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观主說剑
樟香镇是远近闻名的富镇,又毗邻宝观,却多年未曾出過仙人,平白矮人一头,好在去年,程家的小夫子拜入了仙山,镇上人也觉着面上更有光彩。
至于程氏一家不是本地人,是二十年前搬迁過来的,沒人敢提這话。這樟香镇本来就是杂姓镇,多個姓程的怎么了?
程老夫子学究天人有教化之功,程朱氏贤良淑德慈名在外,程小夫子更是仙人子弟,這些都是裡长亲自写进《樟香镇志》的!谁敢嚼舌根?
如今仙人回乡,自然要热闹大办。
云气拦不住,沒法跟他们解释自己只是個炼气境未辟府的小喽喽。
而最先进入云气院子的几個婶婶眼尖的厉害,一下子就看出屋子裡再沒有半点灰尘。可云气从推门到他们进来才多久,哪能是打扫干净的呢?
定是仙人所居之地,污秽自然散去。
当這個神迹悄咪咪散播开后,宴席便越摆越大,众人一定要云气在镇子裡多待些时日,不着急回山,好让镇子也跟着多沾沾仙气。
云气哭笑不得,却也答应了多待几天。
绵绵雨水挡不住街坊的热情,拉布搭棚,集柴暖灶,杀鸡宰羊,提壶打酒,好不热闹!
云气当晚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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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红尘最是温柔乡,磨人心志。
多年来,云气首次晚起,在自家床上云气睡得格外安稳。
起身来到院子,雨也停了,天边挂起了彩虹,实在天公作美。
云气照例還是行操,随后再吐纳观想两不误。
待整理好精神,云气背上一個大竹篓,拿上纸烛祭品,往山野裡走去。
来到先人坟前,坟前并无什么杂草乱石,看来被街坊照顾的很好,想必以后会照顾的更好。云气擦拭了石碑,新添了一抷土,摆上祭品,說了一会话。
随后,云气又往山野深处走去,几個纵跃,不见了人影。
回到镇子上时是下午,云气背篓裡已经满当当的。
他就在院子裡支起一口大锅,婉拒各家婶娘的帮忙,煮熬起草药来。
当邻家几個听见云气是要为镇上百姓炼药后,一個個身子都在发摆。
有几個沉住气的,先悄咪咪把消息散出去,說与各家当家的人听了。
于是不到一会,整個镇子上都静了下来,谁家门前的狗叫了都要被打上一棍子。
家中沒外人的,都在喜滋滋搓手候着。家中此时有個什么亲戚朋友的,虽然心裡狂跳,但脸上還是按耐住,装作什么事也沒有,但還是不自觉放低了语调。
裡长已经放出话来,這個消息谁要是走漏了让外人知道,這個镇子便容不下他一家。
街坊也有亲疏远近,你看那青瓦巷的十来户便有仙家雕的平安无事门牌,虽然是仙人未成仙时手作的,但那肯定也有灵气,其他人是羡慕不已。
但今個不一样,小夫子說了,每家都有丹药,這就是天大的福源,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
樟香镇說是镇,其实也就是一個村,只是因为背靠雨霖观,加上三清仙山的名头,靠着祖产和祖传的制香手艺這才富了起来,盖了砖房,修了石路,便把村改成了镇,实际上還是那么些人,报团对外对于他们来說是本能。
众人一直候到第二天,那些亲戚朋友都不约而同被主人家找了理由先后送走。
大概是到了晌午,夏日雨后的晴天格外明亮,天一下子热起来,众人等的心焦,程家院子门才打开。
云气提着一個麻布兜,递给了候在门外的汪叔,
“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只是补气祛病的丹丸,要是真有個什么损伤急病,郎中无救,可以服下试试。劳烦汪叔给大家分分,如有的多,你们集中收着也好,给老弱多分些也好,我就不管了。”
汪叔颤抖着手接過麻布兜,根本不等云气反应,砰的一声便跪地叩头。
云气赶忙把人拉起来,连說不用。
看着汪叔千恩万谢的拿走麻布兜,云气却是不好意思的紧,麻布兜裡的丹丸色成灰白,要是在山中丹坊拿去卖,怕不是要被人打死。只是自己的炼丹水平也就這样,能拿着大锅炼出药丸来,還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如今主人回来了,沒人敢再随便进院子,也就沒人知道云气房子裡的那個大包袱,已经瘪下去一半。————
第三日。
云气起了個大早,天還是蒙蒙,借着残余的星光,少年慢悠悠地往雨霖观方向走去。
而此时观中:
“观主,今日還要练剑嗎?”
