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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界沟

作者:榴弹怕水
建炎元年的冬季,以黄河为分界线,大河两岸到处都有人在南下,宛如想要追随候鸟的足迹一般。

  只不過,其中有人主动,有人被动,有人是发起者,有人是追随者,有人则是被驱逐者,然后有人意气风发,有人狼狈不堪,有人黯然神伤,有人麻木不仁罢了。

  十月中旬這一日,就在哭成撒泼狗的张显被汤怀绑在马上,然后亲手按着上了渡船的时候,几乎是同一天,相隔数百裡的地方,我們的赵官家也像一個只会思考的可达鸭一样开始了麻木的迁移。

  赵玖和整個大宋行在真不是被金军吓走的。

  实际上,這個时候的金军,最起码金兀术和完颜挞懒的那支东路军尚在河北,他们第一阶段的攻击目标也是大宋京东两路山东地区,以及尚未陷落的河北孤城大名府;相对应的,赵官家他们也還真沒看到金军东路军的影子。

  唯一的迹象是东京留守司那裡,枢相领东京留守宗泽发来文书,說东京形势严峻,尤其是东京西面的侧翼金军越来越多,应该是金军西路军要发动新的攻势。但這個时候,除了赵玖外连李纲都不信他的话了。

  沒错,李纲终于回来了。

  這位主战派的旗帜人物从靖康元年算起,一年半内标准的三起三落,小一半時間都在贬斥和被征召为宰相的路上,堪称朝廷主战主和的风向标。

  而這么一位人物,一旦到来,又少了一個存心与他争权的赵官家,那以他的威望和能力,以及那连赵官家耳朵茧子都磨出来的刚愎性格,或者說震主之相,甫一来到行在,自然立即就掌握了大政上的主动权。

  這次迁移,就是他主持的都别說了,既然要用臣,那就得往南阳去

  反对者当然很多,行在這裡扬州派的拥趸太多了,扬州也太吸引了但架不住副相吕好问是個好好先生;同知枢密院的汪伯彦现在恨不得李纲看不到他;新的御史中丞虽然挺讨厌李纲,但是在选陪都這個方案上偏偏和李纲不谋而合因为去南阳不是最终目的,而是要在南阳观察形势,看看能不能联系到西军,最终进入洛阳或者长安。

  便是赵玖心裡也清楚,从理性上来說,這個方案和去扬州一样都是有可行性的過渡方案,只不過一個是要寻求江南的财赋为根基,一個是要寻求西北的军事潜力为根基罢了。

  于是,迁移立即就毫无阻力的开始了,赵玖一言不发的随大部队一起动了身,這位赵官家几乎怀着某种羞耻感、畏惧感、茫然感、好奇感、振奋感并存的复杂心思第一次离开了明道宫,离开了亳州。

  但大队人马离开亳州,往西南方向行不過百余裡,刚一进入京西北路的地界,也就是项城和万寿中间某处的时候,却又在颍水畔重新停了下来,因为前方有叛军拦路。

  如今中原到处是叛军,出了這样的事倒也不足为奇,而這支首领唤做丁进、被称为淮西贼的叛军赵玖等人也心知肚明,因为他几乎是在赵官家和李纲眼皮子底下发展起来,就是前一阵子刚刚起势的,本就在剿灭的计划之中。

  唯独這支叛军发展迅速,短短月余就沿着淮河上游支流控制了大量城镇,此时又进逼颍水,挡住了往南阳方向的去路,却逼得行在這裡不得不调整原来的军事计划,征召部队,先行剿灭。

  一句话,要打仗了,官家先歇会吧

  “必要破丁进方可行须知,此贼非止是挡住了南阳去路,更拦住了淮南诸州军往行在的通路,听說之前庐州、滁州、无为军、和州四郡闻得行在艰难,合力凑了一笔钱粮布帛,并以丁壮押送,都走到八公山了,却被此贼所挡”

  “区区贼寇,本就乘乱而起,前后不過两月而已,看似兵多气盛,其实人心不附,只要汇集精兵,寻机一战胜之,便可轻易降服,收为己用。”

  “不错,行在這裡尚有精兵四五千,宿将多人,亦足以应对。”

  “這些都是经验之谈,王渊,你为御营都统制,我问你,具体何人可为将”

  “右营副统制刘正彦正在营中,苗傅、杨沂中、刘晏,或世出将门,或久战宿将,皆可辅佐相从。”

  “可若如此,行在岂非无兵”

  “不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乱象,若行在精兵尽出,怕是几百水匪、野贼都能毁了大宋社稷肘腋之患,不得不防”

  “這也是老成之见,可那又该如何”

  “之前为保两翼无忧,御营使司刘光世、后军统制张俊、左军统制韩世忠,皆在京东两路剿匪,距此并不远,且多有缴获、降服。如此,行在何妨暂停此处,然后召唤其中一二,来此护卫。一来,可坚实御营,二来,也要借缴获安置鼓舞随行文武,三来,也该对诸将官多加优赏而待彼兵至,再发行在此处精兵去剿匪,也是雨露均沾之意。”

