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4章 番外【前世因果(一)】
過往有人曾試圖前往,每每還沒靠近便被附近武僧阻攔,而蕭厭今夜暢通無阻,顯然是早有人料到他會過來。
蕭厭踩着有些昏暗的光線走到裏面,就瞧見穿着藏青僧袍坐在蒲團上的僧人。
他雙眼微闔,手中拿着犍稚輕敲着,那刻着繁複佛偈的木魚上發出的聲音迴盪在整個靜室,襯着桌邊擺放着嫋嫋升起的檀香,安撫着人心煩悶。
似是聽到腳步聲,心燈擡眼時目光慈和:“你來了。”
“你…”
蕭厭有些遲疑的走到心燈對面,目光落在他臉上時忍不住的錯愕。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對面蒲團上的人臉上溝壑縱橫,盤坐在那的身形有些佝僂,眉上也染了霜白,就連握着犍稚的手也像是風吹乾了皮肉露出裏間青筋。
蕭厭記得他上一次見到心燈時他還瞧着中氣十足,穿着僧衣言笑晏晏,身上雖有年邁之態卻氣息沉穩,年過八十瞧着也不過六十的模樣。
可如今不過短短六、七年未見,他卻像說被抽乾了精氣神,整個人如風燭殘年、氣息渾濁虛弱不說,就連皮相也老了數十歲。
就彷彿一腳踏進土裏,隨時都會逝去,連臉上都生了斑駁。
心燈瞧着蕭厭滿目驚然,放下手裏犍稚笑了笑:“不過皮相而已,已至年歲自會蒼老,老衲亦不過芸芸衆生,怎能例外。”
“倒是陛下,你瞧着與數年前不同,身上厄運既解,如今也已得圓滿,爲何還來尋我?”
蕭厭凝眸:“朕有不解。”
他用的是朕,不是我。
目光落在心燈身上,一言便道明他今夜所問之事必定要得到答案。
心燈瞧着對面年輕的帝王,不似當初山洞裏渾身煞氣,他如今從容許多,但屬於帝王的威勢卻在言語之間顯露無疑。
心燈輕嘆了聲,指了指身旁蒲團:“陛下且坐。”
蕭厭便擡腳走過去坐下。
心燈將桌上木魚推到一旁,拿着茶壺倒了茶水遞給蕭厭後才道:“陛下有何不解?”
蕭厭說道:“朕有兩件事問你,一是皇后身上異象你可知道?”
心燈點頭:“知道。”
蕭厭追問:“與你有關?”
心燈說道:“也許。”
蕭厭聞言目光一沉:“什麼叫也許?”
心燈面對他神色平靜:“意思就是我也不確定。”
見蕭厭疑惑,他說道:
“之前初見榮小施主時,我的確在她身上感覺到一絲糾葛願力,而且她身上有既有亂世之相,又是本該已死之人命線反逆。”
“那日之前我從未見過她,也不曾與她有過交集,但她的命格逆轉卻似與我有關,我也被牽扯其中辨不明緣由,所以在那之後我便閉關探尋直至今日。”
蕭厭眉心蹙起:“所以你可曾找到真相?”
心燈看着他:“之前沒有,但是今日見到陛下倒是有些明白了。”
蕭厭心中跳了跳,有些猜測浮現出來,到了嘴邊卻難以出口,他只沉眼看着對面之人。
“陛下可還記得你回京之後與我初見那日,老衲曾與你說過的話?”
心燈擡眼時眸中渾濁:“那日見你贈藥,本是因爲老衲與太祖皇帝年輕時曾有故交,不忍見太祖皇帝血脈受損,亦不忍見帝星旁落、江山動盪,可是見到你之後卻發現你是破軍天煞命格,身懷紫薇能定天下,但因殺孽太重註定無親眷子嗣,還是而立早亡之相。”
“你死之後,天下動盪數十年,枉死冤魂無數,老衲本欲替你化解換取機緣,卻發現你身上早藏有一線生機,且還與我之間早有因果。”
他當時納罕,不知這因果由來,也曾懷疑這份因果是不是因爲逝去的太祖皇帝,直到後來見到那榮氏女娘,窺見她命格詭異,他才隱約察覺到這份因果或許並非蕭厭。
那日之後他便閉關參悟,想要看透其中隱祕,可只隱約觸及邊緣就仿若窺探了不該窺探之事,身體迅速蒼老。
蕭厭有子的消息傳來,他更遭反噬一夜枯槁。
那時候心燈就明白,這因果與帝后有關,而他恐怕在不知之時違了大忌。
今日再見蕭厭,心燈果然發現他命格已改,早亡之相已無,更有帝王功德加身,而且他也窺見了一絲他這幾年始終窺看不到的真相。
“她之異象因你而起。”
“因我?”
蕭厭哪怕早有猜測,卻依舊心顫了下,明明棠寧說過他在那一世裏對她並不好,甚至沒有保護好她,可心燈卻又說她重來的機緣是因爲他。
蕭厭沉聲道:“我想知道具體緣何。”
心燈搖搖頭:“天機豈是隨意可說,若不然老衲也不必閉關多年,老衲如今也只能猜測一二,具體緣何,恐怕只有陛下自己才能探知。”
他從袖中取出一串佛珠遞給蕭厭:
“這串佛珠是我蘊養多年之物,早已染上老衲因果,陛下將血落於其上或可堪因果,但窺探天機消耗的是陛下累世功德……”
蕭厭聞言毫不猶豫伸手接過佛珠:“朕要如何做?”
