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51节 作者:未知 不见云中城内外,民心沸腾,多少轻侠少年,又纷纷来投。谁都不直于王仁恭所为。凭借這军心民气,以快打快,直下善阳,還是有不小成功的机会。 就算是败了,又能如何?如此乱世,谁還真能指望死于榻上不成? 边地男儿,但有些本事的,就从来沒指望自己能活過三十岁。這就是云中之地男儿的宿命! 靴声囊囊之中,刘武周和苑君章终于从堂后出现,直上节堂上首。 一众将领,满身披挂,個個都是满心黑血沸腾。只等刘武周披甲而出,一声号令,大家就准备领兵南下,一头撞死在善阳城墙之下也在所不惜。 可刘武周出现,却浇了大家一盆凉水。 這位恒安鹰扬府的主心骨,满脸憔悴模样,两個大大的黑眼圈,脸上皮肉也松弛垂挂下来。披着一件袄子,腰也有点佝偻。似乎是被這沉重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来。 這哪裡是像要和王仁恭决裂,拼一生死的模样? 本来如雕塑一般的众将微微骚动起来,互相对视,满脸疑惑。 苑君章跟在刘武周身后,也略有疲惫之态,但一张脸仍然紧紧绷着,在他面目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刘武周站在节堂上首,环视左右,突然叹息一声:“這几日的事情,都知道了吧?老刘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王太守,要這样来对付我!现在张万岁就在這衙署裡面关着,大家說說,该怎么办是好?” 诸将或者在云中城内,或者从外面驻地匆匆赶来,被刘武周召集于会。這几日也沒少了私下议论。十個有八個觉得逼迫到這等份上,只有开打了。现下虽然觉得刘武周态度略微有些微妙,但是几名性子急躁的将领還是抢着开口。 “打他娘的!” “马邑兵那本事我們知道,从来就沒在眼裡发着。只等鹰击一声令下!” “這些日子我們的气受够了,都到了這個份上,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還有什么說的?鹰击,你下令罢!末将請为先锋!” 而一向最好战的尉迟恭虽然沒开口,但是也眨巴着眼睛看着刘武周。有人請为先锋他就瞪過去。 虽然尉迟恭身在云中城内,知道此次事情水。很深。可万一真要开战,這先锋除了他還能有谁?谁這么不知死敢跟他尉迟爷爷争抢? 诸将激愤如此,刘武周却微微苦笑,冷冷道:“好,与王太守开战,恒安府精锐扫数南下,争夺善阳。要是這個时候,突厥南下呢?云中百姓当如何?” 一名军将贸贸然插口:“突厥去年被咱们痛打,眼看又要入冬,只要咱们以快打快,突厥人未必敢来罢?” 尉迟恭却沉下了脸,他是知道内情不多几人。 执必落落现在就在鹰击郎将衙署之中!虽然他也觉得以快打快,未必沒有机会。但是刘武周特意当着众将提起突厥之事,摆明了就是不想开战! 刘武周果然摇摇头,轻声道:“除了张万岁,鹰击郎将衙署中還有一個囚徒,就是执必部阿贤设执必落落,张万岁此来,就是与他联络。” 堂下顿时一阵大哗。 沒想到王仁恭勾结的不只是九姓部族,而是突厥执必部! 這些年来,执必部不断入寇。马邑郡中,不知道多少人破家。王仁恭为一郡守护,居然和执必部勾结,来对付为马邑郡戍边的刘武周! 一名将领昂然道:“請鹰击斩了执必落落,对王贼兴师问罪!咱们就算全都战死沙场,也必不向王贼屈服!” 刘武周缓缓摇头,神情苦涩:“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可我不能這么做啊……我镇守云中,就是要挡在突厥人面前,守护一方平安。我南下去和王太守争了,云中百姓怎么办?召集大家来,也就是告诉大家一個事。我向王太守請罪!张万岁和执必落落,都可以给王太守送去,我刘武周也随时可以去位。但請王太守就立下一個誓言,无论如何,不能放突厥人踏足马邑郡中!为了马邑百姓,我刘武周一人权位,何足挂齿?” 众将大哗:“鹰击!” 刘武周强硬摆手:“就這么决定了!召你们而来,也就是怕你等生事。既然王太守看我不顺眼,不惜将马邑百姓都送入突厥人手裡,我刘武周走好了,只要王太守给马邑上下一個承诺!” 话音落下,刘武周佝偻的背也挺直起来,再也不顾众将,大步就向堂后走去。 苑君章扫视诸将一眼,一言不发,也追随而去。 只留下一众边地健儿在堂上悲愤莫名。 “鹰击!” 