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哥哥
四周是如此的宁静,仿佛广袤天地间,就只有她和他两個人。
“等我一下。”他說,然后一個人往酢浆草丛走去。
看着河畔风光,她不觉恍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望着他走入草丛的背影,他的体型虽然偏瘦,然而肩宽身板直,给人一种力量感,那种力量不是雄壮强悍,而是如磐石不可动摇,给人安全感。
等他从草丛返回,手裡已多了一朵小紫花。他把花轻轻插在她的鬓边。
“真美。”他由衷赞叹了一句,既是說花,更是說人。
然后他拉起她的手:“走,带你過桥,過了桥就是茶园了。”
“好奇怪。”
“唔?什么?”
“這個地方,怎么总感觉我好像来過。”
他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或许你当真来過呢?比如說小时候。我跟你提過嗎?山庄是外公的老房子改建的。”
她眯起眼睛,开始细细搜寻记忆。
他牵着她走上一條拱形石桥。
“這條石桥是近几年新建的,以前是座独木桥,搭两根圆木在這,十分窄小,每次只能容一人過去,走在桥上头,感觉随时大风一吹,或脚下一個踉跄,就会掉进河裡。”
她静静听着,脑海裡开始浮现出画面。
“很多年前,有個小妹妹,偷偷跟在一個大哥哥身后,傻乎乎跟着人家走上了桥,走到桥中心回過神来,低头一看脚下,顿时被吓得腿软,不敢再往前多迈一步。你猜后来怎么着?”說到這他就打住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她惊喜地连声欢呼,激动地抓住他一只手臂,“你就是那個做小木船的大哥哥?是你,对嗎?”
他笑着对她点点头,把她拉入怀内。
她伏在他怀裡,一时无比感慨,原来他们的缘分早在小时候已埋下伏线。
那一年苏菲八岁,官东已上中学,他的外公病重,她的外婆得知消息,带着她去探病。
去到他家,经過门前庭院,年幼的苏菲看见官东正一個人坐在院子裡,戴着手套专心致志地做小木船模型,身旁木屑掉了一地。她觉得新奇,被吸引了過去,立在一旁看他如何做船。外婆挂心官东外公的病情,叮嘱小苏菲在院裡玩,别到处乱跑,之后便急匆匆进屋去看望病人。
“大哥哥,你好厉害,居然会做船!”
“我外公才厉害,是他教我的。”官东扭头看了她一眼,“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菲。”
官东点点头,对她說:“屋裡有电视,你自己进去看会电视好嗎?”說罢便又低下头去做手工。
“你做這只假船有什么用嗎?”
“谁說它是假的?”
小苏菲歪着脑袋问:“這個只是模型,這么小一只,难道能坐人嗎?”
“坐人不行,但它能在水上走。有谁规定船一定要坐人嗎?”
“它真的能在水上走?”
“自然不骗你。我外公說,每一只小木船第一次下水的时候,我們都可以向它许一個愿望,這样說不定河神就会听见,帮我們把愿望实现。”
“真的嗎?”
“我外公說的,当然是真的。”
“那大哥哥你要许什么愿嗎?”
他沒有回答。
她以为他沒听见,用手摇他肩膀,又重复了一遍問題:“大哥哥,你要许什么愿?”
他暂停手中的活,扭头望向裡屋,少顷,才回答:“我希望外公能好起来。”
一整個下午,小苏菲蹦蹦跳跳来回走,一会进裡屋找外婆,一会出来看大哥哥的小木船做好沒。她见大哥哥的外公有气无力半躺在床榻,外婆总是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虽然年纪小,但她隐约能感觉到眼前的老人似乎病得很严重,心裡不由期盼大哥哥能赶快做出他的小木船。
小苏菲发现外婆跟病床上的老人,一开始似乎有說不完的话,总在话当年,又是哭又是笑,到后来,两個老人只是相互默默凝望,尽管彼此不言语,眼神中却仿佛有說不完的话。這让她很是不解。很多很多年以后,长大了的小苏菲才明白,相爱的两個人,有时并不需要言语。
小苏菲难以忍受裡屋低沉的气氛,又跑出去庭院找大哥哥。這会她发现小木船似乎已经完成。
“大哥哥,船做好啦?”
“嗯。”他扭头朝她一笑,笑得那样灿烂,让她也随之高兴起来。
当她看见他收拾东西准备要走时,赶紧问:“你去哪?”
“我去放船,你进屋找你外婆好嗎?乖!”
他交代完,迫不及待拿着小木船就往外走,殊不知小苏菲不肯听话,一直悄悄在后头跟着。
很快她跟着他到了河边。一路都沒让大哥哥发现,她很是得意。
时值春天,河畔野草蔓生,小苏菲闲来无事,胡乱扯来一些花草,给自己了個编花环戴头上。等游玩了一阵,再抬头寻找大哥哥时,发现他已走到了一座独木桥的另一端,快要下桥去了。她不及多想,赶紧小跑跟上去,等上了桥,走到河中心,低头一望,才发现桥高河深,水流湍急,一下子吓得腿软,不敢再往前多迈一步,只好颤巍巍蹲下来,双手紧紧握住木桥边缘,放声大哭,直喊外婆救命。
還好官东并未走远,听见喊声,连忙往回跑,一看才知道原来小苏菲一直跟在后头,见她受困桥中央,也是大吃一惊。
前些日子刚下過几场暴雨,河水早已涨满了河床。她若掉下河去,后果不堪设想。他赶紧把木船放地上,走上桥去设法帮她。
“别怕,别怕,我過来帮你!”