一個小道童怀抱一把剑来到真微道长的房前。
小道童奇怪的很,在他并不长的记忆裡,观主老人家就从沒练過剑,就只是吐纳打拳而已。怎么突然想起练剑来了?
是前天和那個长的很好看的哥哥分别后,便要找剑,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练剑,還就在观门跟前的广场上,引得前来敬香的香客居士们激动不已,在众人的围观下老观主足足练了一個多时辰,自己都不知道观主身体這么好,那些居士更是直呼观主是神仙。
“练!”
老观主推开房门,大步往前院走,飒沓如流星,哪裡像一個百岁老人。
今天观裡人非常多,一是因为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人们都想出门了,二则是因为老观主昨天舞了一個多时辰的剑,消息传出去,大家都想来看看。
真微道长刚出后院,瞧见观裡乌泱泱的人员,脸色不由一僵,当即停了脚步,踮着脚趴后窗上快速一瞟,沒瞧到想见的人,低声对童儿道:“今日就在后院练了,童儿在前院看着,要是有人来找老道那就說我不在,不過要是有個自称程云气的来找,你再把他带過来。”
“是那天观主您送出去的那個漂亮哥哥?”
小道童仰头问道。
“就你机灵。”
老观主拍了拍童儿脑袋笑着說。
道童打量着老观主,口中称是,但乌黑的眼珠子提溜一转,心想着观主爷爷莫不是为了那個漂亮哥哥才练的剑?
好在云气沒有让童儿久候,太阳刚照到道观的时候,云气也悠悠来到道观,看着道观熙熙攘攘的人,不由感叹雨霖观的香火還是這般鼎盛。
他才入观,便有一個粉雕玉琢的道童跑了過来。
云气不明所以看着他。童儿招招手,示意云气俯耳過来。
云气好奇,低头去听。
“你是来找观主的嗎?”
云气点点头。
“那你跟我来。”
小道童扯了扯云气衣袍,示意他跟上。
就這样,云气跟着道童穿過比肩叠踵的人群,一路来到后院。
后院是观中道士们的日常居所,香客们是不进来的。此时白天,观中人又多,道士们都在前院忙着,后院空荡荡的,沒什么人。
“咻咻!”
一道道破空声引起了云气注意。
童儿把云气带了過去。
只见在一处奇石后,真微道长正持剑而舞,道长宽袍大袖,须发如瀑,腾挪之间如龙如鹤。老人家也绝不是做做样子,云气虽也是個门外汉,却也能看出观主手中的剑迅如疾风,力如奔雷,剑鸣声不绝于耳。
“好剑法!”
云气赞道。
“观主就是为……”
“客已到,童儿退下!”
老观主忽停下了剑,沒等童儿把话說完,便出言打断了。
道童轻轻哼出一個音,便跑开玩耍去了。
“云气来了。”
老观主朝云气笑着說。云气作揖,“之前倒是不知观主還在时时练剑。”
观主轻咳了一声,铺垫实在不是他的强项,索性开门见山,“昨日听你說你也喜好剑术,可就是因为练剑耗时耗材,不得不放一放,可是這样?”
云气点点头,确实如此,可恨炳锟兄长,出宗前還在笑自己立志为剑侠却還沒有一把剑。
“那你可了解剑术呢?”
“只是略知一些,宗门裡,投剑山就是主修行飞剑术与法剑术,明镜石林则主修体剑术,并修行步罡踏斗之术与之相配。”
老观主点点头,“你中意哪一种剑术呢?”
云气笑着說:“都說练剑费钱,可在這三者中飞剑和法剑又是顶耗钱的主,所以小子平日裡接沒怎么接触過,体剑虽然好一些,可宗裡最便宜的一把百炼镔铁剑也不便宜哩,小子也沒有,只是自己曾削竹为剑,练過一些体剑术的剑招罢了。三者均未入门,所以要是观主问我钟意哪一种剑术,小子实在答不上,”
当观主听到云气說修行体剑费钱不比飞剑、法剑时,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待听到后面时又笑了。
“老头子痴情于剑一辈子,虽說這一辈子也沒练出個什么名堂来,但好歹也在宗裡死皮烂脸混迹了几十年,你可愿意听我說說?”
