她敷药,再用白布帛给她缠好脚腕,之后又给她将罗袜和鹿皮靴一一穿好。

  男人的手是粗糙的,带着薄茧,给萧妤上药时,萧妤倒是不再觉得疼了,而是觉着痒。

  他的力道其实很轻,生怕一個用力就能在她柔嫩的肌肤划拉出一個口子似的。但越是轻柔,萧妤便越是觉得痒,酥酥麻麻的。

  等顾长晋给她上好药,她眼眶都要憋出泪花来了。

  顾长晋起身时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顿了片刻,旋即转身出去净手,再回来时,给她拿了一袋儿饴糖。

  這糖是顾长宁偷偷藏在這裡的。

  自家小妹打小就爱吃糖,年初及笄,同倪砚定下亲事后,阿娘便不许她吃糖了,說是不能叫她把牙吃坏了,带着一嘴儿虫牙嫁给倪砚。

  长宁忍了几日,实在沒忍住,便在這应急屋裡偷偷藏上一袋儿糖。

  這些糖還是倪砚每月从济南府回来时,悄悄给长宁带的,长宁不知偷摸着吃了多少袋。

  顾钧和顾长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

  饴糖递過来时,萧妤怔了下。

  她看了顾长晋一眼,想着眼前這气质清隽的男人莫不是同她一样爱吃糖?

  倒是有点儿……人不可貌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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