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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作者:八月于夏
书房裡窗牖半开,梧桐树枝擦過棂木,伴着秋风飒飒作响。

  沒有雪,沒有火盆,也沒有躺在身侧的小娘子。

  是梦。

  意识到這点时,顾长晋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他自幼习武,瞧着文质彬彬,实则体魄强健。只他惯来清心寡欲,不曾有過甚旖旎的心思。

  然今日却不成,仿佛一個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個莫名的梦便叫他心若擂鼓、口干舌燥到了极致。

  满脑子都是那姑娘扯着衣裳懵懂问他的模样。

  简直是既莫名又可笑。

  顾长晋拧眉下榻,半杯冷茶顷刻间便被他灌入腹裡,望了望外头漆黑的天色,又回到榻上,静心养气了小半個时辰。

  待得恢复如常,方唤常吉进来伺候。

  常吉见他面色比往常都要冷峻,忖了忖道:“主子昨儿歇得晚,可要属下去刑部告個假?总归许鹂儿现下也沒性命危险了,属下一人送她也是绰绰有余。”

  顾长晋道:“许鹂儿被行刺之事,须得尽早同大司寇、谈侍郎道一声。许鹂儿虽然沒死,但不代表這事儿能就此揭過,那些人還有刑部的人定会将這事往杨旭的党羽那头扣。”

  东厂這些年不知造了多少冤狱,也该让杨旭一党尝尝被人红口白牙扣罪名的滋味。

  顾长晋解释完,便揉了揉眉心,道:“给我端盆凉水进来。”

  顿了顿,又道:“再沏两盏冷茶。”

  常吉应“是”,出门时心裡却不由得纳罕:虽說主子从来不在乎茶水是冷是暖,但既然都要沏茶了,为啥要沏冷茶呢?這一大早天還凉飕飕的,谁吃茶還要专门吃冷茶的?

  顾长晋要的冷茶冷水很快便送进了书房。

  主仆二人离开书房时,松思院的灯都還黑着。

  常吉道:“听說昨儿少夫人特地陪许姑娘說了半宿话,這会大抵才睡了一個多时辰。属下莫不绕過正屋,直接去东次间唤一声如何?”

  从前顾长晋住在松思院时,常吉与横平是想进便进的。可眼下裡头住着個女主人,他们二人就不能随随便进去了。

  前些日子,主子還立了规矩,日后传话不得进廊下传,且還不能直接找少夫人传话,只许找盈雀、盈月或者张妈妈。

  常吉倒也沒多想,只道主子是不喜少夫人,這才不让他们多接触少夫人。

  想到這裡,常吉再次感叹,若是主子身旁也有個丫鬟婢子什么的就好了,這样进出后院可就要便宜多了。

  哪儿像现在,他要进去裡头传個话還得瞻前顾后的。

  顾长晋沉吟几息便道:“你在這守着,我进去便可。”

  說完迈步进了月洞门,行至半路,忽见一人从正屋推门而出。

  是张妈妈。

  张妈妈见他来了,赶忙笑着道:“少夫人已经醒了,正差奴婢去给二爷還有许姑娘提早膳。二爷可要进去屋子裡坐着等?”

  顾长晋微微颔首,昨儿他便同容舒提過今早要带许鹂儿回刑部,方才见這裡头的灯未亮,還以为容舒未醒的。

  他进来便是打算叫醒她。

  许鹂儿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昨儿事急从权,方让她歇在了松思院。但不管是他還是常吉,都应当要避嫌。

  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容舒送许鹂儿出来。

  总归這姑娘最爱睡回笼觉。

  从前他早起上值,她总是半闭着眼起来给他更衣,待他一走,连早膳都不吃,身子一歪,抱着個月儿枕便又睡過去的。

  顾长晋脚步忽地一顿。

  从前?

  谁的从前?

  张妈妈见他住了脚,還以为顾长晋是有话要吩咐,忙道:“二爷可是有话要吩咐?”

  顾长晋回過神,抿了下唇,道:“无事,妈妈且忙去。”

  张妈妈连连应是,這才出廊庑去了。

  容舒正在裡头梳发,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对盈月道:“我這头不需要你伺候了,你去东次间瞧瞧许姑娘醒了沒?”