心燈:“陛下只取指心頭血塗抹在佛珠之上,但陛下一定要切記,因果之中你只能旁觀,不可插手。”
蕭厭點頭,拉開衣襟便取了心頭血抹在佛珠之上。
“閉眼,凝神。”
“這佛珠帶在腕上,萬不可離。”
蕭厭盤坐在地上閤眼,身旁檀香寥寥,彷彿還摻雜了其他什麼,他有一瞬間的空茫,等耳邊再傳來犍槌敲擊木魚的聲音時。
眼前逐漸變得清晰起來,耳邊是女孩兒嬌軟的聲音。
“阿孃,你說陸哥哥爲什麼不喜歡我,連阿兄也偏着旁人,我真的有那麼差嗎?”
小姑娘一邊添着長明燈,一邊紅着眼圈低語。
“是不是我真的不討人喜歡?”
前殿的木魚聲傳來時,她偷偷抹着眼淚,垂着腦袋喪氣極了。
“棠寧…”
蕭厭看到少女模樣的棠寧,下意識想要走過去,卻發現自己與她迎面交錯而過,小姑娘穿過他身影走到後面擺放長明燈的燈架上,而他伸出的手卻撈了個空。
他瞬間便明白,眼前一切如同幻境,自己碰觸不到她。
小姑娘不似他見時那般滿心怨憤,哪怕委屈時也只紅着眼嬌氣極了。
她抱着長明燈小聲跟自己逝去的阿孃告狀,說着長兄的偏心,說着陸執年對她的冷待,她不喜歡府裏新來的庶女,不喜歡她一點點侵蝕本該屬於她的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將添滿了燈油的長明燈放好,明明告着狀,人也委屈極了,可最後卻還是乖巧祈福。
“我知道阿兄他們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就不和他們計較啦。”
“阿孃要保佑阿兄仕途順遂,保佑陸哥哥平安康健……”
蕭厭瞧着周圍環境,聽着他的小海棠爲旁人祈福,隱約猜到了這是什麼時候,這是宋二夫人冥誕那日,也是他曾在䧿山遇到棠寧的日子,換句話說,接下來棠寧便會出事。
果然沒多久就瞧見當初那個宋家外室女從外間走進來。
那宋姝蘭瞧着柔弱溫善,可入內不過三兩句話便將性子單純的棠寧激的動了氣,她故意拿着宋瑾修他們招惹着年少的棠寧,親手打翻了宋二夫人的長明燈,棠寧忍無可忍一巴掌落在宋姝蘭臉上。
蕭厭心中一跳,下一瞬就聽到宋瑾修滿是暴怒的聲音。
“宋棠寧,你在幹什麼?!”
親眼所見的掌摑,宋姝蘭滿是心機的落淚隱忍,一句不是“妹妹的錯,是我不該回京城”,便讓滿嘴“狡辯”不肯道歉的棠寧落了下風。
小姑娘的哭訴變成了無理取鬧,所有的辯解都成了不知悔改。
蕭厭親眼看着陸執年二人帶走了宋姝蘭,將滿心惶恐的小姑娘留在了冰天雪地的林間,看着她哭喊着“阿兄”,慌亂中驚慌失措被瘋馬帶進了深林,只覺戾氣橫生。
他告訴自己,沒事的,“他”馬上就能見到棠寧了,只要“他”認出了小海棠必會護她周全。
可是直到馬背上的棠寧被甩飛了出去,看着她一路翻滾着掉落高崖,看見她劃破了臉渾身是血的砸落那雪窩裏,他忍不住嘶喊出聲。
“阿寧!!”
蕭厭掙扎着想要撲過去,卻穿過棠寧的身子,他看着她鮮血流淌疼的哭喊,卻無能爲力,卻在此時隱約傳來熟悉的聲音。
“剛纔好像是這邊的聲音,咦,這裏有匹馬……主子,要去看看嗎?”
“看死人?”
“……也是,這麼高的地方摔下去人怕是早死了……”
滄浪!
蕭厭猛地擡頭面露驚喜,身影也隨念而起落在崖上,他伸手抓着滄浪急聲道:
“下面有人,救人……”
“救棠寧!!”
手中猛的落空,撲上去的蕭厭什麼都沒抓着,只踉蹌着身影落在地上。
滄浪摸了摸脖子打了個哆嗦:“這山裏的風可真夠瘮人的,吹得人涼颼颼的。”
馬車裏的人淡漠:“別廢話,下山回京。”
“不要!”
蕭厭從未想過這一世他居然沒有救下棠寧,甚至在䧿山之上連見都未曾見過,這山路偏僻,棠寧落下去的地方更是人跡罕至,她如今暈厥連求救都不能,如果他們走了,那棠寧怎麼辦?!
蕭厭嘶聲想要阻攔,可滄浪卻穿過他直接回到了車轅上。
他有些抱怨地跟馬車裏嘀咕着漕糧的事情,說着他們這次遇到的麻煩,說回京後定要收拾那在他們返回途中襲殺他們的人,而馬車裏的“他”冷漠聽着從頭到尾都未曾掀開過車簾。
馬車離開,帶走了棠寧求生的希望,更讓蕭厭驚慌的是,他整個人也被拉扯着逐漸遠離了崖邊。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馬車越走越遠,林間風聲呼嘯,再聽不見崖下半絲聲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