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回归
许果走到离家不远处,停下脚步,愣了一下。
她的家门前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遮盖了泥泞的土路,被雨水冲刷過后,干净得发亮。
许果怀揣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走過去,开了院门。
凹凸不平的石头硌在脚底,走进屋裡,那微妙的触感仿佛還挠着她,挥之不去。
厨房的一角,放着一小筐腊味,用新鲜的蔬菜盖着,上面還挂着水珠。
一夜沒回来,总觉得哪裡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变得陌生。
许果做了自己的晚饭,靠在灶台上吃。
吃着东西的时候,她透過窗户看院子裡种着的薄荷叶,下過一场雨,它的叶子长得特别快,一夜之间蹿上来了似的。她看着,慢慢地对付着碗裡的青菜,這时门外有人喊她:“许老师,有客人来啦。”
客人?這個点,反正不是二花。许果放下碗走出去,外面却空无一人。
“小方?”她皱着眉头,试着叫了一声。
天上還在下小雨,淋在她的头发上。
“小……”她叫着小方,出了院门,嘴巴张在原处,却沒了声。
她改了口:“妈妈?”
一個穿着讲究的女人,正蹲在地上,用纸巾擦自己的鞋子,听到這声呼唤,抬起头来对她笑。
雪一样的肤色,精致的妆容,十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
真的是妈妈。
许果怔了怔,随即就弯腰把她扶了起来:“先进屋。”
她在這种地方也穿着高跟鞋,院门外不远处的山路上,让鞋跟留下了一长串子弹坑。
白莉随着她跨入院门,举起手裡的绣花小洋伞,遮到她的头顶。
說了见到女儿后的第一句话。
“也不打把伞就出来了。”
白莉能来這個地方,比沈星柏第一次追到這裡,還让许果吃惊。
她们有七年沒见面了,自从许果考上大学,去了鹭城以后,两個人就断了联系。
许果拿来了二花在這裡穿的拖鞋,倒了水递在白莉手裡,她蹬掉高跟鞋,向女儿說自己来的原因:“星柏那孩子告诉我你在這裡。”
“你吃饭了嗎?”许果问。
“你们吵架了?那孩子,电话裡脾气好大噢。”白莉說完笑笑。
沈星柏一直不喜歡白莉,或者也不算是不喜歡,用“敌视”這個词语更贴切一点。
“我炒了青菜,吃一点嗎?”许果问。
两轮对话下来,母女俩各說各的,讲的压根儿不是同一件事。
七年沒见,生疏成這样。
是白莉先投降的,她叹息着道:“妈妈不吃晚饭的。”
为了保持身材,這個习惯由来已久,到现在都還雷打不动。
许果便去端了那剩下的半碗饭,自己吃,吃着的时候,也告诉了她:“我和沈星柏分手了。”
正在喝水的白莉,“噗嗤”一声喷出来:“啊?”
“真的假的?跟我說說。”白莉拿纸巾擦了擦脸,和颜悦色地道,“我的宝贝女儿,把沈星柏甩啦?”她這個模样,慈爱与风情奇异地兼备着,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水味道来,她手裡托着的杯子,杯沿上印着半只娇艳的口红痕。
妈妈還是這么漂亮。许果想。
她是纪城最出名的女人,但不是因为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是来自她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就是白寡妇的女儿呀?”转进静安中学的第一天,坐在座位上,她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
“长得好像也就那样嘛。”
“嘻,沒你好看,不過既然是白寡妇的女儿,勾引男人应该蛮有一套吧。”
“嘘——小心人家听到。”
寡妇在字典上的寓意为:丈夫死去的女人。
拥有一個死去的丈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白莉是拥有很多很多。
二十岁那年,她跟一個赤贫的男人私奔,生下了许果。在许果五岁的那年,男人生了重病,病榻上缠绵了半年后,撒手人寰。
在那之后,她带着许果,改嫁了個有钱的煤老板。
那個煤老板在次年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她因此继承了大量的遗产,后来,又嫁了第三任丈夫。
第三任是位金融高管,出身书香门第,身价不菲。
后来死于食道癌。
第四任……
白莉辗转着经历了不少的男人,她的丈夫,一個比一個有钱,最后,她嫁给纪城首富辛先生。“白寡妇”這名声,算是出来了。
沈星柏讨厌她。
還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允许她们见面。也许是因为分了手,他认为沒必要再管着许果了,要把她還给妈妈。
电光石火,许果想起了沈星柏手上的割伤。昨天刚注意到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那是拳头砸碎玻璃留下的伤口,她不是第一次见。
除了白莉,再沒有别人会让
他发那么大的火。
“不是。”许果低着头,不对白莉看。听她“嗯?”了一声,似乎又要引出各种猜测,许果赶紧补上一句,“沒有谁甩谁,和平分手。”
“和平分手。”白莉柔声叨念着這四個字,忽然好奇地往外望去。一個小女孩正捧着一小篮西红柿站在门口,怯怯地看過来。
“二花。”许果也发现了孩子的存在,走出去。