  容舒一早就醒了,不,应当說,她一宿都沒睡着。

  救下许鹂儿后,她大脑处于极兴奋的状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沒半点儿睡意。

  索性便起了,只她怕這头动静吵着东次间了,這才沒让人掌灯。

  等盈月出了屋,容舒从玫瑰椅裡站起身,对顾长晋见礼,笑道:“郎君方才可见着张妈妈了?张妈妈去小厨房提早膳,很快便回来。眼下天色尚早,郎君先吃盏茶罢。”

  這姑娘說起话来当真是让人如沐春风的,语气温和,语速不疾不徐,又惯有條理,总能說得人心头一暖。

  昨儿她同许鹂儿說的那番话,便是如此。

  与梦裡懵着眼,扯着裡衣的姑娘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個人。

  但又不是那么不同。

  大抵是受了那些荒唐梦的影响,他见着容舒时,思绪会失去惯有的清晰严密,而這种混乱感,向来是他的大忌。

  顾长晋偏了偏眸子,淡淡“嗯”了声,视线刻意避开她的右肩。

  生怕花了大功夫忘记的某些香艳画面一個不留神便要冒出来。

  屋子裡静了片刻,容舒记起了他的伤,顺口问道:“郎君的伤可好些了?”

  顾长晋抬起眼,颔首淡声道:“小伤。”

  他那伤的确是小伤,先前他在长安街受的伤可比這個重多了。

  容舒礼貌一问后便不再多說,待得张妈妈回来,便道:“郎君先用膳,妾身去东次间看看许姑娘。”

  說着步履匆匆地去了,也沒半点儿要同顾长晋一块用膳的意思。

  许鹂儿昨儿与容舒說了半宿话,倒是难得地睡了個安稳觉。人的精神头一回来,那些盘旋在心底的愁思苦绪便能散去大半。

  见容舒进来,眉眼舒展地唤了声“顾夫人”。

  時間仓促,容舒在东次间与许鹂儿只說了不到两刻钟的话,盈月便来催了,說马车已经备好。

  许鹂儿离开松思院时,格外不舍。

  只她知晓,她的未来不在這裡。

  “许姑娘本就该坦坦荡荡地活,這世上有许多与你一样彷徨過、绝望過的姑娘。你活得越好,便越能给她们力量,我相信许姑娘迟早会成为那些姑娘的盼头。”

  许鹂儿原以为她活着是一种耻辱。

  可顾夫人的话,却好像给她打开了一扇门,让她隐隐知晓,一個女子能走的路兴许比她想的還要广,還要长。

  意识到這一点,她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砸。

  這世间女子本就活得比男子艰难。

  那些同她一样失了清白、沒了名声的女子,若是运气好,生在富贵些的家族裡,好歹能到家庙裡青灯古佛過完下半辈子。

  可若是同她一样生在贫苦之家,又无至亲可傍,那便如冬日浮萍般了无生机,彻彻底底沒了活下去的盼头。

  顾夫人說若她活得好,便可以成为那些孤苦女子的盼头。

  她,想试试。

  临上马车前,许鹂儿朝容舒郑重拜了拜,认真道:“鹂儿谢過夫人。”

  容舒一宿沒睡,這会乏意已经上来了,然许鹂儿那一拜又让她精神一震。

  怔然了须臾,她冁然一笑,大大方方地受了许鹂儿這一拜,旋即福了福身,道:“我也要谢谢许姑娘。”

  怎能不谢呢?

  许鹂儿活了下来,让她坚信三年后她也能活下去的,甚至還能做更多的事。

  天已泛了鱼肚白,曦光熔了金一般往她头顶兜头浇下,秋光裡,少女笑得明艳。

  顾长晋单手撑着车壁,垂眸看她。

  许鹂儿穿了一身麻衣,她也着了一身素裳,跟昨日一样,沒半点金翠钗环,也沒半点叮呤环佩。

  然就這样素面朝天的一张面靥,在蒙蒙曦光裡,美得像是美人图裡走出的画中人。

  “噗通”“噗通”,心若擂鼓。

  顾长晋知晓,此时此刻,這阵心悸,再不是无缘由的了。

  “主子,该出发了。”常吉催促道。

  顾长晋“嗯”了声,望着容舒道:“夫人回去吧。”

  她的皮肤太白,眼下那两团青影委实是藏不住。累了整一夜,她又生得那样娇,该回去补個回笼觉的。

  马车很快消失在梧桐巷,到刑部时,天已大亮。

  顾长晋领着许鹂儿进了刑部官衙,常吉将马车停好,快步出了宣武门内大街,拐入一條人声鼎沸的胡同巷子裡。

  這胡同巷裡有一家传承了上百年的驴肉火烧铺,那掌柜手艺极好,驴肉香嫩,火烧酥脆,裹着老汤汁咬上一口,当真是塞過神仙,常吉一得空便要来這吃上三五個。

  铺子的伙计早就识得他了,一见他来,给他倒了杯热浆,热情道:“小哥今儿還是要五個驴肉火烧?”

  常吉嘿嘿一笑:“来十個吧,一会我兄长要来。”

  常吉口中的“兄长”便是横平,可惜横平今儿是吃不下這驴肉火烧了,只因他从河井胡同過来时,已经用過了朝食。

  横平顶着眼底两团乌黑,将盘子裡那五個驴肉火烧推了回去,对常吉道:“我不饿,你吃。”

  常吉啜了口热浆,道:“怎地了?先前几日你都是狼吞虎咽恨不能一口气吃十個八個,怎地今日不吃了?”