第一百零四章 风起(一) 善阳城中,在秋末之日,一片安逸闲适的气氛。 去年从夏至秋,经历了一场兵火大劫。但突厥执必部兵锋,只到桑干河谷北缘为止。虽然善阳城也饱受征发和战场转运之苦,但是毕竟沒有被突厥狼骑蹂躏,元气尚存。 而今年虽然王太守加大征发力度,将乡间逼迫得民不聊生,几乎将马邑郡自己控制范围内的粮秣都快要搜刮一空。但善阳有马邑鹰扬兵坐镇,就算是地方闹事,這变乱也蔓延不到善阳城中来。 刚愎的王太守和治下恒安鹰扬府对峙,与南面唐国公的关系也紧张。但是眼看就要入冬,不是用兵的季节。今年应该是能平安度過。 身在大隋即将崩塌的乱世之中,安稳度過一年就算是赚了一年,民间百姓,谁也懒得多想下一年到底会怎样。 而且身为马邑郡治,在乡间普遍凋零破产。徐敢這种一闾之长都得把孙子派出去挣免行钱。善阳城中,百姓多半都和郡府之吏,马邑鹰扬府军将士卒能扯上点千丝万缕的关系。能多少分润点郡治集中的全郡财富,秋日之后,一年接近尾声,又无兵火之虞,善阳城中,竟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氛。 比之粗粝单调的边地云中城,作为马邑郡治,還是有些繁盛的气度。 南北朝乱世以来,民族极大融合。世间民俗也丰富了许多,而长江以南也经历几百年,终于开发出来,南方的财富源源不绝的输入中原。 大隋帝国统治范围,真正从黄沙漠漠的边塞,到往水绿天蓝的江南。经历几百年血战磨练出无敌强军,而财富又比当年汉晋之时极大增加。加上民族碰撞融合带来的文化多样化。本来就应该是一個新一代强盛帝国的开端,将在中世纪歷史上绽放出最为绚烂的花火。 虽然這個帝国,莫名其妙的飞快崩殂,即将迎来新一轮的乱世。但帝国余泽,還未曾消散。 哪怕是在边郡的郡治之中,也可以见到当胪的胡女,打扮各异的各族商人,各种各样的吃食。公门之吏,世家门客,在酒楼上佩剑欢宴,议论着从长安洛阳传来的最新诗体。雄健男儿,牵马从街市上经過,准备凭借一身本事不拘在哪個家主门下讨得一個出身。 不比晋末之世,那时面临乱世,从公卿到百姓,是绝望的,是晦暗的,是从上到下陷入灭亡前那种放弃一切希望的疯狂中。 大隋即将崩塌之世,从上到下,仍然是心态雄健的,奋力向上竞逐的,期待浴火重生的。 除非這场乱世,因为某些原因,漫长残酷得将這些希望全部毁灭! 例如东晋之世,有着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规复中原,恢复汉家衣冠。但是因为门阀世家之间的内斗,将一切希望都完全葬送,直到整個民心士气都沉沦下来,差点让整個汉家文明,完全堕入黑暗。 善阳城中官吏百姓,并沒有這么多玄想,而是在這难得的和平时日裡,尽情的放松自己。让整個马邑郡治所在之地,别有一番热闹的气度。 就在這個时候,数名骑士,匆匆而入善阳北门,被值守的马邑鹰扬兵验了過所之后,就随意挥手放行。 這几名骑士,风尘仆仆,浑身泥水灰尘,坐骑皮毛上全是汗水,一看就是昼夜兼程赶来善阳的。 领头之人,四十不足的年纪,满脸精明强干之色,正是刘文静那夜遣来之人。 一路上大家辛苦得很了,入善阳城中,看到這般热闹景象,几個人竟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哪怕大家都在晋阳城裡呆過不短时日,见過大世面的,现下都像是一個個乡巴佬一般,看着繁盛的市面挪不开眼睛,闻着裡巷传来的酒肉香气,每人喉结滚动,恨不得就去大吃一顿。 云中城那個鬼地方,风刀霜剑如割,草原胡族在侧,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幸得大家早早离开了那裡! 那领头之人,看着左右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哼了一声:“都别想着玩乐,咱们還有要事要办!各自去寻城中人头广,交游多的旧识,将消息放出去!” 几名手下纷纷点头,看起来兴致不怎么高昂的样子。一路辛苦而来,现在就要大家干活儿,实在觉得這位带头老大有点不体恤大家。 领头人脸上浮现了一点怒色,低声呵斥:“我們兄弟苦熬這些时日,才算找着靠山。這個时候不卖力,等到什么时候?看到刘武周沒有,就是沒有世家高门为靠山,哪怕坐拥恒安鹰扬府强兵,還是過得這般窘迫模样!我們跟着的這位刘公,背后站着的可是唐国公!谁要是敢耽误事情,我先一刀捅了他!” 老大发火,几名弟兄纷纷低头。