云气自然愿意,老观主這话做不得假,毕竟是在山裡修行了几十年的人,又重练剑更甚炼气,指点指点自己這么個门外汉還不绰绰有余,在宗裡還沒這样的好机会,大家都很忙的。
“飞剑、法剑、体剑,各有千秋,老道当年最早记名在投剑山,可是后来却对体剑术更感兴趣些。”
老观主首先向云气坦白了他自己钟意的剑术。
“飞剑近些年来名头最盛,实话說,是西蜀几家引领的风气。”
真微道长提及了西蜀,這是云气入山后听得最多的一個地方。
“西蜀峨眉、青城、青羊、鹤鸣几家,俱是修行飞剑的大派,他们主修飞剑,以元神道相配,一念起,飞剑遁空而走,千裡之外取人首级,确实着实厉害。
“飞剑是杀伐至宝,精髓只在『疾』和『利』這两個字上,想要疾,便要以强横的念力催动,想要利,自身品质就不能次了,還要时时淬炼磨砺,如何磨砺?两個法子,一個是靠外物,像养剑葫芦、砺剑石、风穴這些,這些东西哪個不烧钱?還有個法子就是靠人力,养在肺窍中,或是紫阙中,以肺窍精血或是念力淬之。
“這裡就体现出不同来,在我投剑山,主张物养为主,人养为辅,還是那一句话,炼气为根本,内丹为大道,岂可以身饲物?即便是人养,也有许多规矩,比如不得单开金府以养飞剑,需得另辟火府或土府以压制金性,才可养剑,而以念力砺剑,那是第二境才允许做的事情。
“而蜀山剑派截然相反,他们视肉身为剑具,元神为真灵,单修肺府为剑囊,修行伊始就是奔着元神驭剑飞升去的。”
說到此处,真微道长轻笑道,“我记得当时学师就說過,蜀山那些人說好听点是性急如火、嫉恶如仇,說难听点就是练剑把脑子练坏了。”
云气也跟着笑了一声。“不過人家能在西方群魔环绕之地硬生生闯出名头来,自然還是有本事的,他们以念催剑、以念砺剑,但這何尝不是以剑砺念?他们将念力附着在剑上,久而久之,自然也带着剑器的锋芒,他们把這叫做剑意。
“等你游历遇见了那边的人自然能感觉到,不用出剑,他们只是静静站在那裡,便有一股剑意弥漫,让人如芒在背。”
云气暗自点头,這次他去南荒,其实离西蜀也近的很。
“其实法剑是最古老的流派,是修者用以施展法术的宝器,法剑是勾连人身法力与天地灵气的媒介,也可称之为符剑,所以最次的法剑也得是五行精金炼成。
“法剑精髓我认为在『温』和『持』两個字,温是温养,需日日以法力洗练、灌溉,持是加持,便是在剑身上铭刻符咒,平日裡但有所悟,便书之剑上。法剑平日裡不动则已,动则法力如江海倾泻,号令天地灵气,行神鬼之事。
“飞剑說是千裡之外取人首级,法剑也差不多了,一剑挥出,法力喷薄如大日光辉,截云断岳,他们把這個唤作剑气。
“所以法剑最讲究水磨工夫和剑主的悟性,长久才能见其威。
“最有名的那把法剑自然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天师剑,八千年的法剑,历代天师的加持,我想沒人愿意一试,天仙也不成。”
天师府底蕴深厚,云气暗自咋舌。
老道顿了顿,又道:“体剑便是佩剑,是身外之物,是纯粹的物器锋芒,也有人說是凡夫俗子用的剑,但老道不赞同。
“体剑是技击之剑,精髓在『勇』和『变』两個字。
“何为勇?一往无前也,置之死地而后生。修行体剑术,进退只在咫尺间,生死只在毫厘,落脚之处,人尽敌国。
“何为变?森罗万象只在一瞬,出剑如羚羊挂角,无处可寻,防无可防。无论是飞剑当空而来還是法剑大开大合,总归是失了变化,而手持佩剑,剑随心动,敌人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剑的落处。
“這說的還是手上的门道,体剑术手脚并重,步法更是点睛之笔。
“体剑术要与步罡踏斗之术相配,一步踏出,斗转星移,是为变,一剑刺出,追星逐月,是为勇。
“当剑有勇有变,便成了势,一旦你起了势,敌人便不可能在赢你。
“体剑练的最好的公认是剑宗的衡山一脉,剑出则星河现。当年衡山山主仗剑出山,孤身入南荒,扫荡魔窟无数,有人盛赞之为:一步转战三千裡,一剑曾当百万师。此等剑法比之飞剑法剑又差在哪处?谁還敢說是凡人之剑?”
說到此处,老观主情难自禁,拍案而起。
而云气听闻三剑之论,心神摇曳,扪心自问,确实不知谁优谁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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