  “我离开河井胡同时,柳公公派人送了两盒刚蒸好的糕点果子来,說我這些日子辛苦了。”

  横平嘴裡的柳公公正是杨旭的义子柳元。

  這位柳公公如今是御马监左少监,在御马监掌印太监贵忠手下任职。

  贵忠与杨旭一样,是司礼监大掌印裴顺年的义子,只贵忠在裴顺年跟前并不得宠,杨旭提督东厂时,他被发配到御马监。

  那会御马监還只是御马司,掌御厩马匹,并未纳入内廷十二监。

  但贵忠运道不错,去御马司那年,嘉佑帝便将御马司提为御马监,又从各地卫所挑选精壮之士组编了两支禁兵,归御马监统领,由御马监提督操练。

  如此一来,御马监可就有了兵权,成了内廷裡的“小兵部”。

  贵忠手裡的权力自然是比不上作为东厂提督的杨旭,但杨旭此人小心惯了,這才将他的心腹柳元从御用监调出,放入了御马监,时刻盯着贵忠的一举一动。

  柳元在河井胡同有一处私宅,横平這些日子都在盯着他。

  横平的话一落,常吉便瞪圆了眼,望着两手空空的横平,道:“那人给的点心果子,你竟然吃了?不怕被毒死?”

  横平面无表情道:“他要我给主子传话,怎敢毒死我?”

  常吉一噎,眼珠子转了转,好奇道:“他给的是什么点心果子?味儿怎么样?”

  横平十分嫌弃地看了常吉一眼,道:“我回去打盹。”

  常吉瞥了瞥他眼裡的红血丝,摆手:“去吧去吧,主子說你从今日开始不用去盯那人了。那人既然派人送你点心果子吃,大抵也是知晓今儿是你最后一日盯梢。”

  狠狠咬了一口驴肉火烧,他眯了眯眼道:“倒是個聪明人。”

  ……

  柳元给顾长晋传的话只有一句——

  【许鹂儿的命,顾大人既然想要,那咱家便让给顾大人了。】

  夜裡顾长晋下值,听完横平转的话,面上并未露出半点异色,只淡淡颔首道:“柳元那处不必再盯,等时机到了,他自会来找我。”

  常吉好奇道:“那位柳公公既然知晓横平在盯着他,怎地一点儿也不生气?還有,昨儿那刺客是他的人吧。”

  柳元原是御用监的掌印太监,嘉佑帝爱用龙涎香,御用监负责掌管皇帝的御用之物,每日裡的龙涎香都是御用监的小太监送去乾清宫。

  日积月累的,那裡头的小太监多多少少会沾上一点儿香气。

  主子让他无需去查上京用龙涎香的人家,大抵就是猜到了那刺客是御用监的人。

  在這個节骨眼上,故意让许鹂儿自缢身亡,還伪造那么一封血书,煽动百姓对杨旭与东厂的仇恨。

  怎么看都像是与杨旭有深仇大恨!

  明明面上一口一個“干爹”叫得格外亲热的,這些個阉人,当真是個個都不是善类。

  “這人眼下正是杨旭最得宠的义子,杨旭若是能顺利接那大掌印的衣钵,统领司礼监,他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别說御马监了,连东厂提督之位也是指日可待。怎地一副要将杨旭置之死地的模样?這不是自毁长城嗎?”

  常吉边說边“啧啧”摇着头。

  顾长晋不语,长指在书案上敲了几下,道:“椎云那头有消息沒?”

  “還未。”常吉道:“到底是十多年前的事,很多证据都湮灭了,要查明当年的真相只怕不易。当然,以椎云的性子,越是困难的事,他越是要查個水落石出。想来再有個十天半月,应当能有头绪了。”

  当初主子身边五個人,要数椎云的脑子最好使了。若不然,主子也不会让椎云假死离开顾家。

  常吉自认自己也是個脑子灵活的聪明人,但跟阴招百出的椎云相比,他還是自愧不如的。

  谁让他是個良善人呢。

  “這事儿不急,”顾长晋揉了揉额,道:“你下去给我沏一壶冷茶,浓一些。”

  又,又是冷茶?

  常吉瞥了瞥顾长晋,应声退下,临出门时,又听他道:“明儿挑個時間去松思院同盈月、盈雀道一声,许鹂儿今日在刑部回完话后,已经出发去大慈恩寺了。有宫裡的人陪着,她不会再出事。”

  常吉一怔,明白過来,這话是同少夫人說的。

  盈月、盈雀不過是婢子,知道点儿什么消息還不是要给少夫人禀告一番?

  也对,少夫人昨日亲自去驿站看许鹂儿,又陪她說半宿话,瞧着就很关心许鹂儿。同少夫人說一声,想来少夫人也能安心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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