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有的人不能算人
李真曾二出京城。
第一次行走世间,看山河大地。
第二次远去海北,见天地广阔。
虽是如此說,但若认真想一下。
似乎這两番出行,也并沒有太過具体的目的。
不過是走走看看,率性而为。
但這一次,不一样。
此去,是为了救助受困于洪水沼泽中的无辜之人。
是为了消弭洪涝過后接踵而来的瘟疫,顺手打扫那些在灾难上做文章算不上人的玩意。
同时,亦是为了他的修行。
怎样的修行?
渡劫!
原先李真不懂。
只以为自己推开了修行這道门之后。
只要不断钻研,一点点尝试与攀爬。
那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
但是事实证明。
修行,又岂会是如此简单之事?
武道修行尚有真炁逆转、走火入魔之难。
逆反天时、求道长生的道路,又怎能会一帆风顺。
非是无有劫难,而是劫难尚未来临。
眼下。
李真修行路上的第一道劫难,便已经来了。
不知名目,不具過程,不明后果。
虽是如此。
但此时的李真,业以做好了准备。
所以,他出城了。
什么多余的外物也沒带。
也沒什么好带的。
只余一身。
骑牛,牵狸。
走向旷野,入了村庄。
一路见遍地淤泥,白骨隐现。
见逃难的人群排成长龙,延绵数十裡。
见饿的眼睛发红的稚童,躲在奄奄一息的老妪身后。
同样,也见每时每刻都有人无力的倒下。
背朝黄土,面朝天。
也在决堤的浑河岸边。
看到操劳到形容枯槁、但却双眼泛着炯炯明光的马千裡。
带着数不清的劳役,试图将改道的汹涌河水纠回正轨。
然而一切,似乎都只是徒劳。
肆意的浑河水依旧在向前奔涌,不复回。
最终。
马千裡积劳成疾,同时染上了疫病。
恰巧,李真路過救下了他。
见到李真的时候,马千裡什么也沒有說。
只是紧紧抓着李真的手,双目通红。
雨灾至今一月。
大周上下一片狼藉。
无处不有被洪水淹沒之地,无处不有被大水吞噬之人。
惨,惨绝人寰。
苦,苦不堪言。
难,难如登天。
李真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劝他尽力便可。
人力有时尽。
终究,抵不過自然伟力。
给他留下一份防治疫病的方子。
李真便骑牛远去。
他觉得,相比于大周力量還能蔓延到的這裡。
或许别的地方,更需要他。
行走途中。
李真曾不止一次的回头,向京城方向打量。
却发现。
那金光依旧,那国运金龙依旧。
仿佛,這一场波及无数人的灾难对于大周而言并沒有什么影响。
李真挠了挠头,有些看不明白。
国运、国运。
究竟看的是人,還是国?
但人将亡,国何存?
李真不懂,所以他沒有发表意见。
只是记在了心裡,等待着日后的時間来给予他答案。
倒是在去往一個偏僻的受灾城镇时,他遇到了几個人,听到了一些话。
他们并不为這一场灾难而忧心。
反而,還笑的十分开心。
他们是乡下的神婆、神汉。
自从這一场大灾過后,他们的手段变得灵验了很多。
他们信奉的神灵,也被更多人知道。
凡有灾,必生难。
难過便会多有所求。
如此,便正中了他们這些人的下怀
“這场雨可来的真是好啊,真希望再持续些日子!”
“不然這世道越来越好,咱们的日子可是越来越差。”
有人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叙說。
“是啊,是啊!”
“這番你我努努力,多收些信徒,說不得就能进了教,也算有了靠山。”
“是极.”
他们虔诚的祈求着世间最恶毒的愿望。
希望灾难与混乱,可以来的更多更久。
至于在這個過程当中,又会死去多少普通人。
那
又与他们何干呢。
反正在大人物的眼中,众生如牛马。
沒了一茬,养些年便又会有一茬长出来。
普通人的生命在他们眼中,实在是最沒有价值的东西。
而如果能用這些不值钱的东西,换来自己的大富大贵。
以及,满足大人物们对于香火的需求。
一箭双雕的事情,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默默的将這些人的话语听入耳中。
李真早已见怪不怪。
一路走来,他已经不知道见過了多少這样的事情。
也不知道随手之下,曾经捣毁了多少愚弄乡野之人的妖人窝点。
但這些人,就像是阴沟裡的老鼠一般。
杀之不尽,斩之不绝。
“不過這教.”