小苏菲见了他,如见救星,心裡沒那么惊慌了,却反而哭得更大声:“哥哥——呜呜——我好怕——呜呜——”
“先不哭,手抓牢了,眼睛别往下盯着河水看。对,就是這样,很好,抬起头来,看着我就好。有我在,不用怕……”
在安抚她情绪的同时,他已快步走回了她身边。他想牵她過桥,奈何她因为害怕,怎么也不肯松开抓住木桥边缘的两只手站起来。他急得头上直冒汗,但也只得耐着性子慢慢哄。
“现在试着把一只手慢慢松开,然后把手给我。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相信我好嗎?来,手给我。”
泪眼汪汪中,她望着他向她缓缓伸来的那只手,感觉它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而且有一股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听从他的话,终于松开了一只手去握住他的手。
当他握住她手的瞬间,小苏菲感觉自己好像瞬间得救般,所有的恐惧与不安都慢慢褪去。
“接下来,慢慢站起来,对,就是這样……然后眼看前方,一步步跟着我走就好了,你能做到嗎?”
她吸溜着鼻子,乖巧地点点头。
于是他牵着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行进,每走两步都不忘回头看看她,不一会便引领她安全過了桥。
时近傍晚,夕阳已落到了河对岸的山腰处。黄昏独有的柔和光线,静静披洒在大哥哥的头发和肩膀上,還有他们俩紧握的小手上,小苏菲在后面凝视,脸上的泪痕還沒干透,许是方才经历了一番惊吓,此时此刻這個宁静而柔美的画面触动了她小小的心灵。直到长大成年,大哥哥身披晚霞的背影依旧模糊而深深地印刻在她脑海裡。
她和他走下岸边的小陡坡去放船。当小木船漂浮在河面上时,她看见他双手交握于胸前,闭着眼睛虔诚地低头祈祷。她知道他在许愿,于是也学着他的样子祈祷。
回去的路上他问她:“刚才我看见你也许愿了?”
“对呀,你不是說对着小木船许愿,河神就会帮我們实现嗎?”
“那你许了什么愿?”
“我希望大哥哥你的外公不要再生病。我想他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他生病了,外婆和你都很难過。”
他感激地看着她說:“谢谢你,苏菲妹妹。”
小木船的许愿大概沒有被河神听见,那天過后沒不久,官东外公就去世了。后来外婆再沒带苏菲去過他们家,她也再沒机会见到這位大哥哥。
她和他在桥中央相拥良久。相隔逾二十载,在流离他乡各经风雨之后,他们俩辗转又回到了相遇原点。命运的安排真是奇妙啊。
她抬手轻轻捶他胸口,“你怎么沒早点告诉我,小时候我們就见過彼此?”
他把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大概是因为,我盼着有一天,你能自己记起我来。”
只是短短走過了一條桥,苏菲觉得,她和他之间,与上桥之前已是不同。
从石桥下来又走了一段路,方来到茶园。十裡茶园,依山而建,在暖阳下自成一方风景。一对茶农夫妇蹲在茶树间作业,看见官东過来,远远就立起了身子恭候。
官东和两夫妇打完招呼,便向苏菲介绍:“這是李叔和李婶,他们在這住了很多年了,平日裡茶园都是靠他们帮忙打理。”
“李叔李婶好。”
“你好,你好。”两夫妇满脸堆笑,跟苏菲打招呼。他们对她的到来似乎很是意外,不住地打量她,看得苏菲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些日子沒来茶园,官东要向李叔查询茶园近期的运作和這季茶叶的收成,担心苏菲待在一旁会无聊,便請李婶先带她去体验一下采摘茶青。
苏菲觉得有意思,当即跟随李婶进屋去取竹篓和草帽。
路上,李婶說:“苏小姐,我是乡下人,像你长得這么美的人,我只在电视上见過。不,我觉得你比那些明星還要好看!”
苏菲只是笑了笑說声谢谢,然后便换了個問題:“李婶,你跟李叔在這守茶园多少年了?”
“建茶园那年我們就来了,算一算也有八、九年咯。”說着李婶忽然憨厚地笑了笑說,“苏小姐,其实這么多年,我們還是头一回见官先生带女伴来這儿哩。”
“是嗎?”苏菲听了心裡喜滋滋的。
为了给茶树遮阳,两夫妇按照官东的意思,在茶垄上种植了一大片凤凰木。此时正值盛放的时节,苏菲放眼望去,茶园滚滚青叶之上有红艳艳的花海,花海之上又顶着一片蓝天。她闭眼深呼吸,心中也开出了一片花海。人间最诗意的美景也不過如此了。
摘了一会茶青,只见李婶努努下巴,一脸笑意提醒:“喏,官先生来了。”
苏菲闻言抬头眺望,只见茶垄另一头,他正朝着自己一步步慢慢走来。她的目光粘在她喜歡的這個男人身上,许多念头忽然在脑海中闪现。
過去三十几年,她的人生如一株风中的芦苇,摇摆不定。她一直以为她渴望挣脱樊笼,如蒲公英般奔向天空自由飘散,可是当她遇见了這個男人之后,她才明白她最想要的,是一份扎根黄土的安定。每個人都在寻找自己人生的归属。如若下半辈子能和眼前的男人相守相伴,那么原是惨淡的人生,即便注定要经历衰老病死,也似乎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在他走近她的不到半分钟裡,她做了一個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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