二花又看了屋裡的漂亮女人一眼,懵懵懂懂的:“老师你有客人呀。”
“是老师的妈妈。”许果摸着她的湿发道,“今晚去跟外婆睡吧,明早老师還是等你一起去学校。”
“嗯。”二花乖乖地点头,把她手裡提着的篮子递来,“這個你拿着。”
“谢谢二花。”许果笑了笑,沒有跟她客气,接到手裡,就目送她出了院门。
她沒有立刻回屋,白莉撑着雨伞走到了她的身后,挡住她头上的小雨。
“你学生呀,小不点儿。”做母亲的人說起话来,依然带着点儿顽皮的孩子气。
许果“嗯”了一声:“她很乖的。”
“怎么想到来這個山沟沟支教呀?你也是蛮厉害的。”白莉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
两個人默契地都沒有再提起沈星柏。
许果烧了热水给白莉洗漱,她卸了妆,皮肤依然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只有一双美目依稀能看见岁月的痕迹。伺候完她,许果也去把自己收拾了一遍,回到房间裡的时候,她正慵懒地坐在床上,仔细地给脚趾补上甲油。
“现在都不爱漂亮了。”白莉等着甲油干的空当儿,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女儿,扔来几管东西,“還是要注意点儿的,你是女孩子呀。”
许果捧到手裡,抱成一摞,精华、乳液、护手霜、身体乳……還有,护脚霜?
“你学学那谁呀。”白莉嘴裡的“那谁”,是說辛爱。她有点埋怨地嘀咕着,“明明读高中的时候长得比人家好看,现在呢?”
白莉搂過她,把瓶瓶罐罐打开,温柔地帮她抹:“我女儿怎么变成這样了?告诉我,是不是真跟沈星柏分手了,为什么分手呢?”
分手以后,许果不曾为谁哭,這一刻,却有种落泪的冲动。
“沒什么,我长大了。”也该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了。只是眼下,她好像给他添了更大的麻烦,许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让沈星柏真正自由?
“长大了啊,我知道了。”白莉点点头,“那好吧。”
她有些抱歉地摸了摸许果的脸颊:“既然你们分手了,那以后妈妈就不能再要他的钱啦。”
许果本来也失魂落魄地点着头,听到她這句话,浑身一震。
“妈妈,你說什么?”
隔着怀揣喜悦的人群,他与许果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笑。
许果垂下眼睛,转過身进了院子。村民们仍然沉浸在突然而来的喜讯中,高兴不已,七嘴八舌地向小方问着問題。
人群渐渐散去后,炊烟从屋顶的烟囱裡一点一点升起,厨房裡蔓延出饭菜的香气。
“真好啊。”夜裡二花踩着外面的灯光走进来,钻进了被窝,也依然趴着不睡,伸头朝外面出神地望,“外婆最喜歡月亮圆的那几天,因为晚上到处都会亮亮的,看什么都亮堂。”
“以后不用等月圆了。”许果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睡吧。”
她却還是很精神,翻身坐起,往许果這头靠了靠:“许老师,你說,它是天上的星星被摘下来的嗎?不然怎么会自己发光?”
许果也由不得地“噗嗤”一笑:“那是太阳能板。”
“太阳能?”不過山村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从来沒有听說過這样新鲜的词汇。
“它白天会吸收太阳光的能量,转换成电,存在蓄电池裡,天黑以后就靠這些电来发光。”许果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耐心地向她讲解着其中的原理。
“噢……”二花是個聪明的孩子,一点她就明白了意思,“好神奇,原来是這样,老师你懂的好多好多。”
“老师懂的并不多。”许果摇了摇头,捋着她细软的头发道,“這点东西课本裡就有,只要读书了就会知道,以后你会学到的。”
“读完六年级,我也能像老师一样懂這么多嗎?”她天真地问,“大舅舅說,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人的,他让我沒事不要老是看沒用的书,帮外婆把那些玉米种种好……”
许果有种窒息般的压抑,她听着墙上“滴答滴答”的秒钟走动,沉默了半天。
她问這孩子:“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二花沒听明白,疑惑地看看窗外。
“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大城市裡。”许果說,“城市裡的路又宽又阔,全是外面這种的漂亮路灯,望不到头,数也数不……”她沒說完,“阿嚏!”一個喷嚏打了出来。
“有人想你了。”二花看着她笑,原来這种說法,在哪裡都有。
有谁会想她呢?即使有,也是抱着怨恨的吧。许果一面想着,一面拿起搁在床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這山上昼夜温差大,白天是盛夏,夜裡就是深秋,冻得人冷嗦嗦。
“城裡都是這样的灯嗎?数也数不清。”二花接着她先前的话念叨着,眼神亮晶晶,“那该要花多少钱呀……”
“睡觉吧。”她丢下手帕,扶着孩子躺下,帮她盖好被子,“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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