  “此亦老成之见。”

  宰相李纲独立于诸臣之前,闻言只是思索片刻,便重重颔首。“但京东重地,不可无守卫。我已急召张所往山东设留守司,但他之前被贬斥广南,此时怕是還在折返路上宇文学士,你自青州来,可知彼处何人能为将”被问及之人,乃是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靖康中负责与金人议和,所以李纲初次执政时被贬斥青州,只是后来黄潜善倒台,赵玖急需建立一個有政治威望的秘书班子,却又因为张浚的举荐回到了行在。

  而此人此时闻得李纲询问,先是稍作思索,却又苦笑摇头

  “李相公想多了,诸将之中此时有此资历、官阶、威望的,只有刘光世一人而已,而且刘光世這個人虽然不善战,却善于招抚、养兵,此时安抚局势以待张留守,他是不二之选。”

  年纪四旬有余,比宇文虚中年轻四五岁的李纲身体微胖、精神矍铄,此时扶着腰带,更是显得极有风采,一张口也是声音宏亮,将此事当做议事堂的小小庙宇正殿震得房梁发颤

  “不错,我也以为刘光世可为京东暂驻,为张所辅弼”

  言至此处,其人也不问同知枢密院的汪伯彦,而是直接回過头来去看之前宛如隐身的另外一人“官家以为如何”

  坐在如来佛像下方,跟如来佛一起装木雕的赵官家,也就是赵玖了,闻言终于有了动作,却是即刻颔首不迭,然后說出了這一阵子說的最多的一句话

  “就依李相所言”

  李纲满意至极,這次回来,官家的表现真是让他无话可說。

  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本该继续去做木雕的赵官家却又顺势追问了一句“如此說来,便是要调韩世忠与张俊来此嗎”

  李纲微微一怔,然后摇头“不用都来此处淮东如今也不安靖,何妨派出一部往寿州一带以作侧翼便是来行在這裡的也只是临时护佑,待御前右军立了功,稍有缴获壮大,如张、韩這般宿将,都是要继续放出去,或剿灭叛乱,或屯驻前线要害的。”

  “那就让张俊去寿春吧”赵玖忽然再言。“让韩世忠来此。”

  李纲只觉得莫名其妙,但這种小事不至于跟如此乖巧的官家产生对立,便直接颔首应下了,這一次御前佛堂议事堂会议也圆满结束。

  只能說,李纲来了以后,官家的生活就是如此波澜不惊、平平无奇。

  且說,大事议定,小事李相公自去忙碌,变得无所事事的赵官家却又在杨沂中和刘晏的护卫下信步转出佛堂,四处闲逛起来。

  而等到赵玖在這寺庙旁寻得一個高处,远远眺望,本想观赏颍水风光,却不料一眼瞥见了七八裡外的一個小集镇。

  “那是”

  “是界沟镇。”杨沂中似乎什么都懂。“因为在陈州与颍州交界处得名彼处挨着颍水,有渡口,所以颇为繁华。”

  赵玖微微颔首,他心中虽然极度好奇,却只是垫脚眺望,并沒有往那裡走一趟的意思无他,行在之前停在明道宫,如今停在野地裡的寺庙中,本意都是为了防止侵扰百姓,也是为了防止百姓听到谣言,产生骚乱、冲击行在。

  只能說,行在這裡几千兵马、数百官员,外加他们的家眷,对地方上造成的侵扰不可避免,但离得远一些,到底是聊胜于无。

  就這样,赵官家在小坡上垫脚看了许久,只大约觉得彼处确实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但终究是模模糊糊,却不由摇头。

  “官家不用疑虑。”杨沂中在旁笑道。“若无金人之事,此时天下尚在盛世,此处又沒遭盗匪侵袭,自然是真的繁华热闹便是咱们路上经過那些集镇,官家虽然在乘舆中,难得细看,可路上建筑与行人衣着总是假不了的。”

  赵官家干笑一声,然后点了点头,便要转身下去,然而刚刚下了小坡,這赵官家却又忽然回头

  “正甫杨沂中、平甫刘晏,你们可知道大宋有多少人口”

  杨刘二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一亿又两千万”

  “這么多的嗎”赵玖不由愕然。

  “官家,這是三年前本朝户籍所载。”杨沂中俯首小心应道。“有心人皆可知。”

  “现在呢”赵玖恍惚询问。

  杨、刘二人再度相顾,却沒有一個确切答案了。

  “等天下安定下来,又能有多少呢”赵玖再度开口问询。

  而杨刘二人只能低头不语了。

  “出去走走吧,咱们不给李相公添麻烦,就不去界沟镇了,只到周边乡野裡看看。”赵玖一声叹气,复又调整情绪,微微一笑,俨然终于是忍耐不住自己的好奇,要去学古之明君那般存问风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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