领头人沉着脸从怀中取出几個钱囊,丢给手下。 手下们接過,在手裡一掂量,裡面至少是上百枚通宝钱在晃荡。顿时人人笑逐颜开。 老大计划就在善阳耽搁三四個三四天,放出消息就走。三四天裡,這百余枚通宝钱,足够大家花天酒地,每天晚上都能找個塞种鞑靼的小胡姬! 一名手下忍不住问了一句:“刘公要挑起恒安府和马邑府争斗,這些咱们都能明白。为何又放出是乐郎君为恒安府先锋的消息?這是难得英雄少年,要是因而被王太守破家,也实在可惜。” 老大冷着脸:“這些事情要你多问?刘公吩咐,只管去做就是。想那么多作甚!” 手下垂首不语,那老大又沉着脸扫视诸人一圈:“什么英雄少年,当年我在马邑出道之时,這位乐郎君還不知道在哪裡撒尿合泥!老子去了晋阳讨生活,什么尉迟恭,什么乐郎君,一個個都冒了出来,哪一日遭逢,才让他们知道老子的厉害!” 手下们再不敢多說,对望一眼,纷纷散去,各自去将消息放出去。而那领头人物,则是掸掸身上灰尘,就策马向着善阳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以他当年在善阳的人脉,不要一天功夫,就能将消息放出。這位在云中大出风头的乐郎君,就等着后院起火也罢! 凭什么都是马邑乡间豪杰,他一出道,就名动马邑,轻侠少年为之欢呼鼓舞。而他就要在江湖沉浮多年,這個时候才算是找到一個家主投靠? 這家主,還如此看重這位乐郎君! 凭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风起(二) 這些时日,王仁恭睡得并不如何安稳。 每当闭眼,金戈铁马就入梦而来。 年少时候的记忆,模糊得连梦中都不大会记起。无非就是世家子弟的典型生活。锦衣玉食,打熬筋骨,磨练武艺,名师传授经艺。章台走马,武陵纵酒。知道不管坐在宝座上的是哪家哪姓,是哪族之人,总有自己這些人专有的出仕之途,然后带着家族的荣光,踏上這個时代的舞台。 等真正走上仕途,才明白身为世家子的压力。 为了家族的传承,为了门第的保持。其他所有一切,都不重要。 在乱世之际,家族子弟必须分投各方势力当中,确保总有一支,会站在最后胜利一方。而這些分投各方的子弟,战阵相见,也只能无情厮杀。 而在承平之时,坐在宝座之上的那位,必然会提拔寒素出身子弟,限制世家出身之人的权势地位。尤其是那位开皇天子,居然开始了科举制度,想变化几百上千年来的制度,然世家从此离开舞台的中心。 然后就遭致了军功贵族集团,关东经术世家,還有南朝传承的那些大家的集体反抗。 大家支持太子,结果就是十八年前的那场洛阳血火。 大家在大业天子出征高丽之际,纵容了杨玄感的变乱。结果就是大隋无可阻挡的衰弱了下去,直到现在這個分崩离析的局面。 身为边臣,王仁恭自然有龙城飞将之志。 可是世家的责任,沉重的压在他的身上。那么多王家子弟,为了家族,已经倒在杨玄感变乱之中,倒在一场场大隋朝明裡暗裡的风暴之中,倒在過去几百年的中原血火之中。才换来了家门的屹立不摇。 现在這么多世家的共同努力,才换来了杨家即将黯然退出歷史舞台。换来了几十万支撑杨家的十二卫铁军或者葬身高丽,或者葬身雁门郡,或者葬身在当年杨玄感变乱之中。 身为王家现在掌握着最大军事力量之人,他有什么理由,不参与這场即将到来的群雄逐鹿当中,不为家门争取未来百年的地位? 所以自己联络突厥,所以自己想早日吞并恒安鹰扬府,所以自己放弃了一名汉家边帅的责任。 一切都已经想得很分明了,自己已经做出了决断。 但是为什么還要在一次次的梦境当中,看到突厥狼骑大举南下,整個马邑郡陷入血火之中,整個中原,都陷入血火之中? 王仁恭在梦中突然惊醒,只觉得浑身都是冷汗,又湿又凉,身上关节都在发痛,似乎在提醒着自己的岁数。 而帷幕低垂的床榻之外,能听见值夜的美婢低低的鼻息之声。香炉裡上好的洛阳沉香焚烧时的香气,在鼻端缭绕,只是让人烦闷不堪。 這一觉,看来是睡不下去了。 王仁恭轻轻翻身而起,這一点响动,立刻惊醒了训练有素的值夜婢女。 两女婢女掀开帘幕探视,王仁恭微微摆手,示意自己要起身。一名婢女立刻送来了在炉上暖着的袍子,而另一名婢女则跪着捧上鞋履。 两名婢女服侍王仁恭换好衣衫,就被王仁恭示意退下,自己披衣而起,步出卧房之外。 太守府邸中,一片寂静,夜色正浓,应该已经是三更朝后的时分了。 王仁恭的卧房外面就是一個小花园,纯然的南朝风格。在马邑這個地方经营出来,真的是花了大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