“不過月余時間,便已经成了规模嗎?”
心中念头一闪而過。
李真却也沒有再去思索。
這般問題,终究也不是他该操心的。
催动二青前行。
头上的煤球探头探脑,新奇的看着眼前破败的世界。
忽地,却有一双手挡住了它的视线。
耳边有轻轻声音响起:
“太残忍了,小孩子不要看這些。”
残忍?
什么残忍!
小小猫儿心裡浅薄的念头尚理解不了這般复杂语句。
只是抽动鼻子。
窜入了一股难闻的怪味。
什么味?
煤球歪着头想了想。
哦。
是和让猫厌恶的那些耗子们身上一般无二腌入味的酸臭。
呸~
人是带着香火味的人。
麻步灰衣,披头散发。
行走在乡野小路上。
脚步却十分快,仿佛根本不受脚下泥泞的道路所影响。
二青驮着李真从他们后面赶了上来。
似是蹄下有风相助,又像是有云托负。
轻飘飘的,不沾一点污浊却又快到了极点。
很快,便和這几人并肩同行。
看到骑在牛背上的李真,這几人很明显的愣了下。
左右之间相互打量,眼神在无声的交流。
可以看的出,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惊讶与奇异。
但是,似乎又沒有多少震撼。
仿佛在此之前,他们也曾见到過李真這般人物一样。
“见過道长,不知您是哪.”
语句戛然而止。
李真不想听他们和自己拉关系。
真元化水。
蒙在几人口鼻之间。
李大道长是一個心善的人。
见不得别人哀求的样子,愿意帮他们满足愿望。
求水得水,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看着不断在口鼻间撕扯,挣扎在地的几人。
李真想着:
這世界上,像自己這么心善的人可不多见了。
旋而,用脚一磕二青。
它顿时会意。
轻轻一踏前蹄,脚下泥土向四周撒开。
咕噜噜。
便听到有什么东西滚进去。
一点火星闪烁,焰火升腾。
不過少许時間后,便多了一捧灰尘。
清风一吹,四处散去。
唯有几個黑乎乎三角形印记,仿佛是刻在了泥土上。
火烧不灭,风吹不散。
一人一牛见怪不断。
两边的泥土在此涌动,将其深深掩埋。
动作之娴熟,配合之默契。
简直是让人叹为观止。
只是
沒有原由的事情做多了,免不了就会有疑惑。
所以,二青便小声嘀咕:
“老爷,咱這么明目张胆的拦路杀人.真的好嗎?”
它還曾记得,在不久前离开京城的路上。
李真還专门和他叮嘱說:
“二青啊,咱们這一趟出门是去做好人好事,不是惹是生非去了。”
“你要记得与人和善、平易相处,万万不可娇蛮耍横。”
“免得招惹到什么麻烦,连老爷我也护不住你。”
那时候,二青還是有些将信将疑的。
但毕竟懂得东西越多,也就越有敬畏。
连在它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爷都這样說了。
它還能怎么办?
只能老老实实的照做了呗。
所以一开始,二青很是收敛了许多以往的暴脾气。
看见半夜撞摸過来的蠢狼都不撞上去了,而是先问问老爷的意见。
它二青,可是和善的很嘞!
只是,越到后面就越不对劲起来。
說好的与人为善,平易相处呢?
就這样挖坑、放火、埋人一條龙的平易近人是吧!
闻言。
牛背上的李真则是一脸认真的回到:
“他们是人嗎?”
啊?
二青心头大震。
有头,有手,有脚。
這肯定是人沒什么错啊。
所以,它憨憨的点了点头。
但显然,答案是错误的。
所以沒等李真举起手来,趴在它牛角间的煤球便举起爪子在它脑壳上敲了一下。
“错了。”
“他们虽然长的像人,但他们可不是人。”
二青转過脑袋,眼睛裡满是迷茫。
“真不是人?”
“真不是,伱肯定认错了。”
李真双手拢在衣袖裡,幽幽說道。
二青想了下,最后点了点头。
不是它认怂了,而是老爷太過狡猾。
下次!
下次俺老牛一定看看這些人怎么就不是人了。
二青心裡憋着一股劲。
转過头,再度迈起了步子。
悠悠铜铃,叮铃作响。
李真也不在意這头蠢牛究竟想明白了沒有。
他闭上眼睛,看向自己的丹田。
如玉的道基上,摇晃着一株黑白二色的幼苗。
而在幼苗上,则是一朵开的越往旺盛的话。
“這便是‘劫’?”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不应该這么简单。
“或许,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李真的思绪裡划過一個合理的猜测,旋而睁开双眼。
抬头。
暮色如血。
缕缕青烟飘荡在一片淤泥废墟当中。
有零星的几盏灯火闪烁,传来人们的交谈的声音。
不多,有些熹微
“過去看看,能否有帮上忙的地方。”
李真神色一动,如此言說。
二青不吱声,闷头赶路。
只有煤球仿佛看不腻這一模一样的灾后场景。
抬起头,不断打量。
一人一牛,外加一個多动症一般的狸奴。
沒什么目的。
哪裡由死去之人残存灵机所化的阴云越巨大,便朝哪裡去。
为了方便,李真将這种新发现的气机称之为:劫气。
一路走走停停。
遇到了被泥石流淹沒的村落,他会停下来帮助幸存的百姓重整家园。
看到有人在灾后的城镇裡搜救,也会加入进去。
事后拍拍衣袖转身离去,不带走一点感激的言辞。
帮助了很多人,也错過了很多人。
李真并不为之困扰。
正如他之前对马千裡所說的,人力有时穷。
他终究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仙人。
只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献出自己的一份努力。
更何况,他亦不曾有一颗圣母心。
他所做這一切的缘由,也不過是为了修行。
所以
尽力便好,问心无愧便好。
或许正是他這样的一种心态。
让這头一遭的在他身上出现的修行之劫,也感觉无从下手。
故而,李真丹田裡的那朵花。
开的,越来越旺盛。
李真有一种感觉,或许自己期待已久的“果实”,用不了多久就会结出。
但用不了多久又是多久呢?
他不知道,只能慢慢去等。
索性,他也不着急。
景明二十六年,六月。
李真临浑河决堤口。
百裡内外不见村落、不见城镇。
亦不见一切人类活动過的痕迹,只有一片泽国。
以及,漂浮在其上密密麻麻的浮尸。
阳光暴晒,恶臭铺天。
李真掩着口鼻,收拢上十万具在水灾中丧生之人的尸体,埋于山中一处。
斩石为碑,上书:
景明二十六年,浑河决堤,无辜丧生者安葬于此。
尔后诚心的诵念了几遍度人经
由衷祝福,如果有轮回的话。
希望他们下辈子可以投個好胎,不用受苦。
景明二十六年,七月。
李真過一处府城。
城外盘踞灾民数万,城池大门紧闭。
他沒有坐视不理。
于夜中进城,打开大户人家的粮仓。
搬运粮食于城外,分于众人。
尽管這不能救他们一世,但终究能救一时。
吃饱了肚子,总有力气前往下一城。
或许哪裡,迎接他们的不是紧闭的城门呢?
李真不太清楚,但终究是個希望不是。
继而在无数人诚心祷告的神仙显灵声中,悄然远去。
這万民的信仰太重,他李大道长的肩膀太细。
怕是承不起来。
八月。
李真来到一处原本开阔的河流冲击平原上。
這裡原本是上好的良田,却也沒有躲避過洪水的肆虐。
当积水退去时,上百年几代人开垦出来的良田早已不见。
但好在,生活在這裡的人见势不对早早就躲到了山上。
那裡有他们祖先挖掘出来的避难之所。
终归,人沒事。
李真此刻就在观察着這片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下打量良久:
“贫道沒看错啊!”
“劫气最重的地方,就是這裡沒错了”
“但是.”
看着這片并沒有什么异常的土地。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心眼是不是也会有出错的时候。
只是在這时,李真胸口裡的那枚符忽然微微烫了起来。
不等他查看原由,一旁的二青低下头发出戒备的叫声。
簌簌~
淤泥被顶开,气泡鼓动。
远远的,李真似乎看到有一双白骨手掌从烂泥地裡。
缓缓,伸出。
二青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在它头顶上的煤球弓起腰,嘶哈出声。
什么鬼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